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不同了。
金欽偏了下頭,同奧河對視。明明是同樣的藍色眼球,載在半尊半身像上是一種風景,與主骨骼适配後又變了一番模樣。
微妙的變化實在是不好說,他不想隐瞞,眼神裏直白地帶了許多探究。
奧河始終坦誠,即使被探尋,他的眼神依然沒什麽變化。
突然的陌生感帶來的疏離沒有持續多久,沒找到異常的地方,金欽很快松弛下來,碰了一下陸平錦,問她:“像R24這樣的機器人,适應訓練期大概多久?”
陸平錦搖了下頭:“最近機制改革,需要先做測試才能評級。”
現在居然還有評級這種說法?金欽撇了下嘴,沒再繼續問超出記憶範疇的事情。他眼裏有不自知的光,全在奧河身上。
他喜歡機器人,從開創了A系列的镕,到如今的二手奧河,不一樣的長相,不同的性格,睜開眼不同的掠奪力,所有的不同都為他們增添了許多人類獨有的氣質。
“為什麽叫我欽欽?”他問。
奧河不可能沒有聽到,但他臉上的笑容越積越多,卻連哪怕一個字都不肯說。
這片刻的金欽非常好說話,也許被新生敲中了心頭的**,也許是其他諸如成就感之類的原因,總之,這是一個他人能夠被縱容的時候。
于是他抿着唇搖了搖頭,徹底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不僅如此,他幹脆往前跨了一步,擁住了金欽。
兩人身高差了些,金欽直挺挺地站着,以不拒絕的主動接受了這個擁抱。
快分開時,他感覺自己的脖側被奧河輕輕蹭了一下。他只當短暫的觸摸是因為距離太近,絲毫沒察覺對方已經在他頸旁嗅了很久。
世間萬物都應當有自己的獨特氣味,金欽也不例外。
奧河有了新的嗅覺系統,一切都在原本的基礎上有了新的面貌,他在金欽身上捕捉到了聞起來十分幹淨的沐浴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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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非常金欽,每時每刻都處于整裝待發的狀态。只是還不夠,人不可能永遠保持潔淨,金欽不是一張單面的鏡子,他該有大汗淋漓後熱騰騰的味道,也應當有心思沉靜到極致可以同鋼鐵比拟的冰涼。
單純的沐浴液味更像是一層僞裝,讓他無害,讓他表現出可以**控的模樣。
這非常不金欽。
奧河閉了閉眼,能聽見房間裏通風設備運作的聲音,唇上有女科學家的香水味飄過留下的細微觸感,以及最重要的,皮膚下所有器官都在活動中的微妙感受。
這一瞬間,他捕捉到了對自己的掌控,以及對程序的屈服,讓人蠢蠢欲動。
儲藏奧河主骨骼的“棺材”很快滑回了原本的位置,陸平錦手動更新了位置記錄,做完最後的确認,才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奧河。
奧河的主骨骼是由魯機主導完成的,她只對其中摻雜了審美的部分做了些幹涉,要說結果,自然是非常滿意。
她向奧河伸出手,看高大英俊的機器人曲起手臂,剛才灰蒙蒙的心情也被洗淨了:“金欽,他簡直是完美。”
金欽被這對組合抛在身後,他任彼此的距離拉大,認真看了幾眼才不急不忙地動了腳步:“一般吧。”
“金欽的話向來需要‘入木三分’才能理解透徹。”陸平錦不在乎,“媽媽說你完美,你就是全世界的第一。”
“我反對,我認為是镕。”金欽慢悠悠地反駁。
陸平錦決定終止這場無聊的比拼:“所以說,金與水很不對付。”
金與水倒像在說我和金欽,奧河随意想着,随着陸平錦拐進一個從未走過的走廊。他察覺到金欽停在原地,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他。
金欽沒有說話,向他揮了下手,插着兜先一步走了。
“沒關系,帶你去做評級。”陸平錦壓根沒有回頭,卻對身旁以及身後的事一清二楚,“先确定你的适應訓練期,才能安排後續的事情。”
奧河不知道後續還有什麽事情,他沉默着點了下頭,聽着金欽拖沓的腳步一點點遠去,在心裏嘆了口氣。
