第5章 ☆、五
☆、五
忙的時候,休息日是珍貴的,周末幾乎是神聖的——随着越來越忙,周末會逐漸消失。但在曾經有周末的時候,汪袤雲和曹明子最喜歡的休息方式是兩個人在家裏看電影。看她們喜歡的那些,無需屈服于院線。很多片子都看了很多遍,比如《如果·愛》。歌太好聽,欲罷不能。哪怕片子很傷感。
有次片尾曲響起,曹明子忽然說道:“‘誰是自己生命不該錯過的真愛’,到底什麽是錯過?”
她是笑着問的,于是汪袤雲湊上去摟着她說:“錯過意味着想要相愛的兩個人并沒有在一起,只是擦肩而過。”言下之意幸好她們沒有。
好像深夜等待從未有過,困惑與淚水從未有過,往日一筆勾銷。
曹明子沒深究,只是閉着眼享受溫存。
供暖還沒開始的冬天,最好的休息是一起抱着被子互相取暖。各自讀各自的書,靠在一起,體溫即是必須也是眷戀。
汪袤雲問,你想去做什麽,我陪你去?曹明子也許會說,你想做什麽呢?汪袤雲于是聰明地說,我想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曹明子會笑着把她的手打開,然後說自己想去作什麽。于是她們去逛遍了展覽,于是她們熱愛進口食品超市,于是她們樂得一起偶爾揮金如土地買衣服——曹明子打扮自己,打扮汪袤雲,汪袤雲熱愛被她打扮。其實想想最能讓人滿足的事情還是購物,在這個消費主義至上的時代。于是她們熱衷互贈禮物。曹明子輕易看透了汪袤雲的喜好,贈她手表手鏈項鏈;汪袤雲如數回贈,一度家裏放得最多的無用之物是購物小票。
但汪袤雲一直想送曹明子一樣足夠大的東西:房子。
那個時候“再不買房就坐失良機”的觀點是通行的。曹明子出身書香門第,但無權無勢也沒有多少錢,這些年倒是她在支持家裏。不像汪袤雲,她沒有數目可觀的遺産擺在那裏。如今再不買,恐怕就會失去機會的尾巴了。
汪袤雲很想幫曹明子,和當年一樣。但現在她學乖了,她知道自己無法強迫曹明子,只能等待曹明子提出要求。但曹明子始終不說。末了,她都替曹明子着急起來,于是借口自己想買,二人一起去看房。在售樓部,曹明子有些感嘆。汪袤雲不好直接說,只好另掏心窩子,柔聲說道:“我的就是你的,這就是我們的。”
她牽着的手的主人笑了,但不說話,只是搖頭。
經濟危機下,得益于各國的天量救市金,兩人的工作皆忙得不可開交。但無論多忙,曹明子樂意早起做早餐——如果汪袤雲醒了,曹明子會問她想吃什麽——而汪袤雲樂得起大早去送曹明子,哪怕這會影響她自己上班。不過下班漸漸無法一起了,因為無法統一時間。有時候汪袤雲很晚才回到家,而曹明子會一直等着她,開着燈加班,加完班了看書。有時候曹明子很晚回家,汪袤雲還在加班,于是曹明子會伏在汪袤雲肩膀,勸她去睡。
“你看看你這黑眼圈。”曹明子一邊說一邊摘掉了汪袤雲終于開始戴的眼鏡。
“好啊……你抱我去。”
“我怎麽抱得動你?你要這樣,下次就把電腦搬到床上去。”
Advertisement
“你這偷懶的算盤打的……”
她的确累,累到每喘一口氣都帶着疲憊的地步。終于有一天曹明子十一點回來的時候,汪袤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記得,那一次曹明子進家門的時候她就醒了,只是太累不想動。結果曹明子走過來,輕輕吻了她的太陽穴。她沒動,曹明子就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多美好的一會兒。
無論後來怎麽樣,我真心地相信你愛着我,至少那個時候,你愛着我。因為你愛着我,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你要求我做的事情。這樣才是對的,對不對?不是因為我愛着你,所以才做一切的事情。但要是這樣,愛情又像某種交易了,它不應該是這樣的對不對?
汪袤雲一直覺得曹明子的聲音,那種說話的語調很像一個美國歌手,Alison Krauss。有的時候聽到Alison的歌,總情不自禁地覺得是曹明子在說話。此時此刻的加航班機,飛過了一半的裏程,她開始聽Alison Krauss翻唱的《You Asked Me To》。
“Knowing how much I love you/And after all that I've been through/I'd turn and walk away from you/Just because you asked me to.”
