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說。”金欽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有些不耐地低垂眼簾,“什麽消息?”
“金女士的安樂死申請通過審核了。”
“哪個金女士?”
“我想是您的母親。”
“好,我知道了。”
金欽撥開了水龍頭,在水聲裏愣了一下,提高聲音說:“蔣遼源,你可以繼續了。”
“申請依然沒有通過,不論我如何繞過識別這件事,總是駁回。”蔣遼源說,“康曼發生的事對你那麽重要嗎?是因為那個女孩,還是……”
沒有心情了,金欽直接挂斷了蔣遼源的電話,他在看自己的臉。
他和金覓不是非常像,金覓是邁入美人門檻的人,眉眼鼻無一處不是上天的禮物。他更像生父,一個不知名的城郊落魄男人,一張臉薄得幾乎要載不住五官。
一點看不出相似的母子,怎麽就要走同一條路呢?
奧河趕回家中時,金欽已經不見了。又隔了半小時,他收到了對方的消息,要他把通知送到第三實驗室。
就像在熱油裏添了另一勺熱油,金欽看見告知單的表情和平時差不多,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也不會看不明白,然後就把告知單壓進了抽屜。
“你去工作吧。”金欽擡起頭對奧河說,“應該遲到了,我會向你的上級寫明情況的。”
“不用我……”
“不用。”
金欽體內曾經留存過的毒素前幾天剛剛破解,來源于第三自由軍占領區域,極為罕見,落城區的人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星球上還存在着這樣一種植物。痛苦、致命、磨人,但如果願意付出代價,可以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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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剛才過去的幾分鐘裏想,天底下想死的人很多,他自己偶爾都會想還不如死了。
可他從來沒有主動地付諸行動,這樣想起來,家裏兩個姓金的,其實一直都是那位女性要比他更敢。
辦公室門口的燈又只洩進一段光亮,很像在康曼的那個夜晚。
金欽嘆了口氣,起身打開門:“怎麽還不走?”
“遲到一分鐘就不用趕了,遲到一小時不如幹脆不去。”奧河刨了下掉到眼前的頭發,眼神落在了門框上,“我想等等你,等你下班,一起回家。”
“我沒事,就是好奇她怎麽就想死呢。”
這個問題耗費了金欽很多時間,安樂死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他每天皺着眉,工作時和蔣遼源吵架,回家後給奧河擺臉,把賜予別人不痛快當作自己的畢生任務。
當然,這并不意味着他放棄了工作,腿傷似乎和腦袋挂鈎,恢複健康後,金欽投入進了U3NHG中。
在蔣遼源看來,他對這個項目本身的興趣不大,只是為了折磨沈等則。
軍部給出的項目目标是降低自主度,沈等則努力了一周,毫無思路。
金欽來了兩天,拍板将自主度作為一個可控因素植入機器人體內。
項目在他離開前有了一些進展,但從來沒有上報過一次——如果在頑固派手裏完成這項任務,一切都是不可控的,金欽要将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
U3NHG的第一次試跑出了一點小問題,沈等則能夠理解不向軍部彙報進展的原因,但絕不能容忍私自實驗。
這還是他自“藏起自己”後第一次硬聲硬氣講話,因為太過用力,鼻尖都泛着紅。
金欽隔了屏幕看他,惬意地關掉聲音,通知奧河:“就是這一點很可愛,他很會紅。”
“我也可以紅。”
“攀比心可以再弱一點。”
忽略掉一般人很難忽略的抗議,金欽決定在奧河身上做一個小小的實驗。
奧河沒多大意見,陸平錦沒有提着小包過來,就說明這是一件小事,他同意後低聲問:“我會變嗎?”
金欽說:“你應該自己感覺,我的答案是會。”
奧河:“那可以吧,我總歸是你的。”
最近,金欽特別愛強調一點,他對程序進行了最後一次測試,正色道:“你是我和陸平錦以及魯機共享的。”
奧河做了一個嫌棄的表情:“不要這麽說。”
第一次實驗,金欽沒有做過激的變動。
他在奧河身上添加了一種模式,因為只是試運行,這種模式粗暴地被命名為金欽。
簡單地講,在金欽模式下,奧河只聽命于金欽。
奧河對調整适應得非常快。
與此同時,他也非常不适應,他的行為模式與單獨的金欽模式并不那麽兼容,他的自我意識在延伸,可他的身體在配合金欽。
這項磨合直到金覓的日期來臨前才幾乎結束。
金覓選擇在9月的最後一天結束自己,比起自殺,更像是在同10月的第二個長假做鬥争。
比起尋常的晚期病人,她看起來非常體面,頭發、妝容搭配在一起簡直在發光,母子倆在這方面很有默契。
她沒想到金欽會來。她正在讀一本關于金欽的書,對于兒子的專業領域,她始終不太明白,這還是第一次認真去看,不過此時此刻閱讀單純是為了催眠。
金欽掃了一眼書,還沒坐下就說:“這本書的作者完全是在胡說。”
金覓溫溫柔柔地回:“所以你确實會看市面上流通的關于你的書?那我也該寫一本的。”
“一本恐怕不夠你發揮。”
病房的窗戶開着,燈津的風輕輕柔柔送了進來,早秋的溫度還沒完全降到不可忍受的程度,帶進了一些清爽。
風一送,牆壁上的鐘就跟着走幾步,誰知道它到底是在往前走,還是在做倒計時。
“我以為奧河是你的情人。”金覓說,“他總是陪着你,任何時刻。”
“我的情人難道不配是個人?”
