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八
你愛她勝過你愛我?女友問。汪袤雲不答,坐在黑暗裏。
我以為你會報複她。女友說。
我不會。汪袤雲說。
也許你也想過。女友說。
汪袤雲苦笑搖頭。你很了解我。
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呢?女友問。
因為……汪袤雲頓住了,找不到恰當的用詞。女友也苦笑。
因為我們都傻。我們都一樣,袤雲。女友說。
從機場出來,汪袤雲再次确定地址,準備打車去曹明子家。路上遠遠地路過了Sylvia hotel,看着那磚石外牆,她想起上次來的時候,和曹明子的對話。
“怎麽樣?”汪袤雲和曹明子坐在酒店面西的酒吧裏,一起面對着英吉利灣,沒有面對着彼此。
“挺好的。溫哥華氣候宜人,住起來也舒服。”
“孩子呢?”汪袤雲想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忘記了孩子的名字。
“她挺好的。”曹明子也不提,像是拒絕一種介入。“還小嘛,健康就好。”
“嗯。”
“我到加拿大,也可以清閑一些,多陪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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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袤雲想到這裏就要笑,“是啊,你在這個裏可以當半個農場主,其餘的事情大部分交給留在北京的人做就行了。”
“是啊,不然我費那麽大的勁兒把團隊架設起來幹嘛?要他們就是為了讓我可以适當地甩手不管。”曹明子拿起酒杯,不喝,只是抱在手裏。
“盡量地甩手不管。”汪袤雲糾正道。
“嗯,盡量地甩手不管。這些還都要多謝你。”說話的時候,曹明子的眼睛直視着海灣。
“謝我作什麽。”汪袤雲道,“如果我當時知道你是這樣的打算,我應該不要幫你。”
曹明子無奈地看着她,笑着搖了搖頭。兩人一道舉杯,卻沒有碰杯。
我當時要是知道你是打着這樣的主意,我應該不要幫你。雖然首先即便沒有我的幫助你也依然可以成功,只是耗費的時間長點;其次我也做不到作壁上觀。
你千萬不要覺得我是介意你去救老吳——你這麽聰明,肯定也不會這樣覺得——你去救的是你自己,而我介意的是在諸般考量中,我在你心裏的排位在一點一點往後靠,從來沒有靠前。我從來沒有追問在你心裏我與其他種種相比誰重要的問題,也沒有問過曾經那時與那時你為什麽做那樣的決定。你不在的時候我曾想過,連提問的詞句我都想好了,但等我再見到你,我還是決定什麽都不問。
事實如此,難道你的原因變化,事實就會變化嗎?或者我原諒你還需要你的供詞了?
只是原諒你十分艱難,是一場我與我自己的戰争。
“那件事,我很抱歉。”汪袤雲說。
“哪一件?”
“那通電話。”
“哦,哦。”曹明子如夢初醒,道:“你別這樣。那不是你的錯。別人的行為我們又不能完全控制。更何況——”曹明子放下酒杯,一邊搖頭一邊笑道:“她有那個資格做這件事,不是嗎?她的女友出軌了,她知道那個人是誰,意不平氣不過,打電話去指責一頓,其實是無可指摘的事情,既不能說錯,也不能說不體面。她做得對。”
“她告訴我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生氣還是不生氣。”
“生誰的氣?”曹明子說,接着不給汪袤雲回答的機會,“誰的氣都沒必要生。我們只是做了選擇,傷害了別人。”
別人也傷害了我們,汪袤雲想,這一個循環因為女友打給曹明子的控訴電話而回到起點、完成終結,即便這個起點有些偏斜。但這話她沒說。“她做得太正當了,讓我有愧。”
“嗯。”曹明子嘴都沒張,從鼻子裏發出認可。汪袤雲轉過頭看着她的側臉,看了一下,太疼了,又轉過來看着藍色的海灣。兩人一起長久地望着,望着,想着相似又南轅北轍的事情。
世界上的海灣有很多種顏色,海水的顏色其實取決于海底的構成。白沙或其他淺色的沙做底,海水就是淺藍色的;如果深度再深一點,那就是深藍色;如果有植物生長于海底,那就是綠色;如果有石頭,就可能是灰色的;石縫裏還栖息着魚類的話,那海水就是紅色的。紅色的海灣要小心,最好不要劃船或者游泳,有可以捕食的魚,就有捕食的魚。
當然也有黑色的——在阿拉斯加,因為海底是火山爆發後留下的石頭,而海水太清澈,觸目可及,坦坦蕩蕩。所以嚴格來說,其實只有淺藍色是最安全最舒服的。
愛情也如此,它只有一種幸福的方式,但有一千種不幸福的方式。
汪袤雲從來不拒絕新的事物,技術、方式、流行語,似乎是個不怎麽念舊的人。甚至對于懷舊歌曲,她的興趣也不大,聽到什麽算什麽。實際上她也念舊,她念舊的核心是曹明子。離開麗茲的時候,汪袤雲沒有問曹明子到底怎麽了,只是默契地分頭出門,回到各自的生活。也不主動邀請,等待曹明子的召喚。沒幾天曹明子果然又邀請她吃飯,只是電話裏的聲音冷靜自持如以往,汪袤雲遂知道不是上次那樣。
兩人談的是工作。第二天回到公司她向合作夥伴轉達完種種意向,夥伴就和她聊起這對夫婦。她說着說着,心裏克制不住地想要打聽流言蜚語。
到底是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吳石對明子做了什麽,我應該怎麽辦…….