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原諒一個人,再原諒自己。每一步都很艱難。
汪袤雲捂着疼痛的額頭,感受溫度,不是低燒,正在退燒,這樣很好。到加拿大之後她不能再發燒了,至少不能這樣明顯,她最好好一些,好到曹明子看不出來她生病了。
生病了,想到這三個字她笑了,對,就這麽說,我只是生病了,所以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看你當作休假嘛。
你別擔心。
這話她經常對曹明子說,很奇怪地,這可能是她對曹明子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曹明子的同事和下屬們都很熟悉基本每天下班都來接她的車。甚至偶爾深夜加班出來,這輛車還能停在門口等待。畢竟人家私生活與公務無關,于是大家只是當作小小八卦議論。随着曹明子往日同學成為今日人脈,在公務上來來往往,人們漸漸知道了那是汪袤雲。汪袤雲名聲在外,大家議論得更多,以豔羨和好奇為主。
2010年六月的某一天,曹明子帶着團隊在公司加班。忽然有人準時将送晚餐過來,曹明子還沒來得及問,送餐的還說這裏有給曹明子女士的香槟——大家正在驚詫,曹明子想起來了,今天是她們的紀念日。汪袤雲不是也在加班嗎?一整天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十點走出辦公樓,汪袤雲在樓下等着。曹明子剛上車她就問香槟好喝嗎,曹明子說好,又道:“可你這是陷害我辦公時間喝酒哦!”
“怕什麽,你這是加班時間。”
“下次有這樣的好東西,你別送公司來。”曹明子說,汪袤雲以為自己做錯了,轉過頭去,卻見曹明子的笑容再夜色中溫柔妩媚:“咱們倆回去慶祝不好嗎?”
“好啊,那你今天晚上給我準備了什麽慶祝嗎?比如……”曹明子伸手就掐她。
曹明子有沒有給她準備特殊的禮物不重要,汪袤雲關心的是今年曹明子的生日她應該做點什麽。2010年了,曹明子三十歲,她雖然一點都不覺得三十歲老、更不希望曹明子這樣覺得,但她的确覺得這是個重要的年齡界限,尤其對于感情而言,她想給曹明子一個保證。
為此她認真籌劃着如何給曹明子慶祝生日,以及買哪一款戒指比較合适。順着這個邏輯,那就應該是首先給曹明子買一個鑽戒,然後給自己買一套房子,然後再跳槽——按照目前她和曹明子計劃的,各自去新的互聯網公司,從中層進入高層——然後再和曹明子回家見父母,然後就是剩下的一輩子。
後來,房子買了賣了又買了,使得汪袤雲身家可觀。跳槽也是順利的,甚至她們各自都完成了二度跳槽,徹底結束為被人打工的人生階段。戒指當然是準時買的,也是準時送到曹明子手上的,然而最後曹明子把它留在了汪袤雲家裏,沒有帶走。
“我和你媽掉水裏”這個問題很小氣,很無意義,但它反映了一個任何時候都可能存在的重大問題:你最愛的人們彼此可能成為對立的雙方,甚至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如何處理這個大麻煩特別考驗人。有的人的處置方式是晾着,有的人和稀泥,有的人作到裏外不是人,有的人殘酷地自己二選一。還有的人艱難地試圖促進雙方對彼此的了解。
選擇本身的正确與否可以決定一部分的結果,僅僅是一部分,有時候也看時機是否正确。有的時候适合拖延,有的時候适合敷衍,有的時候适合同心協力。可惜時機是人所不能控制的,汪袤雲和曹明子都沒有選擇。她們大概以為她們有。等她們後來真的有了,又認為自己沒有,一意孤行地走下去了。
曹明子的父母催婚,理由有三:老兩口眼看着女兒一人在北京奮鬥多年,也接受了女兒要留在北京的事實,卻始終沒有辦法把自己安定下來,可能是因為太忙沒時間兼顧個人感情,他們擔心女兒孤單、老來寂寞;後來對北京的房價有所了解之後,更覺得女兒應該趕緊找個合适的人結婚買房,這樣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北京奮鬥了。為此,老兩口來北京看望過曹明子——鬧得汪袤雲大動幹戈地暫時搬家一陣子——又不斷地電話轟炸。曹明子和汪袤雲已經是老江湖,敷衍父母對她們來說并不難,只是煩。
當曹明子的父親被診斷為肺癌的時候,她在兩個跳槽備選中選擇了那個有希望分得大量股權的創業公司,這樣她可以支援家裏更多。汪袤雲有意一起,被曹明子拒絕,理由是此刻還不合适,她也懶得去解釋是怎麽回事,更不想在危險關頭再去給父母增加煩心事。
