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樣的晚宴,金欽沒參加過一萬次也有八千次。他熟門熟路驗證了個人身份,跨進了剛為自己推開的門內。

有些寒酸,他頗挑剔地評價宴會廳中央的水晶燈,也許尺寸要比簡柯家的那個大上一些,可懸在這樣的大廳裏……寒酸。

他斂了目光,毫不在意地從水晶燈下方穿行而過,在方修盛面前站定:“想見我可以換一個方式。”

“恢複得不錯。”方修盛的眼神順着他的腰線往下看,停在小腿處不動了,“本來想替你出氣,可惜第三自由軍的那幾個毛頭當場就死了,折辱屍體就有些太不體面了。”

“嗯。”金欽走了下神,稍微往離他遠一點的地方挪了挪,“今晚還有別的事……”

在他将要轉身時,方修盛拉住了他的手:“煙花馬上要開始了,你遲到了。”

金欽深吸了一口氣,不用看他都知道,宴會裏滿是竊竊私語的眼神,那些投來的視線比這世上最厲害的長舌婦都要人命。

他點了下頭,反手扣住方修盛的手背,用了個巧勁兒把手掙脫出來:“你帶路?”

對于民衆來說,方修盛的形象完美得無可挑剔,有人愛他的嗓音,有人愛他的臉,部分人也宣稱自己更愛他的智慧。

而在這樣的宴會廳,大家心照不宣的是,方修盛是極不純粹的僞裝者,因為看不穿,他們便将矛頭對準了唯一在他身邊停留多年的金欽。

一個妓女的兒子,他的母親就是他理所應當的原罪。

往觀景臺去的路上,有人暧昧地去蹭金欽的手背,這讓他的臉上又添了一層生動的寒霜。他越過方修盛,走在了前頭。

落城區每年秋天都有一場盛大的煙花,不計污染成本,火藥味能喂飽成千上萬以此為食的精怪。

往年,金欽總要出席這場盛會,要正襟危坐,等着直播鏡頭的突然襲擊。今年首席科學家換作了蔣遼源,他還以此調笑過對方,沒想到現世報來得這麽快。

如果可以選,他寧願被官媒拍下最醜的樣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人群的視線歪曲得不像自己。

遠方升起煙花開始的信號時,金欽剛好跨到室外,橙黃色的光束在相疊的山尖上閃了閃,過了兩三秒,正餐就迫不及待地沖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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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人會不喜歡這些閱後即焚的産物,金欽也喜歡,他仰着頭,平靜地聽着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破空聲,心情倒也沒那麽差了。

煙花結束前,方修盛就離開了,臨走前意有所指地幫金欽理了理袖子:“你不想做的事,我可以幫你做。”

金欽不想做的事有很多,不過方修盛指的這件,他是打算徹底瞞下來的。

他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聯系了奧河:“燈津的事有進展嗎?”

奧河不可能真的去查,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清楚不過:“和第三自由軍有關。”

知道金欽還在晚宴,不是一個追究真相的恰當地點,奧河并沒有細說,他在沙發上靠着:“晚宴不怎麽樣吧?”

“比在家裏吃速食産品要好一些。”金欽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挨着陽臺的護欄,眼前是隔了一扇門的燈光閃爍,“即使我不在家,也請自律。”

“挺自律的,我做了一朵花。”

屏幕裏的奧河像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抽出支紅色的花,他把花往鏡頭前湊了湊:“用紅紙做的,怎麽樣?”

“我還有一個小時到家,希望你能及時處理掉。”

“放在鋼琴上怎麽樣?”

機器人越發大膽,與初見的腼腆幼稚實在差太多,金欽不想和他扯皮:“一個小時。”

屏幕恢複黑暗後,奧河看見了自己的笑臉,他身旁全是用彩紙疊的花,顫巍巍地套在鐵絲上,室內微弱的自然風都能讓花瓣搖晃好一陣。

他沒聽金欽的話,而是取了個牛奶瓶,把紙花高高低低搭配在一起,穩穩地放在了鋼琴上。

這幾天,他在金欽的世界裏看了許多東西,他看着金欽從這間舊屋孑然出發,從意氣風發到面目模糊,久而久之,他身上只剩下了“首席科學家”的标簽。

奧河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過金欽的詞條了,那個紅色、浪漫、甜蜜的金欽越來越遠,與此同時,當初把金欽定義為此的R24也一樣遠了很多。

他并不覺得遺憾,想了想,在金欽的詞條裏又添了一項。

——我的愛人。

要自律,要有目标,奧河認為自己做得很棒。

這晚有降水。

金欽惦記着趕在雨前離開宴會廳,身後的夜色已經被雲遮了多半,他删掉奧河發給自己的花和鋼琴的合照,并回了一把锃亮的刀子。

時間不早了,他推開了陽臺的門,沒料到旁邊的沙發早有人坐着等自己。

蔣也的鬓邊已經有了白發,眉間有一道嚴肅的皺紋:“金先生。”

“不用這麽客氣。”金欽說,“怎麽不見你家老二?”

