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病房裏沒什麽聲音,陽光穿過層層隔離落在被子上,讓裏邊填充的絨毛有了更多存在感。
奧河盯着視線中央屬于金欽的那一塊皮膚,有一萬句話想說,但他還是選擇了沉默。
金欽的情況比他想得要好很多,他沒有見過真正的垂死,只以為死亡邊緣會和狼狽頹唐畫等號,而這些都和金欽不太一樣。他的一部**體雖然被困在怪模怪樣的機器裏,看着像馬上要斷氣,卻還能生龍活虎地聯系簡柯索要A系列的線索。
看來哪怕是A3980,都比R24對他更重要。
在故意受傷離開東線前,奧河特意對A3980的失蹤做過調查,他發現A3980還在正常服役中,只是被調到了镕所在的小組。
不用做過多的推理,一定是金欽的安排。他是A系列的創造者,自然有無數種方法空降一個更真實的A3980;他也和镕通過氣,在事實真相得到确定前,他堅決一點都不要傷害到A系列。
但他不知道,真的A3980很早就不見了。
第一個A3980的替身還在我房間那個清理機器人的肚子裏,奧河想着,向金欽揮了揮手,用口型問:“還好嗎?”
和助理見面時強打的精神用完了,金欽恹恹地躺在床上,眼睛幹澀,真的困了。
沒有得到回應,奧河覺得自己動過的小心思沒意思透了,沒有真實證據,金欽就肯定會保護A系列到底的,哪怕就在死亡邊緣,他也會盡最大的可能庇護A系列。
奧河開放了自己在東線那個小房間的權限,看着吃過A3980替身的清理機器人恢複了運行軌跡。他特意更改了它的名字,讓它以A3980的名義繼續活動,做完這個“惡作劇”,他又問金欽:“你還能活嗎?”
金欽轉過頭看他,眼裏帶了些笑意:“不一定,有很多人想要救我。”
“那你想活嗎?”
金欽沒有回答。
奧河感覺自己非常生氣,他不知道一個機器人生氣時會有什麽特征,但他能察覺自己的怒氣到達頂峰後開始慢慢消散。他想了想,問:“你是怎麽發現那個女孩有問題的?”
這個問題非常簡單,金欽答道:“因為我的母親就是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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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得非常輕松,當金覓帶起聲響從門口進來時,他臉上的表情依然非常輕松。
金覓也沒受這個回答的影響,眼角的弧溫柔得可以盛月亮:“簡柯說我可以進來看看你。”
“聽簡柯的話,就是不聽我的意見。”金欽用被子蓋住覆在左腿上的儀器,看着金覓低聲抱怨。
“聽你的意見,那我就什麽事都不能做了。”
母子間的溝通極不溫情,但又透露出非常默契的高效。
金欽看了眼奧河,奧河立刻明白,起身往門外走。他還什麽都沒問,問過的只言片語也沒得到正經的答案,甚至連體己話都沒吐露幾句,就被趕了出來。
今天第二次,他又遇到了簡柯。助理站在門口抽煙,姿勢很飒,像個模特:“也許就是最後一面。”
問問簡柯也好,他說:“金欽說,活下來是大概率事件。”
“絕對事件。方修盛會救他,蔣遼源會和方修盛競争,陸平錦也不是吃幹飯的,這麽多人等着要他的命,他哪裏能那麽輕易死。”簡柯吐了個煙圈,嘆了口氣,“他到底想不想死呢?”
人類的活與死有時好像意義相通,和簡柯告別之後,奧河悶悶地在門口坐着。終端的最新提醒顯示,新名字叫作A3980的清理機器人被镕的小組查獲,已經原地爆破了。
惡作劇只持續了十幾分鐘,他開始好奇镕到底是什麽模樣。金欽對A3980尚且如此,那他對镕該有多好?
不過金欽對親生母親也就這樣,估計再好,恐怕也只是從他的标準出發的“好”。
奧河打算放過自己,同時有了新計劃,他翻出那天記錄到的屬于“A3980”的片段,找到A3980的通訊頻道,發了一條以“A系列”為主要內容、以“奧河”為落款的信息。
他低下頭笑了一下,在等結果時看到了另一件事——金覓的包裏有一份告知書。
拜這段時間偷窺金欽的病情所賜,他非常了解落城區對疑難重病通知單的制式。
金覓活不久了。
不同于天下苦高數久矣的可探讨餘地,死亡才是人類真正的必修課程。
奧河喜歡預設金欽的行動,如果他知道金覓馬上要死,還會硬聲硬氣地和媽媽講話嗎?如果金覓死了,他會到墓碑前站立片刻嗎?
誰知道呢。
他看了眼最新收到的消息,若無其事地回:拿出誠意,我才能幫到你們。
病房的門在消息發送成功後滑開,金覓抹了一下眼睛,鼻尖有點紅:“你還在這兒等他嗎?我看他們好像又有了新的治療方案,他這次恐怕是真的沒有辦法再見你了。”
“沒事,不過不好意思。”奧河從她包裏抽出通知單,“我不小心看到了,這件事您告訴他了嗎?”
