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正入睡已經到了第二日的清晨,金欽很少這樣,但他還是努力放緩呼吸,在勉強醞釀出的暈乎乎的睡意裏游蕩了一會兒。

即使已經很累了,他還是很容易被驚醒。現在住的房間沒有經過特殊處理,牆角的窗簾被風帶着微微動了一下,牽扯着光線也跟着變了。

只這一點光線的變幻就讓金欽從睡夢中掙脫出來,他是被強制喚醒的,靠着床頭很久都沒能混沌中清醒過來。

機器人無需入眠,R24的聲音依然清爽:“中午好。”

金欽“嗯”了一聲,仍然撐着額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掀開被子從床上跨了下來。

今天要回落城。

金欽是土生土長的落城人,最落魄時也沒淪落到第八實驗室那樣荒涼、偏遠的地方。

可他對落城沒有半分歸屬感,這個龐大的都市圈容納了太多高低、貴賤、貧富,給每個人織造在這裏有一席之地的錯覺,卻從沒騙到過金欽。

但他也不喜歡城市風格與之相比在另一端的燈津。

想這些事時,金欽的表情有些過于嚴肅了。

R24通過路旁的攝像頭觀察他良久,想提起個話頭,錯過了很多次機會才試探着開口問:“為什麽不在燈津多呆兩天?”

金欽從自我思緒中抽離的速度很快,他垂頭看手環,好像在和R24眼神對眼神交流一樣:“你知道什麽是首席科學家嗎?”

對于機器人來說,任何已存在的概念都不是什麽難事,R24念了一段百科上的介紹語,總結道:“你是這個領域最傑出的科學家,很多時候,并不是你配合軍部工作,而是軍部配合你的進展,對嗎?”

金欽不置可否,從他的語言習慣剖析,這就是非常同意的意思了。他說:“我已經失去這個身份了,落城恐怕有成千上萬個想看我笑話的人,我得配合他們演完這場戲,同時解決一些必要的問題。”

不知道金欽對隐私的觀點,R24沒有貿然追問什麽事情對他來說是必要。

燈津和落城的距離很近,即使金欽選擇了非常古老的出行方式,依然在兩個小時內回到了第三實驗室。他的個人權限仍在U7W23項目中挂着,但項目的主導人已經被換成一個并不十分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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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了會兒這個名字,沒有記憶踴躍跳出,便也沒再挂心,回到了工作中。

不同往日,他沒有真正工作,收集了必要的非涉密信息,他便呆在了原位。

得到金欽返回落城的消息後,軍部的人應當很快就到,但這次的很快被打了個折扣,這讓時間變得些許難熬。

不同于第一實驗室,第三實驗室要安靜許多,人員很少,進行中的項目也很少,四周靜悄悄的。

金欽在窗邊立了會兒,感覺傍晚的太陽也有足夠的熱度後,他回到了椅子上,和R24對話:“說些什麽吧。”

對于需要指令才能有明确行動的機器人來說,這句話有些難處理。

不過R24的進步顯而易見,他答應後不久,選了一首詩。

“聲音在太空中消逝,

霞光變得昏暗。

永遠沉默的世界裏只有你和我交談。

如同穿過陣陣的鐘鳴,

風兒來自無形的拉多加湖畔,

徹夜娓娓的傾訴變成了彩虹交叉的微弱的光線。”

不是一首常見的詩,有讓人如同身臨其境般的生動畫面,卻與那些呼喚星星、念叨愛戀的詩有些許區別,很平實的講述,這與金欽了解的、性格頗浪漫的R24不太一樣。

只是此時此刻此地,任何可以建立的标準都還沒生成,他們都沒有意識到,R24生性并非如此。

他是喜歡草莓、喜歡一點甜、喜歡一位“浪漫”人類、可以稱得上爛漫的機器人,在以後漫長的生命線中,沒人能說得清,是時間改變了他,還是金欽,抑或是宿命和機器人無法摒棄的極端算法。

這一刻的金欽,托着下巴回想剛才響起過的短暫詞語,只覺得再應景不過。

R24從他的表情裏讀取數據,問道:“拉多加湖在什麽地方?”

“在北方。”金欽說,“不像落城,應該是個冬夏分明的地方,你想去嗎?”

R24沉默了片刻,他有迫不及待想說的話,又有想要僞裝的慣性,糾結了片刻,他問:“我是你的機器人,你可以對我不設防嗎?”

金欽沒有生氣,反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是你想去——你不喜歡落城嗎?也不喜歡燈津嗎?”R24的語速有些快,說得倒挺清楚,“你不喜歡這樣的城市,因為人類所以只能以刻板面目存在的城市……你想去嗎?”