然後她開始思考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關我的事,還是不關我事。這樣的掙紮沒有持續多久,在從別人處得知答案之前,曹明子又找她喝酒了。
如果再次相見的時候,雙眼真的可以變得漠然,陌生不再熟悉,大概就可以真的告別往事吧?可是汪袤雲每一次看到曹明子落寞傷感的眼神都會心軟。曹明子又那麽要強,多難過的事情也不願意讓汪袤雲分擔,她不能問,她問不到,她只好在一邊等着,等着一旦這堵牆要倒塌,她可以把它支撐起來。
于是兩個人經常見面,經常見面。如果這樣算約會,那麽按頻率算,倒是二人約會約得最勤的一段時間。
“那段日子,你快樂嗎?”汪袤雲問,沒有看曹明子。
“快樂。”曹明子答得幹淨利落。“很快樂。”
“你做了這個選擇,選擇了這個,又做了另一個選擇,選擇了那個。”
“嗯。我們都是因為什麽做出選擇。因為寂寞,因為眷戀,因為傷心,因為什麽別的。然後走了一段,做出下一個選擇。感情是真的,選擇也是真的,時間也是真的。是不是很殘酷?”
曹明子看着汪袤雲的側臉,也許注意到汪袤雲又瘦了,也許沒有。
“殘酷的不是時間,而是人,是人要成長。”汪袤雲垂下眼神。
“對。人要成長,人會出于生物本能,選擇盡量地活下去。”曹明子依然望着她,“你怎麽又瘦了?”但汪袤雲沒在聽。
快樂啊?快樂就好。那段日子,汪袤雲以自己忙為借口,在曹明子需要她的時候有家不回,四處流連。她徹底不愛自己當時的女友嗎?不完全,如果沒有曹明子這樣的出現,她可能會和對方一直好好地過下去,直到累積的愛能夠戰勝往事。她對于曹明子餘情未了嗎?不完全,因為她一開始并沒有強烈地想要把曹明子從與吳石的婚姻中搶回來。她不想,更能感覺到自己不能,最要緊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和曹明子還能走到哪裏去,或者目前就很好。各自有須臾不能離的事業放在眼前,曹明子要離婚還涉及到複雜的股權分配,自己甚至覺得如果回到曹明子和自己的二人世界,這個念念不忘的世界也會頃刻因為過度的繁忙而崩塌——一下子愛得太深,引力太大,互相毀滅;愛得不深,引力恰當,就能長久。
誰也不知道她們倆的事。吃飯前後腳到前後腳走,去遙遠地認識她們的人很少到的地方,在人少的時分,車停在遠處。汪袤雲已經過了被人稱為“太易動情”的階段,她知道那不是最壞的罪名——最壞的罪名是執迷不悟,罔顧一切。
她有所顧忌的,但這一點她又要感謝吳石——否則她不會有機會,也不會這樣肆無忌憚,曹明子此刻與吳石勢均力敵,半斤八兩,有條件等于沒條件。
“老吳的事情處理完了?”汪袤雲問,忘記剛才曹明子的問題。“徹底處理完了?”
“我不知道。應該說我走的時候,是處理完了的。後來又有了嗎?”
“沒有。我只是問問。”
我對你們之間是否有達成更多的協定都不知道,哪知道是否現在還有事情?