金覓有些訝異,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告訴他,您的時間也不多了。”
“別這麽說,金欽要活得長長久久。”
奧河心想,你真是不了解他。
金覓接着說:“我只是不想永遠做他的負擔。”
這世上總算是有一個人想要給金欽減負,不過成效很差勁就是了。
奧河沒能和金覓說太久的話,他得去終端裏的定位見一些“朋友”。
他和金覓在醫院門口分開,金覓乘了一輛黑色的鐵皮怪物走了,他撇了下嘴,選了最快的公共快線。
落城區近年來最主要的打擊目标就是第三自由軍,說來也奇怪,第三自由軍各方面的發展水平相對于它的敵人落城區來說,有些過分低了。就像在東線招安奧河的那位“A3980”,也有一定僞裝,但對于與金欽親近的人來說,認真地僞裝A系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奧河想到這兒,沒能忍住,笑了一下。
第三自由軍想要金欽的命,他沒有多大的意見,就是金欽不能死,而奧河也不能白白阻攔。
見面的地點離第八實驗室不遠,奧河壓了壓帽檐,對上了一排穿乞丐裝的“類人隊伍。”
太寒碜了,他擰着眉:“行動方案在哪兒?”
“金欽不好殺,太周全的方案沒意思。”人群中穿着最寒酸的一位走了出來,唯一的一條褲腿堪堪能在胯下制造一片陰影,至于遮沒遮住,別人也不敢細看,“你把他騙到燈津,我們要在奧河死的地方殺了他。”
地點有了,刺殺方案看起來非常完美呢。奧河盡可能地舒展表情:“燈津不是小地方,我倒是能騙,你們怎麽下手?”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上次我們在酒店的行動幾乎就要成功了。”
奧河擡了下眉,沒想到無意間破獲了上次襲擊的黑手,他咳了一下:“明白了。準備好真正的A系列,我們保持聯系。”
第八實驗室的負責人真是葛朗臺本尊,奧河沒想過自己是不是被金欽的挑剔同化了,他皺着眉,腳尖不耐地在地面的黃土上撚了一圈。
得快一些,不然要趕不上末班車。
總是事與願違,剛才的暴露狂又叫住了他:“我們該如何信任你?”
話說到這樣就太沒意思了,難道第三自由軍全是這種形式的蠢貨?奧河沒停下腳步,敲了下自己胸前的R24标志:“還在實驗期,任何人都能驗明我的身份。”
“哦,那我叫二……蔣?二。”
天下姓蔣的何其之多,偏偏奧河知道的那兩位都不會和第三自由軍沾上關系,他胡亂擺了下手,沿着來路往家走。
手臂的修複兩三天就能完成,他剛才拿到了新的抽簽結果,就在落城城郊,好像是對危亂社區的改造需要一些廉價的生命攔住意外。
他沒什麽意見,城郊離家不遠,等金欽出院修養,他也能抽出時間回家照顧對方。
為了迎接遲早會恢複健康的金欽,奧河幾天沒出門,把金宅打理得窗明幾淨,地板锃亮得幾可照人。
金欽的身體數據自然不會通報給他這種級別的機器人,他只得從醫療專組的工作時間推斷一二,情況一直在轉好,但還不到再見的時間。
倒是先等來了一個關于首席科學家的公投,金欽的競争對手是蔣遼源。
不知軍部到底想羞辱誰,還是單純在玩權力游戲的把戲。
公投的前四個小時,金欽的支持率就跌到了谷底。
支撐過前二十四個小時,他名字下方的數字才開始緩慢增長。
奧河每天能路過兩次公投公布欄,金欽的支持率最高時才堪堪破三,說實話,要不是他知道金欽不在乎這些,否則他都不忍心看。
而在支持率穩定的一周後,他收到了金欽的消息,家的主人要回來了。
他做了許多準備,等到深夜,又一一作廢了這些準備。
新聞上寫,金欽失意避世後再次露面,哪怕坐着輪椅,都要與方先生會面,索取首席科學家的支票。
不過不是這麽體面的說辭,還在文字後附上了二人各自公投的支持率對比。
方修盛以六領先蔣也,金欽暫時還沒破二。
天快亮時,奧河終于聽到車道傳來了聲音。
他在樓梯處等着,看方修盛把金欽推進門內,溫柔地親吻了他的鬓角。
太讨厭了,如果要奧河在世界挑一個最讨厭的人,無疑是方修盛。
“我忙了幾天,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方修盛低聲說,“也太不自愛了。”
金欽神情晦澀,嘴角動了一下,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方修盛哪裏會不知道他的應對方式,笑愈發輕柔下來,在他唇角親了一下,道過晚安之後離開了,想必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逐漸升起的太陽襯得人的面目比黑夜更加模糊。
奧河臉上的骨骼為陽光和陰影撐出各自的獨處空間,這讓他看起來溫柔得幾近不真實。
經歷了狼狽的一晚,金欽尚未完全恢複的左腿突突跳着疼。他試着推了一下輪椅,不知是手臂無力的緣故,還是輪椅陷入了地毯的綿軟陷阱,他只能停在原地和奧河對視。
金欽瘦了。
看起來還有些難過。
奧河從樓梯上站起來,一步一步朝他的主人走去。他的欽欽堅強又可憐,像被制成标本的枯葉,全是虛假的不可破。
“沒事……”奧河摸他的鬓角,摸他的嘴角,在方修盛碰過的地方又碰了一次。
他沒有親吻過任何人,可吻起欽欽,熟稔得像做過一萬次。
“我是新的。”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你一個人的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