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燈津紀念館的活動結束後,金欽改變了原本的計劃,他打算在燈津多留幾天。
這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在方修盛的行程中露面是一種無聲的宣告,順勢将所有矛盾翻到了地面上來。他不是安全的,理應先回相較而言更安全的落城。
簡柯和金欽沉默對峙了數十分鐘。他們足夠了解彼此,對待任何事又有不同的客觀角度。最終是助理敗下了陣,拎着漂亮皮包先一步離開了。
前一晚好容易贏來了幾日自由,金欽卻沒做任何行程規劃,平靜地早睡,然後在八點前起床。
有時候他比R24還像一尊機器人,作息刻板,個人活動被約束得很緊。R24忍不住猜,他是否真的有過十分想做的事,是不是經過時間的折磨,他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金欽不說想,不提願望。
他的所有要求比他本人還要冰冷,他只說我要。可是人類想要時的表情分明不是那樣,該帶着熱忱,帶着期盼,這些他都沒有。
R24将這一切歸因于金欽沾了灰色的眸子。他想,如果金欽像自己一樣擁有一雙藍眼睛,一切也許會溫柔很多。
休息了半日,下午出門前,有服務生送來了晚餐的菜單。和酒店對接時,R24發現他們這間房子預定了許多天,像是方修盛早就預料到金欽會多留幾天一樣。
金欽知道時沒有多意外,就和他平時一樣,臉上的表情寡得可憐,幅度恰當地點了一下頭。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R24忍不住開口說:“我們可以換一間……”
“不用了。”金欽圈出晚飯的餐點,把筆還給服務生,“到底能安全一點。”
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R24有些氣餒。
因為這段小插曲,他們出門的時間晚了十幾分鐘。原本晴朗一片的天色沉了下來,遠處的樹枝搖晃成一幅綠色光暈,似乎是雨要來了。
金欽沒說取消,R24也就沒有開口,沉默地在他肩上立着,始終盯着前方。
風越來越大,空氣中逐漸聚起細小的雜質。
Advertisement
這個年代,很難再見到像過去一樣更鮮活一點的城市。哪怕是燈津,遇上雨前的雜亂天氣,也是這樣一副溫室假花的寧靜模樣。
不過金欽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了一點興趣盎然,甚至不用去特別觀察他的表情,從他走路的速度就能看出來。
目的地仍是燈津紀念館,前兩日因為總統候選人的到來,這裏熱鬧了一場。現在熱鬧散去,紀念館門口又恢複了往日的樣子,微敞的門似乎在說歡迎,卻沒半分歡迎的意思。
金欽毫不猶豫跨進了昏黃的光裏,他對這裏非常熟悉,穿過全部對外空間,徑直去了不對外開放的區域。
既是不對外開放,自然有門禁,門邊的密碼盤怪模怪樣,看不出該輸密碼還是該按手指。
金欽沒有一絲停頓,做了一個平時不太做的動作——撅起屁股把眼睛對準了密碼盤的中心。這個動作有些不雅,他在彎腰前把手插進褲兜,兩腳前後相錯,身上的外套微微向上翹着,能稍微優雅一點。
這人一定是受了頂嚴格的形體訓練,一秒的撅屁股動作,他都得配一套能稍微緩解不雅的動作,R24幹巴巴地說:“厲害。”
“莫名其妙。”金欽瞪了他一眼,拉開解鎖的門,走了進去。
門後并不是另一個完整的空間,而是像蜂巢一樣,碼了密密麻麻好幾層的小格子間。只有他們站着的走廊上有光,對着黑漆漆的沒有門的房子們,讓現在的情況稍微有些恐怖。
R24清了下嗓子,小聲問:“你知道咱們要去哪兒嗎?”
金欽看了他一眼。謝天謝地,終于邁出了第一步。
官方地圖上并沒有這個地方的記錄,R24也分辨不出它的作用到底是什麽。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只覺得這裏很符合地下場所的身份,建築粗糙,電線全部裸在空氣中,無聲地叫嚣着“有本事來查我,你肯定一查一個準”。
金欽卻是來慣了的樣子,踩在鐵制樓梯上沒一點波瀾,通常遇到這種非常嘈雜的情況,他起碼會皺一下眉的。
是他自己選的,他就沒有一點意見,R24默默地給他的專橫又添了一筆。
不知繞過了多少根懸在空中的奪命電線,金欽終于找到了地方,沒有門,他卻也像模像樣在牆上敲了一下。
放在旁人身上,會顯得這人很有禮貌,他卻不一樣,指關節還在牆上,人已經邁了進去。要不是R24在他左肩,恐怕還要被別下去。
裏邊的人也習慣了,跟着應聲而亮的燈眯了下眼,看見金欽卻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只垮着嘴角問:“又要什麽?”
“先讓我看下新聞。”金欽逼着人家讓出椅子,找到今天的晚間新聞,随便在進度條上拉了幾下。看到想看的,他并起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一下:“我不是首席了,便宜點兒?”
