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要R24說,金欽恐怕是這世上最恐怖的送禮者。

金欽沒有說明目的地,還沒出門就把手環揣進了兜裏,徹底隔絕了R24同外界交流的最有效手段。

聽聲音,他似乎是剛出門就搭上了公共快線,起初R24還留神聽一聽報的站名,經過了數十站,他的收音系統已經同心一樣麻木了。

約莫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金欽在公共站點停留了一會兒,換了一輛城際車。

還是工作時間,車上的人很少,他在倒數第二排挑了一個位置,終于“大赦”了R24,把手環從口袋拿了出來。他一本正經解釋道:“公共場合人太多,害怕你被撸走。”

R24:“我願意跟別人走。”

金欽“哦”了一聲,笑眯眯地和司機旁的攝像頭對視。但R24沒有用這個攝像頭,他選了車尾的那個,可以看到後視鏡裏嘴角上提的金欽,像只偷了星點食物的小寵物,得了一點趣就開心得不得了。

很快,起初的那點新鮮勁兒過去,他又丢了筋骨,倚着座椅發起了呆。

倒回十來年前,這條老舊的城際線是他最熟悉的線路之一。

從當年落城區的中心出發,終點站恰好離他家只有不到五百米,往左是高中,往右是陳老師的家,好像這條線路是專為他打造的一樣,再适用不過。

他高中快讀完時,落城對幾個周邊地區重新做了規劃,當時打算将這條線路取消。

彼時金欽第一次學着出賣尊嚴來換取尊嚴,比起更宏偉的目标,他只懇求方修盛能不能幫幫忙,留下這條線路。

方修盛大抵也不太看得起當時的他,只當是小玩意兒玩的欲擒故縱的把戲,不過還是将這條線路保留下來,還領着金欽乘了一次。

那往後到現在,這是金欽第一次重走這條線路。

車輛走走停停,車速很快卻也穩當,路過的每一個站點都和記憶中分毫不差。

金欽仔細去看每一個站牌上閃爍的站名,發現一些變了,也有很多保留下來。他以前總以為沒有什麽能夠長久,驚豔盛大如奧河,也在死亡後歸于沉寂,這世上還能有什麽可以永久留存?

Advertisement

“24。”他小聲問,“你的主骨骼是什麽樣的?”

對于普通機器人來說,主骨骼就是最大的秘密,但R24沒有猶豫,很快答道:“在第八實驗室的儲存間,你需要具體位置嗎?”

“暫時還不需要。”

發現最前方的攝像頭并沒有過多的動作,金欽看了眼後視鏡中的自己,他知道R24在看,于是笑了一下。

和預想的差不多,R24并不是多麽簡單的試驗品。陸平錦不是剛出象牙塔的學子,她太懂得保護自己,卻又給R24留了太多自主空間,這很不陸平錦。

——卻也正是陸平錦。

金欽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人們只說金欽是蹬掉枝頭往上飛,卻總是忘了陸平錦也是如此。

他們這個地方的人,生于星球上最繁華的落城區,見慣飄在空中的虛無缥缈,又離泥土下方更髒污的地方太近,生性如此,是借了水分、養料就要拼命往上爬的投機者。

沒什麽不一樣的。

無論多高、多低的地方,都沒什麽區別。

第八實驗室最近進入了短暫的修繕期,從遠處看,黃色烏龜的半邊都被蒙在了防塵布下,反倒比平時順眼不少。

金欽沒有提前告訴陸平錦自己要來,她的助理是一位甜美溫柔的女性,聲音輕柔地告訴他陸平錦正在同一位重要客人會面,尚不清楚結束的時間。

不是急事,他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在被玻璃幕牆包圍的會客室裏坐了一會兒。

陸平錦這兒的咖啡同茶一樣難喝,金欽嘗了嘗味道,眯了下眼,還是小口小口地喝完了半杯。

比想象中需要等待的時間要短,沒多久,陸平錦就推開了門,以一個吻結束了同重要客人的會面。

不知是沈等則的第幾個瞬間,總讓金欽覺得他很可愛。

兩人之前相親的事他是知道的,不過後續發展如何并不清楚。眼下沈等則從陸平錦的辦公室出來,和她說話時臉蛋都是紅撲撲的,前幾個小時還掙紮着要流淚的眼睛,這當口滿是笑意和星星,像初生的小獸,對世界沒有一絲防禦。

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眼手環,如果R24同他的主骨骼适配,從一個概念上的機器人真正再往人的方向跨一步,是不是也會是這樣?

自從踏入第八實驗室的領地,R24就沒再開口說過話。金欽低頭問他:“你在想什麽?”

“保持沉默,保持乖巧。”R24一板一眼地說,“這裏是娘家。”

“寶貝,據我所知,你是依照第三規則到我身邊的,可不是什麽婚姻法。”

“我認為沒有什麽區別。”

和一個機器人簡直說不通,金欽端起咖啡聞了一下,本就不甚濃郁的香味早散開了,連方才的熱騰氣息都不剩很多。不過他是真的不怎麽挑剔,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直截了當說:“開放R24的權限,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平錦挑了下眉,像是有點意外:“理由?”

“我以為你我做事不需要理由。”金欽把空杯子推到桌邊,方才閑适的表情全換作了官方的微笑,“我需要R24的主骨骼做進一步研究,這樣聽起來合理嗎?”