汪袤雲其實不喜歡曹明子用“煩心事”這三個字來形容曹明子父母眼中她們的關系,但後來她原諒了這一點。她所沒有原諒的,是自己當時考慮跳槽到哪裏的時候,也選擇了一個很有前途但是很忙的地方。
如果沒有選,也許她時間會多一點?至少不那樣忙,至少可以多一點耐心,至少能夠在曹明子被各種壓力折磨得鋒利莽撞的時候,變成一個不會被戳破的沙袋。
世上的事沒有如果,她只是一個被紮得到處漏沙子的沙袋。
有時汪袤雲出差,曹明子獨自在家一陣子;有時候曹明子出差,汪袤雲獨自在家一陣子;有時候兩個人都不在家,首先回家的那個人會發現冰箱裏有的食物已經放得腐壞了。曹明子的飛機多在一早,她起來時輕手輕腳,汪袤雲一開始還會醒,後來根本不知道,醒來身邊是空蕩蕩的。而汪袤雲的飛機時不時涉及到出國,總是在深夜一兩點,曹明子總是告別了她之後自己獨自入睡。
和同事以及合作夥伴的溝通越來越多,和最親愛的人的溝通越來越少。希望依靠已有的默契過下去,卻引起争吵。人啊,就是這樣賤,對最親愛的人的容忍總是最少,我們都想在愛情關系裏做一個孩子,耍小性子,鬧小脾氣,要求對方容忍自己縱溺自己,卻不一定意識到或者願意做對方的監護人。
海獺那個比喻,正确也錯誤;錯誤是在于,成年海獺是依靠水草綁住自己的,只有雌性海獺會牽着孩子的手。
兩個人都曾于深夜回來——或者是提前,或者是延後——留在家裏的那個早已睡着。
汪袤雲記得有一次出發之前,她和曹明子吵了一架,起因她忘記了——像是一種關于記憶的自我保護措施——反正是她很煩躁曹明子也焦慮,從芝麻綠豆的小事開始,一直吵到曹明子不願意她幫助曹明子的父親治療,她感到很失落和不愉快,質問曹明子為什麽;曹明子始終躲避這個問題,被問得實在煩了,憤而反擊道,我不需要你的錢是因為錢不是問題,問題是這是不治之症,我想要他活下去但我不能!
“我不需要你的錢!我需要的你也無法給我!誰也做不到!”曹明子很少這樣生氣。汪袤雲的心裏羞憤又失落,也找不出話說,眼看時間要到了,飛機不等人,只好出發。
回來的深夜三點,她走進卧室,看見曹明子的背影。
我愛你啊,我為什麽還要讓你不開心?
她走上前,輕輕摟着曹明子,親吻曹明子的額頭,輕聲地說對不起。曹明子睡着,并未醒來,她在旁邊躺下,感覺自己的心也一片一片地剝落。
她在心裏說了很多個抱歉,很多個,很多個。
數年後有一次,汪袤雲與曹明子說起當時連着戒指一道給曹明子誓言,以及後來對誓言的違背。
“我說我想要對你好,一輩子都那樣好,我會好好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們可以去過無憂無慮的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直到一起平靜地老死。”
曹明子點頭。汪袤雲垂下眼神,繼續道:“我沒有做到。”即便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我們沒有做到。
曹明子搖搖頭,問:“那些話你對別人說過嗎?”
“沒有。”
“那就不算沒有做到。”
汪袤雲當然知道曹明子是什麽意思,這也是一種好意吧,她想。
但是我做不到了,明子,我們都可以平靜地死去,我們都已經獲得了自由自在,只是我們不能一道,我要走了。
2011年年底,初冬天氣不好,總是霧霾。汪袤雲和曹明子吵架的頻率越來越高,總是她希望這樣幫助曹明子的父親,曹明子拒絕,認為這樣不妥,那樣做更好,二人便就哪一種做法更好起了争執,忘記這是在家而不是在創業成長期的公司。漸漸變成關于身份和關系的争論,漸漸變成關于別的小事的指責,漸漸變成毫無意義的争吵。兩個人都曾在争吵之後默默哭泣,卻無法改變這個循環,好像堅持的力量都拿去工作了。
終于有天,汪袤雲要出差,曹明子的父親的病情有所惡化。汪袤雲建議立刻如何,然後沒有耐性地說費用她來就行,曹明子依然拒絕她的幫助。汪袤雲氣急敗壞,曹明子懶得解釋,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汪袤雲頭也不回地出差去了。
夜半國際航班,忙碌的十天,她一開始在氣頭上不曾問候,後來忙得忘記去問,直到快回國才想起這件事,給曹明子發微信卻不回。
一大早回到家,不見人影,曹明子的東西一概搬走,桌上留下了分手信,信上說了分手,并說自己回家奔喪去了,放在信封裏還有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