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也許是因為“幹擾”被屏蔽在外,沒了長久以來的窺探作陪,金欽這一夜睡得極安穩。

他的睡眠質量說不上好,入睡比較困難,睡着後有些許聲響光亮又容易醒。其他時節還好,到了夏天,只要日光亮了,他便再睡不着。

燈津的日出時間是5:31,對金欽來說,是一個還算差不多的夢醒時刻。只是這麽難得的機會,他卻沒能一覺到天明。

手環應該是已經震過一次,被金欽忽略了,第二次就直接通了電。

他嬌氣的時間太久,在旁人身上可能只是些微的刺痛,卻叫他麻了半截手臂,自然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金欽揉着手臂坐起來,滿臉不快:“第八實驗室教你沒事幹就電別人嗎?還是半夜!”

R24的聲音比白日低了很多,金屬質感繃得很緊:“樓下有人,我的建議是兩分鐘內離開這個房間。”

金欽煩躁到了極點,怎樣都不滿意,他翻身下床,随手提起件外套披上:“這麽緊急的情況,你還要等我罵完你再說,腦袋有什麽問題?”

R24:“我是您的機器人,自然……”

金欽:“嘴皮子利索,眼力見兒不行,怎麽逃?”

這間酒店設計之初就是為了保護公衆人物的隐私,除了中庭巨大的懸空景觀,道路也故意設計得錯綜複雜。隐蔽性極高,但要防有備而來的人,作用還是非常有限。

下樓的路有六條,其中三條耗時過多,半途就要被堵個正着。R24在剩下的那一半裏選了一條最複雜的,倒不是沒有其他可行的方法,他只是存了私心。

複雜意味着耗時長,而事情的難度通常也和時間成正比。他想變得足夠重要,然後做金欽的必選項。

通過應急樓梯時,金欽的手腕不慎在牆壁擦了一下,裝載了R24的金屬和牆面撞出了一聲悶響,聲音自然有實質,他悶哼一聲,握着手腕忍下了痛:“還要下幾層?”

“馬上就到。”R24平靜地說,“在下一個半層,勞駕翻到窗外。”

金欽連呼氣聲聽起來都像嘆氣,他在樓梯轉彎處停下,把窗戶往上推了點兒,只留出他恰好可以通過的空間,再不肯多用一點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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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疏于鍛煉,但好在身高腿長,撐着窗臺一躍,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窗外。

窗外的空地也就只夠一個成年男人站立,金欽回身把窗戶拉下來:“然後呢?”

“您右邊應該有凸出的牆沿,請務必走穩,我們要去洗衣房。”

他們在洗衣房停留了片刻,又翻回樓梯,下了幾級。

運動和休息相結合,金欽沒有太喘,就是心情實在不好,他問:“去洗衣房的必要在哪兒?”

“對方分了三路,電梯、樓梯、每層巡查,我們剛才避過了走樓梯的人。”

合情合理。

金欽在指引下出了樓梯間,乘電梯下到六層,在布草間尋到一輛空閑的清潔推車。

對于鑽進布草間不幹不淨的推車,他非常抗拒。即使外邊的人可能等着要他的命,他還是沉默地站在黑暗裏等了很久:“你必須找到一個替代方案。”

R24與他相處時間不多,卻也學來了幾分沉默與抗争的技巧,他的聲音不帶起伏,冰冷地提醒:“您還有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我堅持。”金欽沒有動,他看不清,也實在不敢相信布草間的潔淨程度。他哪裏都不敢碰,索性一直站着,擡起手表數起了秒。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剩下最後十秒時,R24嘆了口氣:“您不該這麽任性。”

金欽懶得和他理論,直接問:“怎麽走?”

工作人員推走小車時,金欽的後背徹底貼在牆上,不可避免地,他的手背也在帶花紋的壁紙上蹭了一下。

他最懼怕這樣的觸感,感受到細膩花紋的第一刻,就下意識地甩了一下手。好在進來的人沒有察覺,略帶生澀的小輪被地毯掩蓋了行進間的多半聲響,離開了布草間。

R24出聲提醒:“希望您記得,我們是在逃生。”

“是我。”金欽也提醒他,“和你的關系實在不大。”

剩下的時間,R24的話少了些。往常他的話也不多,只在初時會說些天真幼稚的話,最近這些話不見了,換成了新的碎碎的念叨。

剛才從樓上下來時,金欽不願觸碰到樓梯間的牆壁,他會說衣服髒了沒關系,你得忍忍。

現在又經過了一段樓梯,金欽自然還是那個金欽,下意識地躲開了兩邊,堅持走在中間。可是這次沒有了提醒,該有聲音響起時,耳旁突然空了。

非常難得,稱得上罕見,金欽意識到,R24在鬧別扭。

他垂頭看了眼手上的手環,閃爍的光顯示R24仍在工作中。有些新奇,他從沒和機器人真真正正長久地相處過,這是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原來他們也有這樣細微的小情緒。

又下了一節樓梯,金欽繞着扶梯轉了方向。他的心思還在鬧別扭的R24身上,一腳踏空,幸好手撐住了牆,不然就得從最高處滾下去。

沒等他站穩,R24就出聲問:“沒受傷吧?手怎麽樣?”

