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十

人一生中,大約會為許多人事物流淚。其中大多是哭失去。

哭求不得的戀人,哭留不住的親友,哭青春小鳥的羽毛與擋不住的浪潮。

最後,哭盡了一切的哀亡與失去,一個人會哭自己必然到來的死亡。

從西藏歸來,一直頭疼,她以為自己頸椎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加上可能缺氧受了什麽損害,結果一個CT掃下來,醫生很無奈地通知她兩件事:頭疼很可能是因為她的大腦裏長了個腫瘤;她需要再做別的檢查。

那時她雖受震動,但依然保持着理智,與醫生探讨了往下的各種可能性和治療方面,平靜地均等地看待着每一件。醫生安排她住院,她第一時間去請了個護工。護工很詫異,你好手好腳的年輕人,至于嗎?她說,我一個人住院,遲早需要你,不如現在就和你說好。

自己心裏想的也是以防萬一。

一天又一天的檢查過去,CT,核磁共振,腦波圖,最終的答案是惡性腫瘤,而且長在一個不能做手術的地方。此時的醫生已經換了一個,與汪袤雲差不多大,認真地對她說,第一,要做手術,切一部分是一部分,然後我們再做放化療。第二,嚴格地說,我們發現得有點晚,我們……

“我到底得的是什麽病?”汪袤雲坐在病床上問道。

“專業上我們管它叫膠質母細胞瘤。”

“我還有多久可以活?”

“一般12到15個月。也有一部分病人可以活五年。都看預後的情況。手術的時候我們可以盡量把癌變的部分都切除,然後使用放化療控制——”

醫生在說什麽,她沒在聽了。她的習慣是按照最壞去考慮和安排一切,然後奔着最好去做。12到15個月,她需要安排的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也有很多,這件事可以找這個人,那件事或需要托人……

“你覺得怎麽樣?”醫生問。

“好,就按您說得來。我們準備手術。”

“你的家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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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孤兒。我的養母早已去世。我在世上沒有親人。”

醫生沉默了。

“沒事,我會處理好的,你放心。”

汪袤雲離開曹明子家,也沒有去別的地方,只是在溫哥華休息了兩日——在離曹明子近的地方休息——然後回國去了。回國,入住一早托人留好位置的私人醫院,專心等死。

獨立病房的床上,護士出去了,她一個人很安靜地坐着。不想哭了,終于走到這一步,已經不會再哭了。

一個人面對自己的絕症,這一路上汪袤雲只掉過兩次眼淚。一次是在确診的那個晚上,她安排完了一切,到了夜裏吃完飯,病房裏安靜下來,她才如夢初醒般開始感受這個事實:我得了癌症,我還有一年多可活,可能會更長,比如五年,可能不會。她想自己應該不需要否認,她已經過了那個遇事不順就要否認的階段了,只是自己身上的絕症比企業的困難要難接受許多,她起身去接了一杯水,坐回病床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水。

先治療,該開刀的開刀,清理幹淨之後就放化療,盡量殺死癌細胞,減少複發的可能性。這是我們現在準備走的流程,如果有問題,我們路上修正,走到放化療那裏,我們應該就可以知道最後結果會是怎麽樣……

她往常工作的時候也這樣思考。

杯子裏的水變得有點鹹。

她哭着哭着笑了,這樣想沒錯啊,非常理性,只是那個結果不是這個項目失敗那輪融資失敗那樣,而是死亡,是自己的死亡。

此刻同樣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更高更好看的風景,想起做手術的時候,病房外是高大的梧桐樹。是那些梧桐樹,讓她想起大學校園。其實後來去校友會,去參加老同學們的婚禮,什麽都去了,就是沒有回學校去看看。或許潛意識裏覺得學校已經沒有值得挂念的人事物了,值得挂念就是曹明子,已經不在那裏了。于是校園不是歸處。

故鄉或許也不是歸處,她想。在京多年,早已不像個南方人。她有的時候看自己的長相身材,也會偶爾想一想素未謀面的親身父母,他們到底是哪裏人?是不是一個是北方人,一個是南方人,所以生下這樣一個我?

