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汪袤雲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時而想起半夜起來準備去乘飛機的時候曹明子摟着她不讓她走的樣子,這樣的事她對曹明子也做過,戀人的體溫真叫人眷戀;時而想起好幾次吵完架之後自己坐在桌邊看上去在辦公實際上在思考着“我到底要什麽”,這個問題的答案總是在變換;時而想起她們曾經讨論過的共同的朋友或同學、學長學姐們的幸與不幸,和她們現在的對照;時而想起彼此對這段感情做出的種種彌補性的努力,道過的歉,說過的好話,到底是哪裏不對,是什麽讓曹明子最後選擇了先放棄?
曹明子的電話一直關機。汪袤雲去問曹明子的同事,才知道曹明子是辭職奔喪。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終于沒有去。
她害怕曹明子重新出現,即便也想見,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更害怕曹明子從此不出現。自此方知道失戀比被拒絕痛苦一百倍。她甚至不知道分手到底是在哪一個時間點發生的,也就無從像歌中所唱,準時地死在那一刻,用死亡去否定分手的事實。
這時候又知道婚姻好了,因為假如婚姻中有別的因素維系,那麽至少不用現在、立刻、就失去。
汪袤雲一度以為,人生最殘酷的事之一是無論發生什麽事日子都要過下去,是“會過去”;後來發現,比這更殘酷的是同樣的創痛可能再三襲來,并且是自己的責任,是“會重複”;現在她覺得殘酷的是,死生之外其實沒有別的事是大事,但了解這一點的時候生命中也不剩下什麽了。
那個冬天,她不知道曹明子的消息,更不敢打聽。因為所有能知道這些消息的人都是親密朋友,對她們的事了如指掌,每問一次肯定就要提及兩人分手的事,然後就是一堆解釋,何況本身事情已經很不堪,為什麽還要自己去告訴別人?
車上是曹明子的影子,家裏是曹明子的影子,路上是曹明子的影子;拐角兩人曾一道走過,盡是曹明子的影子;這家那家餐廳書店電影院商場都一道去過,全是曹明子的影子;連曹明子前東家的大樓她都不想去路過,開車上下班要走另一條路;她不知道曹明子回來沒有,但她沒有全城去找,她全城去躲。
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風聲,過個年回來她已經知道所有她與曹明子的共同朋友們都知道她們已分手的消息了——或許大家都很惋惜,因為幾乎所有人都把她們當作神仙眷侶看待。但她也沒去問,她寧願什麽都不知道。畢竟愛怎麽解釋?無法解釋。她不再全城去躲了,她把自己封閉起來,用一條叫做瘋狂工作的白布蒙上了眼睛,開始拉磨。
雷厲風行、年輕有為的汪總有一條軟肋。然後她似乎做了自己的上帝,把肋骨取下,焚化成灰。
她忙啊忙啊,忙到忘記去關注家裏其實也沒有改便裝飾與擺設,忘記去想,再次将生活的這一部分封凍,安靜地接受一個人生活的現實。一個人晚餐,一個人周末看電影,一個人逛超市,好像從來沒有成為兩個人。時光施施然把世界分為兩半,她從那個位面來到了這個位面。唯一缺少的是一個留在那頭的曹明子。
2008年是羅曼蒂克的,2009年是甜蜜的,2010年是疲勞的,2011年是心力交瘁接着安靜下來的。當全世界像笑料一樣盛傳着所謂2012世界末日的消息的時候,汪袤雲對此毫無感覺,甚至聽到了還會有點厭惡——殘酷的分明是我們還要奮力活下去這回事。因為這殘酷我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圈子內部盛傳金融行業出身的汪袤雲是個狂人,對待工作嚴格,對待對手強勢,對待下屬嚴厲,同時好像精力過剩,毫無私人生活一樣。這沒有私生活的是從應酬加班從不缺席、但衣服很少更新換代判斷出來的。公司負責PR的同事後來指出了這一點,委婉地建議汪袤雲去充實一下衣櫃,否則這不是她個人的形象問題、是公司形象的問題。
“你可以衣服不多,”PR部門的負責人說,“但是要符合潮流。否則——”
“那你有空陪我去逛一逛嗎?”汪袤雲答道,“我工作得太久,已經跟不上潮流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邀請,但她真的只是圖省事,并不知道這位同事對她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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妝容精致的PR部門負責人愣了愣,旋即用工作上常用的程式化笑容答應下來。兩人約定時間,由這位同事盡職盡責地陪汪袤雲逛街,汪袤雲以最好的法餐作為回報。同事本來期待發生點什麽,到底也沒有發生。幸好慣于此道,又再三邀約。然而兩人數次約會都以再見晚安告終,同事遂有些氣悶。
不是她的問題,是汪袤雲的問題。她本來已經有許就不曾想起曹明子,當回到家打開衣櫃收拾衣服,一切又都回來了。她愣了一下,然後把曹明子在的時候買的衣服攏到一側,騰出地方給新買的這些,然後關上衣櫃,沉默地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葡萄酒,一個人站在客廳窗前喝酒。
直喝完一瓶,夜裏一點,附近依然有燈火亮着。為何不熄滅?為何不醉?