金欽怔了怔,他的确不喜歡落城,也不那麽喜歡當代人更青睐的燈津。

他喜歡四季流轉,喜歡有期待的季節,喜歡非靜止……

不過從很久以前開始,直到現在,他的“喜歡”就不是他這個人的重點,他的喜歡甚至不允許被表達,他的喜歡連他自己都不怎麽在乎了。

作為撫慰型機器人,R24剖析出的原因可以說有一點準确。

因為世人的想象,所以首席科學家只能以刻板面目存在;因為人類的期望,城市就必須以單薄的面目存活。

生活到了這種地步,可以說乏味到了極致。

金欽沉默了片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輕聲問:“你聽過奧河嗎?”

也不需要R24的回答,他繼續說:“我喜歡奧河,但這世上再沒有奧河了。”

說這些話時,金欽展現出平時不外露的脆弱。

R24開始後悔自己剛才的坦白,也學着欽欽的樣子,在片刻沉默後在他腕間震了一下。

除了那一晚的警示,R24後來的每次輕震強度都很低,更像是提醒,或者是兩人之間不用語言的交流。

——軍部的人到了。

由于第三實驗室的負責人還在公出中,按照順位,沈等則辦理了對接手續。他簽名時顯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直到被要求原地待命,他才全明白了。

這場“洗劫”顯然不留任何情面,除了金欽的個人終端,第三實驗室的每一位工作人員都經歷了一次嚴苛的審查。

當然,要說“最”,還是金欽。他的研究設備被清洗得一幹二淨,不要說涉及U7W23的部分,即使是過去記錄靈感的碎片,都被一一篩過才能确定存活。

這還是金欽到第三實驗室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麽多活人。

各種視線都有,這一點他早就習慣了,只是這其中有一道視線有些可愛,是被隔在入口處的沈等則,他紅着眼,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

金欽等了好幾個下一秒,年輕人非常争氣,眼淚始終掬在眼眶裏,只有卷毛****承擔着哭泣的職責。

他向沈等則招了一下手,看對方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又被軍部的人攔在原地。沒有人能與金欽分享此刻的心情,他只得同R24交流:“真可愛。”

起初,R24并沒有搭他的話。

隔了好幾分鐘,手環輕輕震了一下,R24平靜地說:“我想了些辦法才看到你看到的,不過……沒覺得哪裏可愛,只能說一般吧。”

“我只是随便說一說,即使沒誇你可愛,也不要用這麽長的話來回複我。”

“好。”R24悶聲悶氣、短短地回了一聲,然後他就看見金欽對着攝像頭瞪了一眼。

這場針對金欽的清洗并沒有持續很久,軍部的人很快完成工作撤離了第三實驗室,看熱鬧的人卻各自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

即使落到這般田地,由金欽親手鑄造的頭腦天花板依然還罩在所有科研人員頭上,在場的人有心看低他,但有些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以寬到甚至不能相提并論。

有人說金欽像個造夢者,擁有着童話般的恐怖實力,他的心想到哪兒,哪兒就能有生命。

這個評價在落城區的上空懸挂了若幹年,只有R24知道,關上門後的金欽是什麽模樣。

嚴格來講,現在的金欽沒有任何工作,他時常繃得很緊的肩背都松弛下來,導致橫亘在挺括襯衫上的褶皺也随之不見。

R24在觀察他,他也在觀察R24,而且更加直白,眼神直勾勾地始終挂在手環上。即使沒有身體,R24還是驚起了一身如有實質的白毛汗。

“24。”過了很久,金欽終于叫了他一聲,卻什麽都沒說。

R24實在忍耐不了,問道:“你看我很久了,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辦嗎?”

金欽噘了一下嘴,回身在終端上搜索了一會兒。可他忘記自己已經沒有首席科學家的權限了,無功而返後有些苦惱,重新開始了又一個緊盯機器人的循環。

R24被他盯得緊張,第一次主動撤掉了對攝像頭的控制,将借來的視線轉向了窗外。

不得不說,第三實驗室的選址很不錯,緊挨着落城市裏最後一片天然林。每到黃昏,溫柔的光線和傍晚的輕風交織在一起,不用置身其中,隔着實驗室的玻璃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惬意。

想起剛才讀過的詩,R24心想,如果有鐘聲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沒有鐘聲願意配合一個渺小機器人的想法,R24很快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金欽。

金欽察覺到攝像頭的角度又經過了一次調整,他擡頭盯上那只眼,緩慢地眨了兩次眼睛。

氣氛頗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R24尚未建起健康雄厚的心理防線,率先求饒:“你對我有什麽意見嗎?”

目的達到,可不是我主動要求的。金欽滿意地笑了一下,愉快起身:“沒有,我特別喜歡你,打算送你一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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