“那你應當和魯機談。”

“如果你同意了,我和魯機的交流會順暢許多。”

兩人看着彼此,倒沒有什麽對峙的氣氛,但他們都清楚,兩人的意見并不統一。

R24是第八實驗室的産物,依照第三規則,金欽與他的創造者共享管理權。既然是共享,自然與真正的保有并不相同,他監督創造者的同時,本身也受極嚴格的約束。

金欽把第三規則的約束稱作火上跳舞,只是頑固派想出來的折磨科研人員的新鮮辦法,屬一刀切政策,意味着一個機器人被創造出來之後,每一次進步都要經受多重考驗,這對機器人進步的阻礙非常大。

他看着陸平錦,語氣沾了幾分好奇:“為什麽選R24?他并不是你手底最傑出的機器人。”

“不要用預設立場來推斷我的行為,R24是經過雙随機送到你手中的,對軍部多一點信任。”

金欽嘲諷地笑了一下:“你說的好像挺有道理,但公平正義這些并沒有實質意義的東西,是你見過?還是我見到過?操縱一次雙随機并不是多難的事,你不承認這件事可以,但是我希望你能承認這一點,你開放R24的權限,并不只對我有利,也能更接近你真正的目的。”

“我有什麽目的?”陸平錦眉間終于聚起了些怒火,“我并不是多麽單純的人,這一點我承認,但請你不要在這種時刻還将我置于道德的最底端。”

“我道歉,但你應當明白我在說什麽。無論是讓R24更進一步,還是讓你自己離權力中心更近一步,我們都需要合作。”

對于兩人而言,這樣的話近乎大白話,說得不能更清楚。

陸平錦垂着頭摳手,過了很久才說:“你不要這樣想我,我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金欽說,“我們有這樣的默契,但你知道我是聰明人,把這些謎語擺在我面前,只會讓我對你橫生猜忌。”

“金欽,你但凡有一天說話不要這麽讨厭,都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你我都心知肚明。”金欽拉着她的手指在終端上摸了一下,“我的起落其實與當權關系不大,只是我想退,我便退了。”

陸平錦是最熟悉自己的個人終端的,她推開金欽的手,翻了個白眼:“如果你越界,我會親手把你收拾幹淨。”

金欽無所謂地說:“恐怕陸女士得排隊。”

找到R24主骨骼的位置,陸平錦攏了一下裙子站起來,她順勢挽上金欽的手臂:“你确定要在這個時間節點推動R系列更進一步嗎?”

“陸女士。”金欽說,“人世間的去路不只這一條,我沒你想得多,只是最近人身安全不受保障,需要一個可靠的保镖罷了。”

“金先生,你再表現得這麽看不上R系列的話,如果有機會,我不介意再操縱一次雙随機。”

“R24是我最愛的機器人沒有之一。”

金欽随口胡說,他眼角的笑意都垂在陸平錦身上,漏看了腕間的動作。

R24在安靜的走廊進行了一次小小的運行,他的程序經過數次微小的變動,已然不會在有異動時引起外界的注意了。他悄悄記錄下金欽方才說的話,雲裏霧裏的,卻覺得這句話非常重要。

重要過運行守則,重要過任何指令,醍醐灌頂一般,在錯誤的時機給出了一個模糊的方案。

作為報答,他想,金欽是我最愛的人類。

金欽什麽都不知道,他只對即将到訪第八實驗室的儲存間有些期待。他跟着陸平錦穿過幾道屏蔽門,本以為會見到其他的藏物,誰知只直接到達了R24的儲藏格。

有些遺憾。

他在進門前往後看了眼,這才想起R24,把他從手腕上撸了下來。

主骨骼其實并非單純的骨骼,只是一個沿襲下來的舊稱。起初确實只是一副可以與機器人系統兼容的骨骼,如今卻是程序與設備的最後一步融洽,是機器人的世間萬物。

他仰頭看着屬于R24的主骨骼從上方落了下來,高度驚人,從骨相上也能分辨出一定的貌美程度。他扭頭看了眼陸平錦:“審美從小到大都沒變,高的、帥的。”

陸平錦接過手環,确認好準入設備後,直接将适配信號傳給了主骨骼:“小沈可不是這樣。”

說到沈等則,金欽臉上的笑暧昧了些:“确實不一樣,很可愛。”

陸平錦抿着唇跟着他笑,認同了這樣的說法。

主骨骼與系統的初次對接非常快,只是粗糙地确認好彼此的接觸方法,R24很快便從陌生的身體中醒來,睜開了眼,先看的是金欽。

金欽捕捉到了他身上遲鈍的野蠻生機,新奇之餘,頗有些遺憾地問:“镕也是這樣嗎?”

镕是A系列的第一位成功者,也是機器人趨人化的開端,是許多科研人員只能仰望卻無法突破的天花板。都不需要回憶,陸平錦直接批評道:“你當年眼高于頂,镕與主骨骼适配的事哪能入得了你的眼。”

金欽摸了下鼻子,正好撞進剛睜開眼的R24的眼神裏,他笑了一下:“當時也想去的……再說,镕總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三個字還沒落地,R24的兼容過程就歷經了一次猛烈的波動。

陸平錦的終端立刻跳出了尖鳴聲不斷的警告音,但還沒來得及處理,這陣無緣無故的警告就消失了。她不敢再走神,盯着進程提議道:“給他起個名字吧。”

金欽沒有推辭,不知想起什麽,眼神浸在R24眼中的蔚藍裏,笑意有些張狂:“就叫奧河。”

在曾經的奧河下線若幹載後,新機器人的備案中又有了一位奧河。

這個詞曾經是個告警詞,這次仍然不例外,不過時光荏苒,當初的警示意味已經随着時間消散不少,處理人員只是随意地掃了眼,就将這條備案錄入了信息庫。

奧河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跳出備案成功的提示,他才眯了眯眼,看着金欽,歪着頭笑了一下:“你好,欽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