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事實證明,金欽還不如一頭拉磨的驢,他自願做一個被蒙了眼的陪飯機器。

好幾次,奧河結束晚訓回家很久,才等到金欽和沈等則返回,有時候沈等則還會在家裏留宿一晚。

他認為自己是被辜負了的癡人,單方面把一顆心拴在金欽身上,那人都知道、都明白,但不把這當作負擔。

在奧河再次擺臭臉前,金欽主動結束了暫時的搭夥日子——他有新任務了。

A系列的紊亂暫時得到了控制,重新投入到與第三自由軍交火的前線。作為最熟悉A系列的“普通”研究員,他要去前線,出外勤,修他的“出道産物”。

說起來,他其實只對A系列的前兩位比較熟悉,不過從這次的派遣人數來看,應該只是些簡單工作。

時間趕巧,奧河恰好也從适應訓練期畢業,同樣被投到了與第三自由軍交火的區域。

只不過,他說:“我去不了西線,咱們不能在一起。”

許久沒和奧河一起吃晚餐了,金欽胃口不錯,又嚼了一個西藍花,才慢吞吞地回他:“我有辦法。”

話是這麽說,從金欽的行動上壓根看不出他有什麽計劃。沒了項目傍身,他幹脆連每天打卡都放棄掉,在家禍害鮮花、修理新電器,偶爾跑一趟家居程序,改動也多是将馬桶水花盡可能壓得小巧圓潤,只能申請外觀設計專利。

等到規定出發的前一天,他才慢悠悠地回想起好像是有一件待辦的事,穿了身被簡柯審美壓制的衣服,出了門。

沒有了首席特權,金欽需要乘公共線。

他想選最慢的火車,但這裏是落城,獵奇、無所事事的怪人有很多,在這個注重效率的年代,最慢的車次居然最早售完。

于是他選了最快的那班,到第三實驗室時,門口崗亭裏的機器人都沒上班。

不過有一個人肯定已經在了。

将科學界濃縮到機器人的區域,數來數去,異常傑出的也就那麽幾位,關系好不好另說,都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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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負責人辦公室門口的公出提醒已經取掉,金欽沒敲門,拿食指指尖輕輕頂着推開了門。和往常一樣,外頭的光連一毫米都沒能侵入這間辦公室。

世界上是真的有比金欽還要難搞幾萬倍的人,不多,目前和金欽交過鋒的只有蔣遼源一位。

對其他人來說,無法破開的黑暗也許就是一道拜訪門檻,對金欽當然不是。他往前走了三步,房間深處響起了一個疲倦的聲音:“金欽。”

“開燈,讓我看見你。”

蔣遼源返回落城還不到兩個小時,他迫切需要休息和一些私人空間,但金欽是人間惡霸,城郊的複雜生态環境顯然沒有教會他隐藏僞裝成一位好人。

他打開了燈,眯着眼看裹在印了誇張暗紋大衣下的金欽:“還沒有辭掉簡柯?”

“瑕不掩瑜。”金欽把大衣扔在沙發上,自己站着,“讓我去東線,我聽說镕在東線很久了,想去見見他。”

提起镕,蔣遼源摸來眼鏡戴上:“你認為搬出镕的名字,我就會百依百順?”

“蔣遼源。”金欽說,“你會百依百順。”

唯獨镕。

蔣遼源又把眼鏡甩在桌上,拉抽屜鬧出了震天響的聲音:“什麽時候出發?”

“明天。”在蔣遼源能殺人的目光裏,金欽無所謂地坐下了,“下次公出記得趕進度。”

放在平時,蔣遼源有幾千種不動聲色的方法能改變金欽的目的地,但他實在太累了,難得給大腦放了個假。

他搶在這批援助研究員出發前,以第三實驗室的名義向東線投放了一批科研人員,金欽自然混在其中。

在別人看來,這是針對金欽的變相保護。東線的危險程度遠比西線低,那邊打得斷壁殘垣,東線的城市群好歹還能茍延殘喘。

好在即使頑固派與金欽已然鬥得鼻青臉腫,但軍部頭腦清醒的人不在少數,像金欽這樣的人,可以因為站位不同讓他遠離,但幹脆将他驅向另一個陣營,才是損失的真正開始。他順理成章地到了東線。

他們到的這個城市叫做康曼小鎮,許多年前曾在特色産業鏈中扮演過重要角色。如今,城市西口憨态可掬的歡迎牌還沒褪色,城市內部已經飛速破敗。

第三實驗室的宿舍區在廢舊老廠裏,當年就是景點,經過修繕之後,條件不算太差。

金欽沒什麽優待,但有運氣,分到了一個單人間。

房間的上一個主人在前段時間的突襲中犧牲,走得匆忙,還有許多他的個人物品沒有收起。

金欽不介意這些,不過也沒有親自動手,還是召喚了一名後勤機器人收拾幹淨房間,他才住了進去。

沒多久,就有對接的人領着他們這支小隊出門熟悉環境。

東線多半的交火地帶都壓在城市裏,巷戰多發,把人和機器人都磨到了極致。他們的基地在東線中屬于較大的,路線複雜,狀況很多,不算安全。

金欽的眼神順着保護網往外看了許多次,耳朵有一搭沒一搭聽着領隊的話。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如果沒有保護隊伍同行,希望各位不要擅自離開基地,外界非常危險。

十幾天後,金欽還是迎來了他的第一次外出,回收一批無回饋A系列。

機器人的宿舍區在基地的另一端,奧河特地趕來提醒金欽,出去後不要與當地的人有太多的接觸。他已經出過許多次外勤,下巴上有一處明顯的傷口,有點深,能看到隐藏在人造皮膚下的金屬骨骼。

金欽對他的話沒什麽意見,問道:“你們的醫療組不管你嗎?”