“反正對你來說現在是大洋彼岸了。”汪袤雲道,“都是過去了。”
“重新開始。好好過自己的人生。”曹明子喝一口酒,冰塊嘩啦嘩啦撞響杯壁。
“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汪袤雲轉過頭問道,“孩子,股權,自由,家庭?”
幾乎完全屬于你的可愛的孩子,不可動搖的具有發言權的股權,幾乎徹底的無人幹涉的自由,名存實亡但又使人滿意的“家庭”。
“這是我想要的人生的開始。”
“一直都是?”從我們相識的那時候開始就是?
“不。以前……不是,但後來是。直到現在。”
“直到未來。”
“直到未來。”
汪袤雲知道曹明子此刻看着她大概是擔自己會不會問關于回心轉意的問題,于是轉回去看着海面了——我不會再問這個問題了,再也不會了,我知道最适合我的是什麽。
人總會誤以為自己可以選擇,有所選擇。比如在吳石的公司出現危機的時候,曹明子一個人擔起大任,汪袤雲自然也盡力幫助她。就在那個時候她開始覺得自己有希望把曹明子争取回來,她開始想要這樣做。但她需要一個萬全的計劃,她也不想傷害自己的現任。
結果是未及計劃在百種之中考慮周全,女友發現此事。汪袤雲一開始想要控制影響,不要影響到本來就在輿論風暴眼中的曹明子,這讓女友更加憤怒。女友性子直爽,給曹明子打了一通電話之後,和汪袤雲攤牌,然後和平分手,走的時候,只是嘆了口氣。
袤雲,你多保重。
愛有很多種形式——望着再一次被關上的家門,汪袤雲想起曹明子有次和她讨論過這個話題——這也是一種形式,像掐滅燭火,卻不在意最後一抹的青煙。但被熄滅的已經熄滅。不會複燃。
或許這也是一種告誡。但她不信。
汪袤雲重新開始狂熱地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曹明子也很忙,但兩個人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汪袤雲擔心是女友的一通電話所致,有心彌補,無話可說,只好用百忙之中從不失約的約會來彌補。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汪袤雲猜——吳石在忙亂地救火中發現自己出軌的事早就被妻子知道了。想到妻子未曾埋怨,更沒有捅出去,現在還在救他,大為感動,竟然浪子回頭。
原來我還是差一步。而且沒法追溯時光中到底是差了哪一步。無法修補。
沒多久,度過了危機的夫妻店重新IPO,竟然順風順水。汪袤雲發現曹明子套現了,持有股權的比例卻依然那麽高,有點吃驚,懷疑中各種猜測紛至沓來,她想要去找曹明子問一問——或許這個臺階她要自己給自己搭好才能上去,不能像多年之前那樣讓曹明子給她搭。然而曹明子先約她出來,然後告訴她,是的我套現了,我還懷孕了,我準備去加拿大生孩子。
沒有半句邀約。這裏面沒有她的事,她很清楚。從頭想到尾,這裏面沒有她的部分。
汪袤雲選擇去送曹明子。現在她覺得堂堂正正了,因為心裏的火焰完全熄滅了。她沒有問曹明子和丈夫到底達成了什麽協議,她無法說出口,她只能艱難地問出曹明子在溫哥華的一切安排的怎麽樣。曹明子仔細地告訴她,仿佛是安撫她。
“我走了。”在安檢口,曹明子說。
“嗯。”
“你要自己保重。”
“你也是。”
然後曹明子轉身去排隊,未幾消失在人群中。而汪袤雲回到車上,坐在駕駛座上,看着方向盤,又看着不遠處停車場的牆壁,思考着到底要怎麽才能撞死。
當然她更清楚,想死是這一刻的夢幻,而必須活下去、無論是為了曹明子還是為了夥伴、同事、下屬、投資人,是這一刻的現實。在此刻夢幻與現實之間,自己不存在,連自己的眼淚都不存在。
“當時我走的時候,要你保重,你看看你,怎麽瘦成這副樣子?”
曹明子繼續問。聽到關懷,汪袤雲知道,她已經讓曹明子放心了。此行我沒有別的目的,你放心,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太忙了。真的。”
“還沒上市?”
“快了,我這不是先來看你,現在靜默期,到時候從溫哥華直接去紐約。”
“那就好。弄完休息一陣吧。好好放個假。”
“嗯。我準備去西藏。”
汪袤雲走下出租車,曹明子站在家門口歡迎她,身影依舊,39歲,依然是汪袤雲最喜歡的那種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