戴眼鏡的老頭幹脆地用雙臂比了一個叉:“小本買賣,謝絕還價。”
很遺憾的,金欽撇了下嘴,指了下肩上的R24:“找一個适配的手環,他還需要準入信號,太麻煩了。”
“改一下接入方式是能有多難……”老頭在牆上的櫃子裏翻起東西,“在外邊不是很牛逼嗎?怎麽連首席身份都被下了。”
“A系出了點兒問題,逼着我站隊,想來想去,挑了個老熟人。”
老頭當即停了手裏的事兒,用非常不可思議的口氣質問:“方修盛?”
“嗯。”金欽在椅子上晃了下,“我知道他也不是好東西,矮子裏拔将軍罷了。”
“我倒是真誠建議你到第三自由軍去。”
除了日薄西山的頑固派,再除掉熱門的兩位總統候選人,第三自由軍好像真是個好去處。
金欽拍了下R24的腦袋,說道:“第三自由軍太愛說狗屁尊重,尊重人類,尊重機器人,就是不尊重命,成天四處茬架,不适合我。”
老頭的第一次尋找失敗了,他直起身捶了捶腰:“那怎麽不選蔣也?”
蔣也是方修盛的對手,不同于方修盛主打開放機器人與人類界限的競選招牌,他只能稱得上是頑固派的一個分支。既接受機器人,也适當留存其自主性,但一切要建立在維護人類權威的基礎上。
金欽又撇了下嘴,這讓他整個人生動不少:“再扶個頑固派上位折磨我自己?那還是算了。”
自從踏進這個房間,金欽就像變了一個人,語言粗鄙下來,表情也多了,甚至還有表态。
R24在靜默中将老頭的臉在數據庫裏溜了一圈,他本來不抱期望,沒想到真搜出了點兒東西。将老頭的信息與金欽交叉對比,他得出結論,這是金欽的高中老師。
能教出金欽這樣的學生,現在居然在擺地攤?R24看了眼老頭,為人類選擇的多樣性豎了個大拇指。
經過第二次尋找後,老頭終于感受到點兒自己存放東西的習慣習慣,他又試了一次,在掀翻數個大紙箱後,拽出了一個手環。
金欽可有可無地說了句“謝謝”,随手就将手環接入了老頭的終端:“多少錢?”
“你想給多少?”
經過了一段頗搞笑的沉默,金欽用眼神表達了并不想給錢,被用眼神拒絕後,他劃了五百塊,接收到不夠的眼神後,他又試探着劃了二百塊。
老頭舉着屏幕給R24看了眼:“我做老師的工資都比這個高。”
“陳老師,通貨膨脹在所難免,不要把錢財看得太重。”金欽把手環卡上自己的手腕,示意R24先下線。看見藍眼睛熄滅,他連接了二者的數據,等了許久沒反應,他才想起還有準入信號這件事:“你說得對,準入信號确實是個**煩。”
也不知陸平錦怎麽想的,偏要給R24設置這麽複雜且古老的連接規則,早就沒什麽機器人還需要多此一舉的準入信號了。
金欽摸出簡柯買的準入設備,做了一個簡單的信號置換,讓手環也能順利對接R24後,他懶洋洋地下了第一個命令:“睜眼。”
R24乖巧睜眼,意外發現身體和手環間有了聯動,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金欽的手腕。
“好,閉眼,但不要下線。”沒等R24适應,金欽再次命令。
他從來沒有調試過這些事兒,全身透着不耐煩,等R24響應的幾秒,他的指尖在桌上彈了許多下,好不容易手環有了反饋,譏諷的笑早等不住挂上了臉:“你再慢點兒我恐怕就要老死在這兒了。”
R24非常平靜地回:“先生,您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
确定沒有問題後,金欽随手拎起那邊閑置的半尊半身像看了眼,眼角皺着,很嫌棄的樣子:“24,這玩意兒你留着做紀念嗎?”
脫離了半身像的限制,R24的視野更加開闊清晰了些,他的語氣有些遲疑:“依照第三規則,您應當……”
金欽随手把半身像扔進陳老師的垃圾堆裏,拍了拍手:“你記着你的第一套分體在這兒就行。”
告別陳老師,再從燈津紀念館出去,外邊已經下過一場雨,天地均被洗得再幹淨不過。
R24通過街角的攝像頭觀察金欽,他不再像在裏邊的樣子,微垮的肩挺直了,全睜開時很大的眼睛又變作了半睜,漫不經心地沿着燈津的街道邁着規整的步子。
毫無疑問,如果把方才裏邊的所有問題拿出來再問一遍,金欽的答案會截然不同。甚至并不存在這個如果,那些問題從來不會在這樣的金欽耳邊成功落下。
站在上樓的電梯裏時,金欽突然擡手遮了一下眼,也就一兩秒,他又放下了手。
像方修盛可以揣測到金欽所有的想法,能做出和他本意相同的安排強迫他接受,R24不自覺地興起了想要勝過方修盛的念頭。
他開始回想金欽剛才的動作,對其他人來說,這樣的動作也許是燈光刺眼,或者是疲累,但金欽不同。
電梯運行的聲音非常輕,上行的速度也足夠快,燈光柔和,不是多麽令人難受的環境。
R24想了一會兒,在金欽彎下頸踩上走廊的地毯時,他說:“我會屏蔽不必要的幹擾。”
“嗯。”金欽低低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