奧河這才從急躁的沸騰中舒緩過來,他摸了一下下巴上的缺口,往前靠了一步,坐在了金欽腳邊:“管我,我剛回來,聽說你們這一組要出外勤,就先來了這邊。”

“你的這副主骨骼是你的許多同類若幹年都等不到的,你該珍惜它。”

“我的同伴也沒有你。”

金欽默許了他這種略顯親密的說法,背對着他打理起外勤背包。

他是最标準的溫室裏的研究員,每年的體能考核與走過場沒什麽區別,不用別人提醒,他都知道,出外勤是一件很過敏的事。

可惜事已至此,況且哪怕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依然會和頑固派決裂。

通知來得很早,金欽行動得也不算晚,奈何動手能力很差,奧河又拒絕幫忙,他踏着遲到的邊緣正好趕上出發。

防護服很厚,保護隊伍很壯,看起來好像沒那麽糟,無形間提升了點兒溫室研究員對安全等級的信心。

他在面罩裏喘了口氣,斜撇了眼和自己揮手說再見的奧河,穿過了保護網。

康曼的迅速衰敗曾經被落城區的應急部門提醒過,是件大事,但人類的想象力顯然比不過真實世界,面前的一切頗有點觸目驚心。

作為旅游城市,康曼繁盛時的場景在所有人記憶中都非常深刻,不是暗綠色的燈光,漆黑的小巷口肯定也沒登上過宣傳片,清晰的白光絕對沒有照在關門診所邊……

隊伍一時沉默下來,金欽擡手擦了擦被污染的面罩,在巷子深處看見了一些東西。

他對城市另一面有些了解,赤腳女孩在寫了字的海報下坐着,腳趾雪白,只在前端沾了不體面的泥點,所有所有,構成了一幅不祥的畫面。

不過只是一瞬,在衆多無可奈何面前,女孩的淪落絕對擠不到隊列前方。

經過這個巷口,金欽走了很遠,完成了A系列回收的工作。因為他和頑固派的矛盾,在處理A系列叛變的問題上,軍部做得很粗糙,這給他的工作增加了一點難度。

考慮到A系列級別過高的問題,幹到最後,金欽身邊只剩下了一位安保人員。

這位安保人員叫巴瓊,話多且密,難得的很有趣。

他來自落城區更邊緣的地方,小時候學過芭蕾,從自己家到老師家需要乘七個小時的快速幹線。他說,現在就快得多了,只需要四十分鐘。

不是金欽的領域,但他對其他科學家的工作也很感興趣:“是哪條線路?”

巴瓊咧着嘴大笑:“因為我搬到落城了!”

之後就是死循環。

金欽打定主意不接他的話,又被勾着發問,然後在這位壯漢的大笑聲裏再次發誓。

不知不覺,就完成了今天的任務,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做完最後一個回收标準動作後,毫不猶豫地摘下了面罩。

不知康曼曾經的好空氣是在什麽節點開始轉壞的,不過戰争一定也出力不少。

只感受了一會兒暴露在外的自由,金欽就戴回了面罩,搭着巴瓊的手站了起來:“你結婚了?”

“是啊。”巴瓊帶着他往路中央走了走,“他也在東線,和你做一樣的工作。”

“回收A系列嗎?”

“你太刻薄了,能回收A系列的才幾個人,他就是一個普通科研人員。不過你們說不定還見過,他特別崇拜你,如果他知道是我先見到你,肯定要揍我幾拳。”

遠方馳來一輛重卡,巴瓊把金欽護在懷裏,等這陣塵土過去才松開手:“他叫車傳。”

“車床?”金欽沒聽清。

“傳!傳播愛的傳!”巴瓊繼續往前走,“你談過戀愛嗎?”

“談過啊。”金欽面無表情地說謊,“而且絕對不和車床談。”

“你太刻薄了,怪不得你的民投指數一直很低,不過車床……傳一直很欣賞你。”

感謝巴瓊,确實讓金欽的這趟遠足輕松不少。

繞回來路後,周邊明顯比剛才的環境安全許多,自稱蒙古族猛漢的巴瓊也摘掉了面罩,捏起貼身放着的被汗水打濕的照片:“這就是車床。”

“傳。”金欽糾正,湊過去看了眼,“你沒說他是男的。”

“這有什麽,都什麽年代了,誰在乎性別啊。”巴瓊搡了搡他的肩膀,“你那位呢?”

這幾個小時随口扯過的謊太多,金欽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編過一位客觀存在的伴侶,他在終端裏點了幾下,指着奧河說:“這是他,叫溪溪。”

“你沒說他是男的!”巴瓊驚呼,視線從奧河的臉挪到下方,注意到“R24”,再次張大嘴,“你沒說他是機器人!你搞自己的機器人?”

“都什麽年代了,誰在乎啊。”

終于扳回一城,金欽的注意力逐漸從同巴瓊的對話中分散出來,他注意到被凄慘白光籠罩的診所,緊接着看見了轉移到巷口的女孩。

天早就暗了,好像給黑夜的愚蠢舉動喊了開始,女孩的嘴邊有暧昧的紅。

他眨了眨眼,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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