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七

春天,汪袤雲去紐交所敲鐘的時候,曹明子給她發來兩個字的微信消息,“恭喜”。她回複的也是兩個字,“謝謝”。那段日子,這是她們溝通的最主要形式和內容。你發生了什麽好事,我從何處知道了,我會告訴你我很高興;當然別的我也知道了,我只是不能說。我也不願意說。我想我只能與你的快樂有關,與你的不快樂有關的話,我就越界了,不是嗎?

汪袤雲是這樣想的。當她發現曹明子也是這樣想的時候,她心裏的滋味又複雜起來。

奇妙的是,從重逢一直到2013年的金秋十月,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見面。忙,當然。或者也有什麽奇特的東西在“從中作梗”。汪袤雲一開始有意躲避曹明子可能在的場合,後來發現無論她想不想好像都遇不到,因為本質上這是兩家交集不大的公司。成功上市之後,整個公司內部彌漫着一種沉醉的興奮過後的倦怠氛圍。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用着急,大家都發了財,大家都不再是之前的大家了,甚至有人開始出去吹噓了。吹噓的內容包括我們公司多牛逼,我們團隊多牛逼。聽吹噓的人不時提到在上市之前的幾次融資中汪袤雲的作用,吹噓的人立刻說,是啊,汪總牛逼!

人家聽完,沒多久就在私人場合逮住了汪袤雲——尤其是在她和別的什麽人出去約會的時候——問她有沒有想過功成名就之後自己出來幹。汪袤雲一手被一個女人拉在手裏,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半醉不醉。

“嗯——要說我沒考慮過也沒人信。來對我說這話的人特別多,你有什麽新鮮說辭嗎?”她問。事實如此。于是面前西裝革履、五官粗犷的男子道,我的說辭很簡單,自己當老板,自己做創始人,自己越來越好,直到沒有人能限制自己。

汪袤雲有意刁難,道:“我現在也可以啊。”

“你現在能說什麽東西‘你要’,你還不能說什麽東西‘你不要’。能拒絕才是最終的勝利。”

那人走後,她繼續和身邊的女子約會,喝酒。同樣成熟優雅的女子問她,“想去嗎?”

“想想。”她說。

“人都想掙脫束縛,”身邊女子一邊靠近她耳朵一邊說,“但束縛就像衣服,要一件一件來。人其實沒多少選擇,有的人努力做出好的選擇,有的人努力擴大選擇的範圍。你多好啊,怎麽做都可以。趁這時候盡情地去選吧。”

說完,女子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耳朵,然後像只小貓一樣蹭她的臉頰。

她點頭,笑了。轉過頭去享受耳鬓厮磨。

後來那個女人成為她最後一任女友,來說這話的人成為她創業的夥伴。現在想想,能拒絕的确是勝利,束縛的确像衣服,但有的時候,人就是會為了什麽東西,不但不拒絕,還把衣服穿回去。

她穿着這件衣服走了太長的路,一路風塵仆仆,如今已經是衣衫褴褛,叫人家以為這不是衣服,這是她的皮膚,是她的一部分。

飛機快要到了,好像已經能夠看到一點北美大陸的邊緣。她把自己支撐坐直,把已經退燒的腦門放在舷窗玻璃上。發燙的腦門和發涼的手,只有曹明子這樣做過,她只在曹明子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流露自己的懷疑,流露自己的不确定。

Advertisement

那曹明子可憐過她嗎?有嗎?沒有嗎?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她不要曹明子可憐她。既不是不想要,也不是怕自己心碎——它早就碎了——我只是怕你不開心。

你看。我啊,我。

2013年底的一場晚宴,她終于還是重逢曹明子。當時,她跳槽了,開始創業,也和新的女友搬到一起,開始同居,換車換房開始建造自己的新生活。曹明子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晚禮服,長發挽起高聳頭頂,優雅端莊,不喧賓奪主也不默默無聞更不至于裸露太多,恰到好處,汪袤雲見了心裏竟然有些觸動。兩人開始便發現了對方,但礙于各有任務,直到晚宴最後,兩人才在不引人注目角落坐下。

“一年了。”曹明子道,“怎麽樣?”