年度計劃放在那裏,尤其是2013年還有上市的目标,汪袤雲知道自己的生活必将過下去。如果猜得沒錯,以她對曹明子了解,她知道曹明子遲早會回到北京,回到另一家互聯網公司,回到她的社交圈子範圍內。到時候見到曹明子,她要說什麽?這也是生活,這也會繼續下去,事實就是事實,她要接受;未來會出現的現在或許正在發生的事實也是事實,她也必須接受。
曹明子走了,這次最接近幸福的追求是失敗的,卡地亞的戒指放在衣櫃的抽屜深處。
那位女同事不知道的是,自己每一次的靠近,都是在提醒汪袤雲曹明子的離開。汪袤雲一邊感受着另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子對自己的暧昧,一邊不斷想起往日的種種。她欲傾倒,她欲站立,她搖擺不定。有天送別這位女同事,她找到大學室友喝酒。室友知道她與曹明子的事,借酒就對她說,人都會走,沒必要執迷某一個,世界上有70億人,我們保守估計,适合你的,怎麽樣有70個吧?不知道不确定不要緊,你得往前走啊。
汪袤雲說好,卻從來沒有做到。
她有時想起那位長袖善舞不屈不撓的女同事,在兩人一道出差的時候來敲房門的樣子。那天這人有沒有覺得汪袤雲好像突然很放得開呢?即便滴酒未沾也很放松,不可預想地配合。為什麽啊?女同事沒有問,只是撲進懷抱。
汪袤雲人在上海,夜裏三點不能入睡,沒有會議,沒有計劃,沒有虛與委蛇,一切白天的都終止了,因為天黑回到房間後,有人對她說,曹明子回北京了,和某某公司的那個創始人一起回來的,兩人結婚了,現在人家是聯合創始人之一了。多麽水到渠成,多麽好的安排,符合一切法律法規的要求。她好像看着曹明子走進她最不想看見的一個城池,對于關上了厚實的城門。
她在黑暗中發着呆,睜着眼回憶。沒人夜半醒來伸出手來問她,你怎麽還不睡,失眠了嗎,過來抱抱放松咱們就睡着了。更沒有人半夜做噩夢,發出輕微的呼喊,驚得她醒來。
她一滴眼淚也沒有。
為什麽當時不是這樣呢,不是你和別人出軌背叛我,被我抓住?或者我和別人出軌,被你抓住?這樣我可以恨你或者恨我自己,哪來的意不平?我一點的恨都沒有,我只有遺憾。當年我多害怕你不快樂啊,我多害怕我不能變得足夠好讓你過的足夠好,我怕我配不上你,我怕不能保護你,我怕我不能讓你喜愛,原來那時候我那樣勇于強大是因為我其實非常害怕。
我以後大概不會再害怕了。
人總會把事情想得簡單,也把自己看的簡單。其實人的選擇何嘗不是商場上的選擇呢?“是”或“否”的問題非常少,很少有人用二分法看待選擇,“更”才是選擇的核心。一個選擇擊敗另一個選擇,僅僅是因為“更好”與“好”,而不是“好”與“不好”。而且有的時候,人在某一方面尋找的未必就是那裏面的東西,甚至不是騎驢找馬。你永遠不知道什麽是真實目的,什麽是輔助手段。
汪袤雲這次決定來加拿大的時候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去揣測別人的心是無用的,人僅僅掌握着自己的心,僅此而已。
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去。醫生說。
醫生。她對醫生微笑。
好吧,如果你執意。那藥要帶好。醫生。
好的。她說。
這些東西你都在吃?醫生問。
是啊。她說。
你——我和你也很熟了,咱們直說吧,你知道你這樣吃意味着什麽的。醫生無奈道。
