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九
汪袤雲站在陽光下,沒往前走。也許曹明子會以為她是想多看一看,但實際上除此之外汪袤雲只是突然覺得沒有力氣罷了。
不可以,現在不可以。
于是她邁開了步子。曹明子也上前招呼,但并沒有去摟她的腰或者牽她的手。只是與她并肩。并肩也好,汪袤雲想,比上次強。上次兩個人見面是在酒店的房間。哪怕已經是萬裏之外,汪袤雲也覺得這感覺太糟糕了,為什麽她見曹明子也要像見曾經不愛的女友和現在不愛的一夜情對象一樣?我們不應該這樣啊。
但她一切都是随曹明子來的。甚至選擇這家老舊、充滿故事、卻與自己無關的酒店。她已經不想去追問為什麽不去曹明子家中,也不想問為什麽不選擇溫哥華其他更好更舒适的酒店。不想問,都随你,我不知道你和你的丈夫達成了什麽協議——有或者沒有,都不重要。我只想見到你。
我努力在那一次見到你之後就放下這件事。
打開房門,她見曹明子微微胖了一點的身影坐在床邊,背對着她。她沒有什麽話好講,只是沉默地關上門。
曹明子也沒說什麽,即便汪袤雲關上門之後她緩緩起身走過來,擁抱着汪袤雲輕撫這張熟悉的臉,也始終保持一言不發。
成年人的笑可以是哭的變種,成年人的溫存也可以是哭的表達形式。汪袤雲不知道曹明子是否想要借此确定什麽,她倒是确定了些事情。或者不如反過來想,如果曹明子一開始就奔着這個目标來、她的事項列表中就包括這件事,那麽選擇這裏就情有可原。這樣存在協議就是對自己的一種寬恕和照顧了,若是不存在,那對她汪袤雲來說就太殘酷了。
曹明子躺着的時候紅着臉,表情淡漠地望着汪袤雲,用汪袤雲熟悉的方式,用食指輕輕拂過汪袤雲的眼角和臉頰。
我從什麽時候把你丢了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從一開始。
然後曹明子轉身起來,開始穿衣服。直到穿好,汪袤雲才主動開口——并非讓曹明子免于麻煩,而是讓自己免于不堪——提議道,“咱們去喝一杯吧?就在酒店大堂吧。我看了,今天沒什麽人。”
她聽見曹明子笑了,帶着那種無奈的嘆息。“是啊。這家平時都沒什麽人。”
“真大。”走進曹明子家,汪袤雲四下看了看,然後坐在後院的花草中間,接過了曹明子遞過來的咖啡。
“你就逗我。”曹明子道,“我聽說有人套現離場了,身家暴漲,還會覺得這房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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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草草也不少。”汪袤雲不接話,只是環視周圍。
“嗯。”曹明子喝一口咖啡,接着靠在椅子裏抱着咖啡杯。“修剪起來挺費事,也挺快樂的。”
“不打算把媽媽接過來?”
“快了吧。現在好辦一點了。前兩年太忙了。她還在家裏學英語呢,說要提前适應适應,免得來了寂寞。”
“溫哥華華人很多,不會寂寞的。”
她這話說得老成,帶着疲憊,被曹明子聽出來了,“你飛累了?”
“嗯。”
“上次回去,沒休息一陣?”