“挺好的。我猜你都知道。”汪袤雲把手裏的香槟杯遞給曹明子一個,雙腿交疊——似乎更加輕易,再看看靴子都顯得空了,居然瘦了。

“我只知道你跳槽了,還不再單身了,都是客觀事實。”說完這話的曹明子笑了,聽到這話汪袤雲都笑了,不常見也不是笑的笑。成年人的笑表達的東西太多了,不如哭純粹。

“是啊,都是客觀事實。客觀事實比較紮實。你呢,你怎麽樣?”汪袤雲微微偏過頭來,望着曹明子,“我聽說老吳最近擴充了團隊。”

“是啊,他是擴充了團隊,所以嚴格來說我也沒有全心全意撲在執行上。我得去做別的,你懂的,你做過的那些。”曹明子一邊呷一口香槟一邊用眼睛對她笑了笑。

“我說呢,難怪一整年都遇不到你。一開始聽說的是老吳出來,你看家。現在你倆都不用看家了?”

“我不用,他得看着,他想看着。累他,我也沒辦法。再說了,忙得見不着的也不止我一個,你不也是。不能全賴我。”

這話汪袤雲聽了便想起往事,有些恻然,低頭笑了:“是啊。也有我的錯。”然後轉換話題道:“不過這麽久不見,你還是這樣好看,而且越來越好看——”她想說“難怪老吳”如何如何,但話未出口先刺傷了自己,于是改口道:“別的女人恐怕都在嫉妒你。”

“你就瞎誇。”曹明子道,往椅背上靠了靠,“我肯定沒有她那麽性感。人家可以露背,我就沒有那麽漂亮的背。”

曹明子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着在場的其他任何人,而是直視汪袤雲的眼睛。汪袤雲當然知道曹明子說的是自己的現任女友。

她笑了,這次的确提起了嘴角。曹明子見狀也笑了。

“我覺得她特別好。”曹明子說。汪袤雲沒出聲,點點頭罷了。

良久的沉默之後,汪袤雲說:“那你呢?”

想多少次,後悔或不後悔,那一瞬間她都無法不問這個問題,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心。

曹明子笑得有些疲憊,“我挺好的。”

汪袤雲點點頭。

曹明子說:“我們都會好好的。”

人生是一個不斷修正自己的認識的過程。十幾歲覺得是傻的事情,二十幾歲可能會覺得必須;二十幾歲覺得是不可以的事情,三十幾歲可能會覺得是不得已的。對于人也是如此。汪袤雲對吳石這個人的認知一開始純粹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創業者,後來漸漸觀點變得複雜,比如上看得上他的本事和堅韌,始終埋怨他是曹明子的丈夫——既恨,又不得不承認人家眼光不錯,更有幾分不可理喻的奪愛之憤懑。再後來,她發現吳石和她自己一樣,執着于某些人事物到了感情用事的程度,并非鐵石心腸。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被自己記恨,也可能記恨着自己。再後來,她明白自己和吳石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因為吳石的執着最終讓位于他的現實,而她沒有。

有的人生來是願意矯正自己直至八面玲珑的,有的人不會,還有的人強勢至極,你會發現他們的确矯正了自己,但前後的目的從來都是一致的,他們人生的核心目的沒有改變,始終走在他們想要走的路上。這一點,汪袤雲覺得自己不如吳石,更不如曹明子。