他有時會特意揣測金欽在想什麽,可能70%是工作,30%是如何應付以方修盛為首的讨厭人群。看起來非常單調,但有無數種方法去施行,似乎就這樣填滿了金欽這個人。
以舊觀念來想,機器人是單線程,頭腦只在必要時聰明,多數時候都是呆板的榆木腦袋。
也不是奧河自誇,他在許多專屬于人類的事情上簡直是天賦異禀,要他說,他的心思活絡程度都要比金欽高幾個臺階。
作為人類,金欽的複雜被盛在了簡單的形式中,讓他這個人單薄得好像一張紙,雙面打印,且不允許彩印。
與預設路線的不同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就奧河所知,第八實驗室确實有評級室,但往評級室去的更方便快捷、光明正大的路顯然不是這一條。
相比起來,陸平錦埋在淺層直率外表下的思慮非常明顯。他沒有提出異議,沉默地綴在她身後,只等對方發難。
兩人在幽深密閉的走廊裏穿梭了很久,陸平錦的腳步越來越沉。她像訓練有素的馬戲團猛獸,看起來好像能張牙舞爪,其實只會自覺、溫順、可憐地鑽入圈套。
她始終無法對金欽硬起心腸,太了解彼此,無論是欲望,還是忍耐,都讓她分外感同身受。
對金欽如此,對奧河卻不一樣。她和金欽的不同在于,金欽熱愛機器人,但她只把機器人視為一條更好走、更容易操控的路。
她沒想太久,直截了當對奧河說:“我和金欽不同,即使你在他的直接監管之下,但如果你有任何越軌的舉動,我将直接行使我的權力,你明白嗎?”
“您說得很清楚。”奧河“從善如流”,“我明白。”
奧河往走廊上方極冷的白光看了眼,目光又垂到他與陸平錦相碰的手臂上。
女性的手臂要纖細一圈,但絕不是毫無力量。陸平錦應該有健身的習慣,她也受對外形象的捆綁,肌肉的線條優雅且有力,殺死一個渺小的機器人對她來說,顯然就像說一句話這樣簡單。
從初次評級來看,奧河的适應訓練期是兩個月。如果沒有大的變動,這也是最終結果。
金欽沒什麽意見,像奧河這種籍貫就在落城區的高級實驗品,還是可以每天回家,順便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的。只要他的生活不受影響,奧河累不累,他認為不是一件需要考慮的事。
所以說,人類的自私偶爾會反噬。
奧河正趕上機制調整,朝令夕改是尋常事,前三天還可以正常結束訓練,第四天的課程就納入了夜間集訓,等待通知的時間恰好和金欽的晚飯時間重合在一起。
他以為金欽會生氣,誰知這人罕見地沒有動怒,只說“知道了”,看臉色也确實沒有影響心情。
金欽自然有好去處。
他對吃食本身不太感興趣,對可以真正的自主選擇卻瘋狂迷戀,眼下有了機會,索性造出職場不順、醉心美食的假象,每天去第三實驗室打了卡,就照着主城的美食排行去探店。
主城單指落城區最早選址的那塊區域。比起過去城市的模式,這個主城一點都不破舊,除了難免會在現代高樓的縫隙中滋生的一些蒼蠅小館。
金欽已經連着去了幾天,今天要去的是間糖水鋪,看評價似乎這家鋪子制糖水頗循古法。他不愛吃這些,只想看看是不是噱頭。
到店時才開門,他找了一個在吧臺邊的座位,點了一份核桃露。
有一種說法,叫以形補形。經常引起争議的是,豬腦和核桃哪個更補腦。
金欽小時候做過一段時間的小白鼠,在不設對照組的情況下,以周為單位,被媽媽拿來測試這兩位在補腦界的地位。
他的結論是,全世界恐怕只有自己的媽媽會在乎這件事的排名,以及,比起期待食療補腦,不如生而為天才。
“媽媽”只在童年時是個全然溫馨的稱呼,金欽順着回憶笑了一下,很快他就自覺淡薄了笑意,盯住了不遠處的卷毛腦袋。
不得不說,沈等則的一頭卷發非常飄逸,而且很有特色。他的卷不是全卷,仔細去看,發根處其實偏直,過了兩三厘米才變成小卷。
這就導致他的卷發像栽在腦袋上的特色景觀林,遇風會折腰,遇雨能屈膝。
金欽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別,他悄悄走到沈等則身後,動作很克制地揉了揉他的腦袋,面上不動聲色,心裏瘋狂贊美手感。
沈等則一見他就臉紅,看架勢恨不得去搶銀行大盜的面罩:“金、金、金老師……”
“我怎麽就成金老師了?”