金覓像沒聽見一樣,掖了掖被子:“你有很多情人,連方修盛都是,是不是人看來也不重要。”
“方修盛不是,從始至終都不是。情人應該是快樂,而他遠不是。”
“那你找到快樂了嗎?”
“你知道的,不然你為什麽要選安樂死。”
“我只是想離痛苦遠一點,快樂早就是不敢想的事情了。”
金欽好像是翻了個白眼,他起身在金覓額頭上吻了一下:“和你說話真費勁,再見吧,媽媽。”
金覓跟着他的動作閉了一下眼,眼尾眼線上挑的弧度都沒變。她的眼睛笑得彎彎的,看不出多大年齡,漂亮年輕地說:“那好吧,再見。”
9月30日是明天,金覓選的時間是下午三點。
一般這個時間金欽還在午休,鑒于這是一件大事,他決定放棄午休。
奧河也沒打算午休,他告訴蔣二,襲擊的地點可以定在燈津紀念館。他正在燈津紀念館的黑暗中穿行,靠的還是上次和金欽來時記下的密碼。
陳老師的房間實在是難找,他試了很多次,終于見到了老頭:“我是金欽的機器人,來拿我的第一個分體。”
陳老師上一次見他時,他還是一個很醜的半尊半身像,此刻突然對上一個大高個,他有些疑惑:“讓我和金欽聯系一下。”
“不用。”奧河既是對他說,也是對電話另一端的蔣二說,“他今天要在燈津紀念館送一位很重要的人。”
連蔣二都覺得他薄情寡義得過了頭,他微笑着對陳老師說:“我是先斬後奏。”
早在前一晚還沒定下落腳地時,奧河就将襲擊地點确認在了燈津紀念館。
他知道,如果金覓死了,金欽絕不會到她的墓碑前,而是會去另一位奧河和她的創造人那裏。
燈津紀念館和拉多加湖畔一樣,無論金欽喜歡與否,無論他的表達如何,都是他不被在乎的一面。
奧河端着自己的第一個分體往樓上走。
臺階繁多,高低不等,他很有耐心。他的耐心沿着黑暗的起伏向上攀伏,好像有鐘鳴,如果沒有人阻擋,就能到達更亮的燈津紀念館,然後往北飛,最終停在拉多加湖畔。
直到他看見金欽。
金欽為金覓點了一支長明燈。
金覓生前喜歡香味,喜歡一切精致的東西,死後的燈卻樸實得什麽味道都沒有。
醫院傳來消息後,金欽的睫毛顫了一下,他把燈放在紀念館仿若群山的燈架上,燈芯托着火光閃了閃,他便轉了身。
再想起回頭時,他已經無法從群燈中分辨出金覓的那一盞。
金欽整了下外套,往門外走,正好遇見了從地下出來的奧河。
奧河手裏的半身像非常熟悉,奧河也非常熟悉,他終于不用在群燈中找出自己的那一盞。
也不是群燈,群燈不屬于他,他有的,一直是遙遠的孤星。
“手環也是你的分體,怎麽不一起找回來?”金欽站住了,用一個問句和他打招呼。
奧河颠了颠手裏的半身像,眼睛往街道的另一端看了眼,嘴角往上提,笑着說:“沒這個漂亮。”
“有空提高一下審美。”
金欽低下頭往前邁了一步,他察覺到迎面襲來的銳意時已經晚了。頭皮發麻間,看見一尊半身像從側旁飛了過來,子彈擊碎了黑色金屬制成的半身像,碎片瞬間散開,化成了更綿密的勁道撲向他面門。
萬幸,奧河用胳膊擋開了所有攻向他的碎片。
機器人非常年輕,才獲得主骨骼沒有多久,卻側着頭問他有沒事。
金欽來不及回答,他看見終端上顯示有若幹A系正在不斷靠近。詫異間,他的一顆心終于在這樣的一天沉到了底,A系此前的倒戈拜方修盛挑撥所賜,彼時的理解放到現在,到底是不一樣的滋味。
他覺得哪裏都不對,可他沒有辦法,事情發生了。
這場戰鬥并沒有明顯明暗之分。
奧河用A系的戰術動作絞殺了A系,A系用同樣的動作始終将矛頭對準金欽。
一切結束後,燈津緩慢的警笛才從遠處響起。
“24,想想辦法,查清到底是誰想殺我。”
“我想我需要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