金欽擡起掌心看看,暫時還沒出血,但是結結實實蹭掉了一層皮,密密麻麻的紅點清晰可見,出血只是時間問題。他甩了甩手,說道:“沒什麽,繼續走吧。”

好在熟悉的R24又回來了,甚至還要細致幾分,每下一層,都會幫他提前觸亮樓梯間的燈。

失去了布草間小推車的掩護,他們多繞了些路。

R24說,今晚闖入酒店的人似乎不以滅口為主要目的,行動手段不算強硬。

不同于之前的小半截機器軀殼,此時的R24栖身于細窄的手環,載體雖小,卻能搭載公開的攝像頭,視線要比此前好上許多。他看見金欽聽完點了點下巴,一只手仍握着剛才撞上了牆壁的那截腕子。

金欽真是太不吃疼了。R24暗暗地想,只是剛才那一下小小的撞擊,他的反應就這麽大,如果受傷,如果有更激烈的動作,恐怕他得做醫院的常客。

只是這一點點洩露出來的脆弱,都讓R24反複琢磨了很久。

這個時代,機器人趨于飽和,與人類岌岌可危的界限暫且放過不談,單說遠超家庭可承載量的生産數量,都能讓每個擁有些微智慧的機器人十分警醒。

民間機器人尚且如此,軍方也無法例外。R24想留在金欽身邊,他就像一株拼命汲取水分和養料的綠植,每一寸探在泥土下的根都是捆在金欽身上的觀察視線。

急迫地掠奪、溫和地僞裝,是當今人類與機器人的慣常相處模式。

做完今日的分析,R24剛巧指引金欽避過了最後一路搜尋的人。

已經從頂層的套房走到這裏,對方的目的再明顯不過,就是要活擒金欽。

眼下正是選舉的火熱當口,各方勢力的目光都鎖定在這盤棋中。金欽逃生之餘,用不甚活躍的大腦想了想對方該是什麽人,他不太驚訝地發現,也許是樹敵太多,他能在一瞬間想起若幹個可疑人士,卻不能更近一步。

将要從樓梯間的昏暗跨入酒店的光亮中時,金欽停下了腳步。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放棄了,換成了更無關痛癢的一句話:“再尋個新的住處”

“好。”R24什麽都看在眼底,在他伸手前,指引門外最近的機器人幫金欽打開了門,“我知道了。”

金欽斂了斂眼皮,順着洩入的光亮踏進了有些吵鬧的大廳。

他重新出現的第一秒,剛才還在往沸騰路上行進的大廳立刻安靜下來,站在中央的李儉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他向終端另一頭的人說了什麽,向金欽走來:“您不應當做出如此危險的選擇。”

“什麽選擇?”金欽甩了下受傷的手腕,“醫療組在哪裏待命,帶我過去。”

就像兩人都知道這個選擇是什麽,兩人也一樣知道金欽不可能不知道醫療組在哪裏待命。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李儉還是擠出了笑:“請往這邊。”

金欽與方修盛糾纏的時間太久,即使兩人從未真正深入過對方的生活,但也能有一些點到即可的了解。

方修盛似乎是為金欽特意設置了一個常态化的行動小組,此刻的大廳有許多熟面孔,有一個年輕男孩甚至向金欽笑了笑。他面無表情地經過對方,食指在手環上點了一下。

只是個再随意不過的小動作,卻不知是金欽在提醒R24,還是他本人下意識提高了警惕。将到設在花園的醫療組時,李儉摸了下耳麥,草草地給他指了方向,從一旁的小徑離開了。

不出所料,轉過拐角,方修盛也是剛到,但人已經站在了醫療組的位置。金欽松開了握着傷處的手,腳步的拖沓沒了,平靜地走到了和他面對面的距離:“來得挺快。”

“你不應當這樣。”

這是今晚第二次被指責,金欽勾了下嘴角,只覺得R24替自己出了口惡氣。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喜歡無縫不入的監視。迫于首席科學家的身份,他可以忍耐軍方長久的監控,可來自方修盛的窺探顯然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他往後退了一步,從方修盛的神情中瞥見幾絲憤怒,于是喜悅又上升了一些。

兩人很少在落城外的地方如此對峙,此時此刻,屬于燈津的溫柔燈光幾乎全被黑夜湮沒。還亮着的,是欲望,是困獸,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罷休。

不過是這些,方才的所有趣味陡然消失,金欽捏了捏鼻梁:“不早了,我明天還有安排。”

“金欽。”

方修盛很少這樣叫他,也許是兩人間的交流從一開始就摻雜了太多純粹外的東西,不用姓名,便能知道是說給彼此的。

金欽回頭看了他一眼,也很罕見地笑了一下,笑意讓他懶散的眼睛多了幾分真誠,起碼在這樣一個夜晚,好像是在說暫時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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