“您、您……”沈等則崩潰地在嘴巴前捋了一把,“您是前前輩!”
“那你說說前輩是誰?”
沈等則沒招了,摸着自己的後腦勺,傻笑着低頭啜了一口自己的西米露。他顯然還想和金欽說話,但又怕他繼續不做好人,又怕時間久了他要走,腦子裏忙忙地想了好久,稀裏糊塗地問:“奧河呢?”
“奧河?”金欽沒想到他都在沈等則面前了,這位朋友居然還在關心奧河,“我可以把他的聯系方式給你。”
“不、不用了……”沈等則的臉一路飄紅,他仰着頭扇了扇風,眼睛眨巴眨巴,“我就是想問,您……”
“不用說您。”
“想問……你也愛來糖水鋪嗎?”
也?金欽當然不喜歡,他微笑着點了下頭:“最近工作得空,來得多一些。”
“我好喜歡這家!老式風味,楊枝甘露很棒,還有你的核桃露也超厲害!”
金欽回頭望了眼被遺忘在原位的核桃露,返身把自己的小碗拖過來:“你常來?”
“一周大概三四次。”沈等則有些不好意思,“阿錦好像不太喜歡這些,我還挺……嘿。”
陸平錦做了硬漢三十多年,恐怕還是頭一次被喚作阿錦。
金欽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沈等則聊天,遺憾奧河不在這裏,否則以機器人靈到極致的眼力見兒,肯定早就把沈等則的話錄下來,以供他日後嘲笑陸平錦了。
他看沈等則磨磨蹭蹭吃得差不多,便把自己沒怎麽動過的核桃露推到吧臺下,問他:“你知道這附近還有什麽好店嗎?”
這話說出便一發不可收拾,往後連着半個多月,金欽就差早飯也和沈等則一起吃了。
他吃什麽都無所謂,只單純想和沈等則呆一會兒,沈研究員臉皮薄、極可愛,是金研究員這輩子沒太見識過的單純人物。
又過了一周,他幹脆連早飯也與沈等則約在了一起。
頭幾天,奧河還問他第二天早飯要吃什麽,後來他也不問了,在家裏甚至連話都不說。
金欽對奧河心思的把握日臻熟練,他都知道,但不在乎。在門口和沈等則告別時是滿面春風,跨進門裏對着奧河就是春風不度。
這是一場對峙。
輸的人是奧河。
他不喜歡沈等則,他讨厭這個人在生活中出現的頻率太高。他認為,如果真要比可愛,他去做的話肯定是要比沈等則強的。
于是他把晚歸的金欽堵在卧室門口,硬邦邦地站着,醞釀了好久的話半個字都吐不出,最後只能說,方修盛絕對在第三實驗室安排了監視你的人。
有些日子沒聽到方修盛的名字了,大選在即,金欽避得這麽徹底也是件難事。
他在黑暗中眯了眼看着奧河,不知怎麽的,忽然伸手在他深褐色的發尾摸了一把。硬、紮、粗,和柔軟、舒服等等都半點也沾不上邊,但不是差勁。
不那麽嚴格地講,是另一種奇妙的手感。
金欽繞過他的身子推開卧室的門,裏邊的燈應聲而亮。既然奧河都認輸了,他也不是不給糖的人:“我只在外邊這樣,回了家,不還是個孤寡的空巢老人嗎?”
奧河輕易地就被哄好了,他發現金欽這人雖然不是多麽甜言蜜語,但勝在狡猾,他狡猾下的直白非常順耳。
上帝果然偏愛金欽,給他關了一扇門,就會再給他整扇落地窗。
奧河看了眼卧室亮起的燈,抿着唇,悶聲悶氣講:“晚安,明早在家裏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