“休息了。”汪袤雲說,盡量笑着。但她也不能說一直在休息,雖然的确是。“去了一趟西藏。但後來還有些事情,又稍微忙了一陣。不如年輕的時候啦,忙不動啦。”
“那就該轉換方式了。”曹明子道,身體稍稍前傾,“把事情丢給年輕人,你該養一養了。反正你也可以了。該追逐點別的了。”
若沒有上一次來訪的時候的事情,汪袤雲大概又會覺得這是曹明子的委婉拒絕了。
該追逐點別的了,創業夥伴和她也是這麽說的。本來這位大哥想的是做大,後來發現做大的機會越來越少,于是開始向往當個天使投資人。感覺這樣也不錯。他本來想要把攤子留給汪袤雲,但征詢意見之後也放棄了,只是邀請汪袤雲一起出去喝酒。
酒過三巡,夥伴說,哎呀,一番事業啊,突然要走了,還有點不習慣。汪袤雲笑着和夥伴說起當初許多事,夥伴也笑,末了說道,是啊,一番執迷,沒想到還能放下。汪袤雲聽了,半醉不醉的,有點觸動。
“當真能放下?”她問。
“為什麽不能?人生很廣大的,有許多事值得去追求。”
對方知道汪袤雲的一部分過去,但是不知道汪袤雲和已婚的曹明子的事情,于是找我剖析道,“事業啊,家庭啊,感情啊,沒有一樣人生的唯一。”
“那人生的唯一是什麽?”汪袤雲說,“至少——有什麽是為主的。”
“自己啊。”夥伴答道。
“好嘛,原來這就是你‘背叛’我們的理由!”汪袤雲笑道。
夥伴和她笑鬧一陣,正色道:“這不是利己主義的說法。這是事實。你即便不是個利己主義者,你做了許多為別人的事,到頭來你的人生還是你自己在過,你自己幸福或不幸福,你自己痛苦或快樂,分享和分擔都很難的。‘你的人生是你的’不止是意味着你擁有自主權,也意味着你是唯一的付代價者。”
夥伴敏銳地看見了汪袤雲醉眼底下的傷感神色,開始勸她去西藏。
“心裏亂就去住一段時間,淨化心靈。”
“淨化?”汪袤雲道,好像不認為自己的苦難是污穢。
“不,就那個意思嘛,你也可以理解剝除不需要的東西。”
汪袤雲沒接話,繼續和夥伴喝酒。兩人又說了別的話之後,汪袤雲突然道:“我不覺得……不覺得西藏能讓我內心——淨化。”
“那就去個能淨化的地方。”
她笑了,“我或許還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告別。”
“那就去告別,告別了再去西藏。”夥伴堅持道,“我覺得你該去。”
“原來這就是你選擇放棄自己的創業企業的原因。”
“不!我放棄的原因是!價錢對!”
當夜,汪袤雲回到家,開始準備在上市之前繞路去一趟加拿大。
曹明子在酒店的酒吧陪她坐了很久,直到黃昏時分才離去。汪袤雲假稱自己第二天就會飛紐約,其實并沒有,她還留在溫哥華,她想在離曹明子比較近的地方多呆一陣。于是第二天早上起來,她辦公結束,依舊回到酒吧的同一個位置坐下。望着細雨蒙蒙的英吉利灣。
很久很久,她腦袋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想。直到手機一震,看見是曹明子的消息,祝她一路平安,IPO順利,以後只要想,就到溫哥華來。
來幹什麽?想什麽?汪袤雲停止了自己想法。把手機放進外套口袋,卻正好摸到裏面的一盒火柴。掏出來一看,當然也是酒店的東西,但同時是昨天曹明子遞給她的。為什麽遞給她?她忘記了。
不,我自己或許會想你,會非常非常想你,但是我不會主動再來見你了,回去之後我或許真的應該去一趟西藏,然後開始我自己的新生活。畢竟我已經快要四十歲,你也快要四十歲,我們不應該再為沒有答案的事情疑惑。
但如果你邀請我,我會再來的。就像現在這樣、像這一次就很好,你來了又走,留下我一個,一個人在這裏凝望海灣。
我早料到你會走——這是我的理性,只是沒想到昨天你居然還留到了黃昏時分。
我雖然曾短暫被人收養,撫養長大,成人之後卻從來沒有好好體驗過照顧一個人很多年的感覺是怎麽樣的。可能我的确不一定能照顧好,如果按照這種狀态繼續工作下去的話,大概是一定照顧不好的。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如何愛另一個人。所以或許最适合我的生活,在最想得到的得不到的情況下,就是孤獨終老。
雨稍稍下大了一點。
“在西藏玩得好嗎?”曹明子道。
“挺好的,很值得去的地方。希望有機會可以再去。”汪袤雲點點頭,在溫暖的陽光下曬得十分舒服,渾身發軟,她開始希望自己化身一只貓,在這裏趴着直到永久。
“你機會很多的呀,比我多多了。”
“是啊。你想去的話,也可以的,就是手續麻煩一點。我本來在西藏看上一串佛珠,紅瑪瑙配綠松石,很漂亮。但是想了想,可能你不需要,也就沒買。”