我知道。她說。我願意。
她……是你什麽人嗎?醫生問。不好意思,我——
是我的親人。我唯一的親人了。她說。雖然沒有血緣關系。
汪袤雲愉快地享受着別人愛她的滋味。而且變得非常好說話,好說話到了即便對方很不好意思、心有戚戚地說愛上別人、準備要走、或者我可以愛上別人但是我也想和你就此斷掉她也不以為意,統統應允。這些一開始愛慕她面容和能力、漸漸又愛上她幽默的人因為這怪異的作為而遲疑,繼而如中了魔咒一般離不開她。感情中人總是賤,死心塌地的不要,若即若離的上趕着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就倍加珍惜。
這樣的作為一點都不好,汪袤雲很清楚,她在這些性格各異風格不同的女性身上尋找的只是被人愛慕的感覺,自己像個浪蕩子一樣。可說起來她覺得自己還不如浪子,因為她甚至沒有主動去偷人家的心——她不要,她不願意要,她不想要。
換言之,她甚至不願意愛她們,一點都不願意。
或許這是更糟糕的行為,或許又是稍微好一點的行為。她想。愛情啊,只是一部分的人生,也可以有很多形式。若我其實不可能再愛別人,而別人卻偏想愛我,何樂而不為?只要沒有人因此受到傷害,只要我可以做到最濫情的無情。
汪袤雲是最好的情人,她要她們這樣說,她要她們都快樂,她自己也快樂,哪怕其實無關。有的人以為和她喝酒,應酬之後再拉去續攤,總可以把公事扯成私事,總可以在她失去大部分理智的時候将她捕獵。她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汪袤雲在酒桌上說不挑剔,什麽都可以,并不是豪爽,而是因為她總覺得所有的酒都像水,沒有味道。
她只是在等對方以為兩個人都差不多了,提出要求而已。
自我滿足的一部分也可以是被人喜歡這回事。
直到2012年11月的某天,某個晚上,某個不得不去的晚宴,以争取IPO順利為目的,汪袤雲目的性極強地完成了任務,正想走,面前穿越人群走來的是曹明子。
“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汪袤雲先下手為強,然後準備說“但我還有點事”然後就跑。
“你太忙了,忘記這是張亞濱辦的了?”曹明子兩眼含笑,“人家也是我們的合夥人啊。”
汪袤雲一聽“我們”就起了雞皮疙瘩,“是啊。我忘記了。”她想移開視線,因為面前的曹明子更加成熟美麗,頭發剪了幹練簡潔的BOBO頭,一襲黑衣配黃金,低調沉穩,鑽石耳墜閃閃發光,眼線很重,顯得她很優雅。
她從來都這樣美,歲月留下的都是美好的痕跡,汪袤雲想。
不時有人走過,和曹明子打招呼,汪袤雲覺得不大好,畢竟她們的事從來不是什麽秘密——可她幹嘛要在意?但她就是在意。如果你,如果我,如果我可以——
“電話號碼換了嗎?”于是她問。
“換了,這個。”曹明子掏出了名片,汪袤雲看也不看地收下。
“好。那我先走了,改天再聯系。”
“好,你多保重,袤雲。”
她快步離開,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曹明子在背後望着她。
世界怎麽會末日?
世界不如就末日。
世界不可以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