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奧河終于拿到了他想要擁有的權限。

面對燈津警方,他恰到好處地隐藏了自己的喜悅,扮演一位盡職的護主機器人,對襲擊者的身份閉口不談。

金欽的想法顯然和他一樣,他身上的人氣兒被這場突襲抽走,恢複了以往的不茍言笑,用三四個字去回答多數問題,用無可奉告阻撓不善的追問。

他的終端裏還躺着所有參與了突襲的A系名單,清一色A開頭的編號像一個巴掌,拍在身上的疼就算了,餘音最讨厭,時時刻刻繞着腦袋喊“你真失敗”。

失敗嗎?金欽說不上來,返回落城的途中,他選擇了銷毀這份名單。

他的心情實在不好,奧河喘一口氣都成了原罪:“下次出門可以不用跟着,車票也在支出中占很大一部分。”

奧河能理解,他笑了一下,往邊上挪了點兒,給金欽騰出了更多的空間。

這班列車的乘坐率很低,車廂裏只零零星星坐了幾個人,有人認出金欽,遠遠地拍了照,偷偷摸摸地在屏幕上戳來戳去檢查戰果。

奧河全看在眼底,身子往前欠了欠,堵住了多半投向金欽的視線。

蔣二“成功”的襲擊已經徹底告敗,這位來自名門的小少爺觸了鐵板、遇上背叛,居然是出乎意料的沉默。

按奧河的預想,對方起碼要罵他是背信棄義的小人的。謹慎起見,他還是把蔣二拉入了屏蔽名單,徹底斷絕了将來被罵的可能。

只是蔣二好屏蔽,金欽卻是他無法躲開的人。

回到落城區的生活不比燈津風平浪靜多少,金欽的燈津之旅已經比常人刺激百倍,他的落城生活更是難度加倍。

從城郊到第三實驗室最快的公共線需要四十分鐘,腿傷還未完全恢複時是惬意的悠長通勤時間,恢複後就是難以忍受的舉重煎熬——植入了止痛泵、代謝循環系統以及其他治愈必備良藥的輔助器很重,金欽很嬌氣。

奧河提議,他可以向工作中心申請一輛兩座的通勤專車,這樣就能解決兩人的通勤問題。

“你說爆米花?”金欽第一反應是皺着眉嫌棄,“兩個座位抱着發動機,你把這種東西叫做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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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爆米花開回家的第一個清晨,他還是舉着腿上的輔助器坐進了副駕,并在途中睡了一個回籠覺,醒來時沒有一點難為情,頭都不回地進了第三實驗室。

奧河的目光乘上日光去追金欽的背影。金欽最近瘦了很多,舊襯衣只能靠肩頸支撐,随便走幾步,就有風趁機鑽入其中游蕩一番。

他眯了下眼,降下車窗喊了聲“欽欽”。

金欽的腳步頓都沒頓一下,像沒聽見一樣拐了個彎,被走廊吞沒了背影。

過了十來秒,奧河的終端響了一聲,是金欽的消息:什麽事?

“晚餐想吃什麽?”奧河直接撥了過去,“我受八小時工作制管轄,應該能過來接你。”

“……你安排吧,沒什麽特別想吃的。”

“好吧,那按時下班?”

“按時。”

落城的秋天前幾天來了。

不知道現在的評判标準是什麽,金欽只知道幾年前是按照掃地機器人十日積攢的落葉量判斷的,他坐在窗邊等镕,沒看見熟悉的發頂,只顧上留意院子裏的落葉有多少。

第三實驗室的落葉太少,下一班掃地機器人馬上就要過來,路面上的枯葉還是能一片片數得清的數量。第一實驗室就不同,氣溫稍降,滿庭的樹葉立刻撲簌簌往下落,要比落城的季節播報還要靈光許多。

哦……

金欽慢慢地想,換了地方,肉體也感覺不到嗎?