“就沒給別人買?”曹明子笑道。
汪袤雲報以微笑,再怎麽努力掩飾也顯得疲憊。“沒有別人。”
“你別這樣。”
汪袤雲本該被這過于熟悉的話語所震動,但現在她不會了,她覺得能聽到就是一種幸福,無論聽到什麽,聽到曹明子的聲音就是幸福,是她此行的目的。“不是,”她笑着解釋道,“我想休息一下,以前過得兵荒馬亂的。現在想想應該平靜一下。寧缺毋濫。我又沒什麽好着急的。”
我已經到這裏了,沒什麽好着急的了。
“你終于學會了向前看?”曹明子笑道,五分戲谑,五分認真。
“嗯。”汪袤雲道。或者不如說我終于明白其實我可以向前看。
“真好。”
“是啊。”
“我曾經很害怕失去你。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肯定會失去你。幸好一直都沒有。”
風吹過經過小心修飾的草地,天上的雲啊,移動了對于肉眼來說幾乎微不可察、實際上非常遠的距離。毫厘,千裏,只是因為看待的方式不同,竟然可以殊途同歸。
汪袤雲只是微笑,因為疲倦,并不需要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你始終沒有。”她說,接着想起曹明子的說法,“愛可以有不同的形式、方式、位置,可以溫暖,可以傷害,但沒有對錯。”
她看着曹明子的眼睛,發現曹明子微微皺眉,好像懷有埋怨和歉意,她以前見不得,現在也覺得見不得,但是這是她唯一一次想要多看一看。
如果你對我懷有愧疚,我想在這一刻——或許不能再晚了——給你原諒。
“你做了你的選擇,選擇了更重要的東西,我除了尊重你,就只想祝福你。現在看到你挺幸福開心的,我也很高興。請你相信。”
“袤雲……”
“嗯?”
“人生還很長。”
汪袤雲認真地點了點頭,“是啊,還很長。”
汪袤雲在西藏時,導游勸她給佛像刷金她就刷金,說跪拜就跪拜,想許願就許願。四處繞着尋找看南迦巴瓦峰的機會,最終還是沒有看到。在高原的日子缺氧,簡單,甚至顯得貧瘠,連想別的事情的時間都沒有,于是幾乎什麽都沒想。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天臺坐到很晚,直到繁星滿天,一直都很清醒。直到去睡的時候,方才徹底明白夥伴說的話沒有錯。“今我不樂,歲月如馳。”或許放開這些、太多太多的無謂的東西還不算完,在這一生的苦旅結束之前,還有辦法找到一些真的、不會離開的快樂。
過去是你否認或遺忘都不能的東西,只有接受,才會快樂。然後她一根一根地将從加拿大帶回來的那盒火柴劃燃,在指尖撚着直到基本燒完,再劃燃下一根。
一點火苗,一點火光,燃燒,熄滅。燃燒,熄滅。燃燒,熄滅……
汪袤雲回來的時候以為自己已經想明白了。心想明白了,但頭疼沒有結束,從西藏回來之後還更嚴重了,她以為是頸椎與缺氧的并發症,于是去看醫生。
“就走了?”汪袤雲告辭離去,曹明子詫異道。
“是啊。我住四季。”
“一來就選擇最貴的,肯定是我上次虧待你了,你怨我,現在都不給我一個機會彌補了。”
汪袤雲笑起來,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我就是懶,四季附近好吃的多啊。”
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并不停下。曹明子方知道她執意要走。何況汪袤雲騙她說還要去芝加哥處理一些事情,也就不強留了。只是邊走邊念叨道:
“好吧。但下次你要給我這個機會。”
汪袤雲不敢轉頭,甚至不敢說話,只是用鼻子發聲,“嗯,嗯”。
幸好房子夠大,走到門口的時候,汪袤雲已經收拾好了心情和眼睛,uber快到了,曹明子嘆口氣道:“千裏迢迢繞一大圈,就是為了看看我,就這麽一下午?”
汪袤雲點頭,微笑。“你知道我的。”
其實你不知道。
曹明子大約有些傷感,但還是控制住了——用一個低頭——然後直起身對汪袤雲說:“我們都會好的。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什麽。”
“…….好。”
“我走了。”
“好。一路平安。”
“嗯。”
她剛轉過去,就聽見後面曹明子說,“我會去北京看你。”
她本來只想點頭,後來又覺得何必對自己和曹明子如此殘酷呢,于是認真地轉過身去,露出由衷的微笑,“好。”
但是不能說“我等着你”了,因為大概等不到了。
如果我注定失約,我就不會與你約定。這就是我,始終以某種方式在愛着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