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抛棄我。

汪袤雲在孤兒院住到五歲,記事了,才被領養。大概養母是看中她顯得聰明,也想着她已經知道事了,就從不掩蓋她是孤兒的事實。她當然愛養母,養母也愛她,但這種愛仿佛始終與親生父母不同。養母走後,她一個人在這個世上生活,每年過年,她除夕和大年初一會回到養母的老房子去給養母上香,初二初三與舊同學們聚會完就走。後來那房子老朽了,她只好把它賣了,于是再也沒有回去過。雖然朋友們都很想念她,很崇拜她。一個一路上青雲的汪袤雲。

她曾覺得親生父母遺棄自己是錯誤的,因為自己這樣好。

現在想想,或許也不妨說幸好從未謀面。她也不想見到他們了。彼此不曾存在最好。

我的生命裏只來得及存在有限的東西,那麽幾樣而已。本來我希望我能騰空一些,再增加一部分,倒空又裝進。然而現在沒有機會了。牽挂寥寥,了了牽挂。

醫生告訴她,轉移擴散。她于是選擇,放棄治療。

然後托關系強行轉院,離開,去見了曹明子。

然後回到這裏。

第二天花了一天時間做檢查,第三天檢查結果出來,醫生來告知她擴散的情況。

“還疼嗎?”

“還可以。”

“那止疼藥我先不給你加了。”

“好。”

見她精神不太好,醫生問道:“開始嗜睡了?”

她點點頭。

“那是正常的。”醫生翻閱輸液記錄,“事情都做完了嗎?”

“做完了。”

“好。往下你可能會開始越來越嗜睡,可能會失去意識,偶爾昏迷——”

“記憶衰退。”

“對,記憶衰退。性格可能也會改變。”

“我立好遺囑了。公證有效了。你放心。”

醫生看着她,她微笑着。醫生點點頭,放下記錄板離開了。

沒過一會兒,吃過午飯,汪袤雲躺回病床,靜靜閉上眼睛。總之很倦怠,但是不想睡。外面風吹過,好像聽得到知了叫,悶熱的北京的夏天,據說這一周都不會下雨。

知了,知了,知了……

我希望我在記憶衰退之前陷入昏迷,就像醫生預計的那樣,我的某一部分神經癌變的情況比別的要厲害,它們可能仁慈地希望我去睡,比別的癌細胞下手要快。我想抱着那些記憶睡着,永遠地睡着。即便經常有人說,死亡并不是永遠的沉睡。死的時候,會感覺有人來接你,一切的病痛都會消失。可我的腦子要是在那之前就忘記了種種,我還會好起來嗎?

我想要記得你,記得所有這一切,即便不是完全地快樂,甚至有許多悲傷。

如果我提前陷入昏迷,漸漸髒器衰竭而死,那麽死的時候,還能快速地回憶一生嗎?

我會想起來什麽呢?

欸,想到你女兒,真好看。像你多過像老吳,挺好的,他眼睛有點兒小了,還是你的眼睛大,又大又亮又好看。咱們那個時候喜歡的中山美穗,老了變成現在這樣子。但無論蘋果肌如何改變,她的眼睛始終好看,你的眼睛也像她那樣。

一定還會有人喜歡你的,你要是也喜歡人家,就去吧。為什麽不呢?

我想起,當時《傾城之戀》,你披着外套,走在淪陷後的城市的街道上,那身影,的确值得全城淪陷來成全你。現在想想挺諷刺的,《傾城之戀》本來就不是愛情故事,裏面總有算計。我們卻還想當然地以為它是愛情故事。

或許我們之間也一樣,但到底它還是愛情故事。

我想起2003年的那些火鍋。賣涮肉的老板看我的眼神每次都怪怪的。真是的,吃涮肉怎麽了?

你喜歡麻醬多過韭菜花醬。後來幹脆不愛吃火鍋了。其實你還欠我一頓炙子烤肉。

《戀愛的犀牛》最後演了多少場?700?有一次他們跟我說晚上有個飯局,孟京輝去了,問我要不要去,我沒去。

讓我們為廖一梅鼓掌,也為馬路,為明明,為紅紅,為牙刷,為莉莉。

現在連卡佛也一般。但你喜歡Joyce,幸好我送過。不然好像有點缺憾。我知道這種缺憾你即便講出來,也不會真的覺得怎麽樣。你不在乎,你覺得已經很好了。其實這一點我們有共識。

以及,幸好我送過的是Cartier,我不太喜歡Tiffany,你也不喜歡。我應該是因為你不喜歡所以不喜歡的。我不記得了。

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喜歡,曾經不喜歡的那些,現在也喜歡了。曾經非常喜歡的,現在也持續地給我溫暖。比如你喜歡摟着我的脖子不讓我走。我也不想走。

我也不想走。即便後來你要我走。

戒指我留在保險箱裏了,到時候他們會拿出來,寄給你。當然要和訃告一起送到。那時候你會傷心的吧?可我又能怎麽辦呢,你遲早會知道的。所以我希望你笑着送我走,像你送我走的很多次那樣。笑着吧,笑着讓我走。

如果世上有一種野獸是依靠吃人們的煩惱痛苦為生,我想我大概做過這樣的一只野獸,不過只吃你的煩惱痛苦。我知道你曾經擔心後來那段時間我們做的事情對我來說是種傷害,那是,然後呢?我吃了你的痛苦,産出自己別樣的快樂與痛苦,對着它們我很開心。