他沒仔細看過第三實驗室的綠植都是什麽品種,除了大門到辦公室這條線,再沒去其他地方多走過一步。

剛到第一實驗室時,他也不愛與人交往,為了避免麻煩,他得挑大家都休息時才能去院子裏轉一會兒。偶爾為了躲同樣閑逛的人,他還發掘了不少稀奇的地方。

那年他16歲,現在36歲,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還是他。

可惜金覓已經不在了,最了解自己的人應該是她。金欽把視線從院中拔開,看了眼剛進門的镕,用眼神示意他随便坐。

镕有很多年沒這麽密集地同金欽見面,稀罕勁兒上頭,眼睛每分每秒都是亮的。他盤着腿坐在金欽腳邊,下巴親昵地蹭着他的膝蓋:“醫生,我哪裏都痛痛,你說怎麽辦啊?”

“我說殺了蔣遼源就能解決。”

“蔣遼源只會讓我心痛,肉肉是不會痛的。”

“心痛?”金欽吊高一邊眉毛,臉上因為瞬間拔高的怒氣終于多了些血色,“蔣遼源又聽他那死爹的話,要去聯姻?”

“這次沒有。”镕笑嘻嘻地說,“随便說說,不當真,不當真!”

“不要把你們閨房的樂趣拿到我這兒來,我萬一真能想象到,你猜你們誰先死?”

镕咽了口唾沫,迅速坐直身子:“我乖。”

掃地機器人哼着歌從窗外經過,似乎是看到金欽,原本松散的隊伍七手八腳地重新自我整理了一番,歪歪斜斜地隔着窗向他問好。

聲音洪亮,語氣堅定,金欽背對着窗坐着,差點被喊得掉下座椅。他回頭看了眼,吓走了這幫呆呆傻傻的小玩意兒。

“您當年為什麽要參與設計掃地機器人啊?”镕覺得他們實在是可愛,跟着看了好久。

“蔣遼源還設計過中秋晚會做月餅的機器人,你問過為什麽?”

“現場,21組機器人,做7萬人的月餅,很了不起的。”

“老子設計了你。”

镕認為自己今日命犯太歲,嘴像不受控,說多錯多,幹脆原地休眠,頭一歪徹底倒在了金欽膝上。

金欽正欠身去桌上摸筆,被熊玩意兒這麽一栽,差點沒穩住重心,毀了一世英名。他實在是氣不過,在镕的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過後又忍不住笑了。

A系的開端是一組機器人,镕和A2的脾氣差別很大,知識和技能都在同一起點,卻随着統計和程序的自我學習,越離越遠。A2嚴肅卻有很多小心眼,镕幼稚做事卻穩重,沒一個能徹底擁有更順眼的性格,早早就被金欽一起打包扔出門歷練了。

現如今,一個失蹤,一個渾身毛病。

不知為什麽,镕的程序清理像是一個無底洞,每次都能找到新的幹擾項,仔細去查卻都是小毛病,睡一覺也許就能自我修正了。

金欽自認能宰蔣遼源,所以做起殺幹擾項的事很不耐煩,也就對着镕才能多幾分耐心。他忍耐着、忍耐着,逐一清理了四十分鐘,沒能堅持更久,用拍打的方式把镕從休眠中喚醒:“軍部給你植入了什麽玩意兒?”

镕的清醒比奧河要快很多,他立刻答道:“前線環境複雜,也是對幹擾項的排查程序。”

“寫得真爛。”金欽向來是同行最讨厭的那種人,他在終端上随意點了幾下,“給你加了一個新模式,還沒命名,可以直接進入勿擾狀态。”

“類似‘此屋已掃’的騙子手法嗎?”掃地機器人又一次雜亂地列隊過來,他們的手将将舉起,镕就笑眯眯地比了個“噓”的手勢,哄走他們,他才繼續問,“什麽原理?”

“關于自主度的項目,随手實驗罷了。”

“哦……那今天是結束了嗎?”