飛機在緩緩下降,汪袤雲想起,如果把這種觀點告訴曹明子,曹明子一定會說,不,你別這樣想,你也一直走在通往你的核心目的的路上啊。

愛別人這個目的。

汪袤雲和新女友在一起,其實很簡單。兩個人都三十出頭,事業有成,不圖對方的任何東西,除了默契的陪伴。能走一段走一段。雖然後來走着走着就開始想永遠。因為都成熟了太多,也習慣了忙碌的工作,那麽百忙之中的互相陪伴才顯得有珍貴,不再有争吵,也少有過多的期待。有一點點精彩的火花,就覺得很好,也不在意什麽禮物不禮物,約會不約會,一道吃早餐就很好了。汪袤雲不由得去想,這樣平靜的感情生活也很好,激烈的歲月過去了就好。“與最愛相愛/是再愛別人的練習。”

那一年的校友會,她去了,帶着新女友一起。曹明子說不一定能到。校友們見狀便不聊往事。未幾,曹明子來了。遠遠地她與新女友一道往向曹明子,她在曹明子的禮貌性的熱情笑容的變換中,敏銳地讀到了一絲落寞。

那是2008年的6月。

現在是2014年3月。

轟轟而過的是時光,我們滿面風霜。

她知道自己忘不了,也不打算忘掉。反正曹明子已經結婚了,自己也不能再做什麽。她克制自己,阻止自己,即便想起曹明子的眼神依然會恻然——她本該高興的不是嗎?但她不能。

5月的某一天,她從無意聽見的茶水間八卦中聽見這樣一段話:汪總真好啊。汪總的女朋友也特別好。那是。之前她還和那個什麽什麽,吳石的老婆曹明子在一塊兒過?是啊,你才知道啊。唉,這曹明子真是沒眼光。別啊,吳石也挺能的啊。能啊,是能啊,能到娶了這麽一個又好看又厲害的事業夥伴,還要去出軌啊。

5月的某一天,晚上八點汪袤雲還在加班,突然曹明子來電話。

“你在哪?”曹明子的聲音不像以往冷靜溫柔。

“我在公司。怎麽了?”

“……能陪我出來喝酒嗎?”

汪袤雲拔腿就走,就像聽到了魔咒。

曹明子那天什麽都說,除了與她自己相關的事情,什麽都說。別人的破事,明星的戀愛,上學時的笑話,什麽都說,佐以無節制的飲酒,直到喝醉。汪袤雲陪她喝了許久,按理兩個人喝的一樣多,她還是一點醉意都沒有,只是覺得今天喝的威士忌又苦又甜。

曹明子醉了,她扶着她去住麗茲。說起來這些年裏,和她一道來過麗茲的女人也不少,但只有這個她希望她來,卻從沒來過,直到今天——到了前臺,她又不希望她來了,或者自己一會兒就走。仿佛她和曹明子應該永遠在熟悉的家裏,而不是在陌生的酒店房間。

但兩人的“家”早已不複存在。沒有歸處。

她永遠記得那天淩晨三點,曹明子醒來的臉。她一轉身,睡得很淺、一直警醒的汪袤雲也醒了。

“……?”

“你醒了?”

“嗯……”

好像時間沒走。

“難受嗎?”

“不難受。”曹明子閉上了眼,好像又睡着了。汪袤雲于是伸手過去給她蓋被子,曹明子卻輕輕拉住了汪袤雲的手。身體一動不動,臉上挂着微笑。汪袤雲見狀也笑了。

“我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把你丢了呢?”

忘記了。

汪袤雲了解過——但是不是從曹明子那裏——吳石出軌的對象是以前的青梅竹馬。這樣好像是種償還,是種回歸,好像和曹明子的婚姻才是走錯道路。于是汪袤雲覺得如果曹明子選擇這樣報複吳石也沒錯,甚至是對等的,完成了所謂婚姻的平等。

其實愛情可以有很多種解釋,兜兜轉轉,想要把每一步都合理化很簡單,只要說那是愛就可以了。因為愛我們相遇,因為愛我們分開,因為愛我們重逢,因為愛我們告別。

如果說愛只是借口,那還好了。可惜有的時候不是借口,是真正的原因,都是真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