“愛你的确實的證據”,我有。“Knowing how much I love you/And after all that I've been through/I'd turn and walk away from you/Just because you asked me to.”當然我可能沒辦法證明,在我死之前,我依然愛你了。我只能希望你相信。當然或許這也不要緊。

你獨立好強,從來都是這樣。我希望我走之後,你可以依靠這種堅實的內性接受這件事。

對不起當時沒有陪你去送你爸爸。哪怕後來我們還是會分開,讓你一個人去我總覺得太殘酷了。我應該陪你的,應該。

“直到有一天我們可以去過無憂無慮的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直到一起平靜地老死。”

你的确基本實現了無憂無慮自由自在,我也快了,我還快你一步呢。

我很懷念以前,半夜醒來,看見你的臉近在咫尺。真安心啊。于是我就靠你靠近一點,繼續睡。

你會帶着花來看我?你喜歡的花那麽多,還記不記得我喜歡什麽花呢?我也喜歡月季,但我更喜歡郁金香。

你會記得我的什麽?你會不會記得你給我買的衣服?那些你非要給我做的造型?你會不會記得我們一起享受的香槟與夜晚?星星與聊天的閑話?堵車時我給你說的笑話?紅磚的酒店外牆以及爬滿的藤蔓?學校的大樹?面試的教室?爆肚或者涮肉或者打邊爐或者桂花釀?枕邊說不清到底是誰的一根頭發?你的晚禮服,我的高跟鞋?

我要走了,你會記得我嗎?

明子……

我很高興,等我睡醒過來,我就要告訴你,我很高興,雖然你要一段時間之後才會知道。我孤身來到這世界上,大多數時間算是孤單地生活着,但因為你在我心裏,我并不孤獨。

我希望你記得我愛你。然後就忘記。你能做到的,你現在正這樣做着。

明子……

我還記得,有一次你趁我睡着,吻我的眼睛,那感覺,真溫暖啊……

作者有話要說: Will You Remember Me

有一次我在發一篇公衆號的小說時,我說,我是如此喜歡寫與死亡有關的一切。

我忘記為什麽寫出文案裏那段話了。是突然之間,在手邊記事情的小本子上突然寫下的。仿佛是想起一個人在哭,尤其是哭自己即将到來的死亡。我很好奇那種感受——雖然說起來肯定不想感受那種感覺,人生頂好是霎時橫死。但生老病死,誰人得免?

《圖騰》是舊名字,很多年前寫完《刺青》就想用這個名字來着,但是一直沒有寫出來。原先與這個名字有關的故事整體的立意我還勉強記得,名字起得不錯,或者以後可以寫,畢竟那個主角的名字起得不錯,還可以用。但現在是眼前這個故事更符合“圖騰”這兩個字。

我在這篇小說中,努力追逐一點——除了臨終之人的視角——就是全篇不去考慮對方、不從曹明子視角去描述一件事。從頭到尾,我記得只有最後一兩章的一兩句話涉及到了從曹明子的角度看到的事情。其餘部分絕不涉及任何她的想法。對一個其行動富有高度争議性的人物如此不做解釋是故意的,換言之,我希望你們自己給予她任何你們想的解釋。這個故事有的部分是在水面之下的,是看不到的。你可以做解釋,做你喜歡的解釋,更可以做很多種解釋。我相信在你做了很多種解釋之後,你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重要的。

說起來寫最後一章的時候我自己還真的哭了。緩慢的,平靜的,無法阻止的死亡。讓我們笑着送別吧,畢竟無論如何都會哭的。死亡這件事還是要接受,因為它是必然的。甚至要多讨論一些,多想一想。

寫這篇的時候趕上降溫,手臂天天疼得要命,天天拔罐按摩不見好,天天堅持工作。今天寫完了,今天修改了一下,懶了,幹脆直接po,然後寫了一篇跋——寫跋的時候,重感冒了。哭笑不得,無言以對。寫作的過程中還聽了不少很虐的歌,但恰到好處因為做電臺的時機發現的歌就是《If I Have To Go》。其實這首歌裏包含了一個如果我臨終我會問的問題:“And if I have to go, will you remember me?”如果我必然要走,你會記得我嗎?你會記得我的什麽?真的很好聽,大家都可以去聽一聽。

當然這個答案可能是“會”,但終究有一天會變成“不會”。我們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這個問題值得每個人去想一想。

這篇寫完之後要寫下一個真的要等一等了。但誰知道呢?從《多少》到《圖騰》我覺得很長一段時間,但對你們來說可能是很快的。WHO KNOWS?

祝你們閱讀愉快,虐得愉快。下次再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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