“不要告訴我你等會兒要去做什麽,那麽就結束了。”

看着镕捂着嘴倒退出辦公室,金欽拿起剛才寫了字的紙,輕輕地敲了一下太陽穴。

他最近睡眠不好,一晚能驚醒三四次,雖然能很快繼續入睡,醒來後還是會有些頭疼。

如果左腿的止痛泵也能對腦袋生效就好了,金欽舉起覆了重物的腿,左右看了看,給奧河發了消息,他打算在回家前取了這玩意兒。

落城的下半年雨水很足,金欽在窗邊等奧河時,外邊淅淅瀝瀝開始落雨,他沒帶傘。

雨越下越大,有野心勃勃的閃電從天的那頭橫劈過來,後頭跟着小弟慢一拍的助威聲,他在自然的力量下,想起下午不斷從窗外經過的掃地機器人。

他寫的程序自然完美,掃地機器人從不在非适宜條件下出動,眼下卻有一只瘋狂在雨裏打轉。

掃地機器人和奧河不同,天生就不是能進步的料,金欽再清楚不過,可他突然覺得,也許這位掃地機器人喜歡雨呢?或者喜歡打轉,或者喜歡在雨裏發瘋?

誰知道呢,奧河握着爆米花的方向盤挪了進來,金欽收回視線,穿過逐漸熟悉的悠長走廊,從臺階上一步落進了車裏:“你确定爆米花遇上這種天氣不會縮水?”

“縮水了我們就坐公共線去。”

奧河轉動方向盤,爆米花幾乎是搓着地在走,在極慢的車速下,他們和雨中獨舞的掃地機器人擦肩而過。

兩人誰都沒再多給出一點注意力,直到開過兩個路口,确認爆米花确實不會縮水的情況下,奧河問:“他能等到另一個陪他跳舞的同伴嗎?”

“嗯?”金欽愣了一下,他很快反應過來,又回頭看了眼,給出了一個消極的答案。

“我覺得會。”奧河說,“不管是什麽原因,即使是個錯誤,也會有人陪他。”

“犯錯還要一起?”

“犯錯也要一起。”

在下一個紅綠燈,金欽想起和镕的對話,他的話頭起得非常突然:“那款掃地機器人是我設計的。”

“哦。”奧河關注着減少的數字,“你應該是做什麽都很厲害,剛才咱們路過的還出勤的掃地機器人,沒有那一款。”

“嗯。”金欽點了點下巴,平和地說,“是做什麽都很厲害。”

因為下雨,落城的各行各業都進入了短暫的慵懶,取掉金欽腿上的輔助裝置已經是徹底的晚上了。

他許久沒有走路,哪怕有輔助裝置的幫助,也感受了許多次才找到了曾經的發力感覺。

康曼的回憶好像從這一刻起才開始完整。

他直起腰,外邊的雨已經停了,所有聲音不再被雨聲覆蓋,落城的所謂生機總是和自然不能相容。他回想康曼進城主幹道的歡迎牌,連綿不絕的炮聲,以及陰暗角落裏膚色白皙的女性機器人,這些記憶可近可遠,錯錯落落地支起了這個下半年。

他失去了過去努力追求的榮譽,他親手抹殺了A系的許多編號……

哦,還有金覓。

金欽看見自己的船在驚濤駭浪中穿行,險象環生卻仍能屢屢幸存。

旁人都看不清,只有他自己知道,掌舵的船長已經殒命,可能連最後一條狗都死在了甲板下。

還好再沒人知道船況,否則來年的保險會是天價……

金欽被自己發的瘋逗笑,睫毛微顫間,頭頂被一片暗紅遮住了。

他擡頭去看,是一柄蛇眼傘,傘柄下方是奧河的手,他藍色的眼睛在傘面下,目光柔軟地穿行過來:“計劃被你打亂了,不過還好,我們拿到了最後一個座位。”

落城今天下雨,金欽在奧河暗紅色的傘下,穿過走起會有咯吱響聲的木制走廊。

他有一些冷,可是奧河很暖,他問奧河:“你是要和我約會嗎?”

奧河的一邊肩上沾了雨,他眨了兩下眼睛:“欽欽,請問我們是在約會嗎?”

他很快回答了自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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