理論上來講,蔣家的老二是蔣遼源,但落城的人似乎刻意将他與蔣家分離開,說起老二,指的總是蔣連源。

“連源有要事再身。”蔣也雖然這麽說,實際是他擔心蔣二在金欽面前胡鬧,命人把他鎖在了家裏。

“蔣先生考慮得周全。”

蔣也的性格和兩個弟弟都不是很像,他太過嚴肅,為人剛正得過分。他很快就說出了今天的目的:“大選結束前,還請金先生多注意人身安全。”

這話要是別人說就是威脅的意思,可他說出來,就是真的勸告。金欽已經在蔣二身上吃過虧,他笑着說:“多謝蔣先生提醒。”

外間雲壓迫地的低矮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金欽欠了**:“我還有些事要辦,大選在即,也祝您心想事成。”

“謝謝。”

蔣也追着金欽的背影看了會兒。他和方修盛間的事不是什麽秘密,外人只當金欽是借着方修盛往上爬,只有他知道方修盛是如何無所不用其極的一個人。大選的結果不甚明朗,但他已經想過很多次未來該如何處置金欽,只是這個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天才,好像自己做什麽都無法真正保護他。

“哥哥,你為什麽要和他說謝謝。”看見蔣也滿臉驚訝,蔣二做了個鬼臉,“哥哥,你是鎖不住我的。”

他朝場中打了個招呼,就有人會了他的意,順着人群的縫隙滑入了金欽的必經之路,他撫了撫自己的袖口:“像金欽這樣的爛骨頭,您和他說什麽呢?”

金欽走得匆忙,腳下步子卻不亂。再有三四米就到門口時,他被人撞了一下,猝不及防吸入了很多煙霧狀的東西。

一切都晚了。

他沒有找面前人的麻煩,而是順着這人彙報成功的視線看到了被拎走的蔣二,蔣家的第二個私生子瘦骨嶙峋,臉上全是譏笑,好像在說“你又能怎麽樣呢”。

他确實不能怎麽樣,只能靜靜地看着蔣二。

在宴會廳的燈光下,金欽一雙沾了灰色的瞳孔淡到了極點,極其惹人厭。

突然,他向蔣二笑了一下,占盡了先天優勢的眼睛像一把利器,如有實質的殺意直接遞到了蔣二面前,活像個閻王。

蔣二心下一驚,趕緊低下了頭,想起面子再擡頭時,金欽已經跨出了大門。

在蔣也第一萬次對蔣二動手時,金欽托着門邊的大理石已經一步都動不了了,手底的涼意拽回的理智根本不夠分配。

他想前些日子新鮮死去的金覓,這個女人在落城區的高層間像一條絲綢,她婉轉美麗,卻引得別人惦記上了她的兒子。

她可以使任何小性子,卻沒辦法阻止別人真正的想法,無法阻攔,她便将自己的兒子推薦給了方修盛。

一個推薦,斷送了金欽本來可以選擇的所有道路。

他也想像陸平錦一樣,坦坦蕩蕩地從城郊走到首席實驗室;他也想像蔣遼源,用盡心機換一條獨立的路。

他曾經也有得選,可是一夜之間,所有的路都被天塹攔開,擋在他面前的,變成了方修盛。

天氣預報提起過的雨降了下來,剛拉開序幕的雨不留一點情面,一柄柄利刃破開一切阻礙它落地的事物,直劈向世間萬物。

金欽閉了下眼,一步跨進了雨裏。

只是雨能劈開自己的阻礙,卻幫不了旁人。

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奧河終于等到了敲門聲,他幾乎是用彈的沖向門口,然後僵在了原地。

他沒見過這樣的金欽,冷漠和軟弱相交,被雨淋透的身體上是最複雜的味道。

不再幹淨,不再單調,這一夜的金欽終于落到了地上,變成了徹底的人。

不……他是去了刺的玫瑰,同鋼琴上那些紙花一樣。

奧河把金欽拽回門裏,一個人的濕意傳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他輕聲問:“你需要什麽?”

金欽的頭腦已經被高溫襲擊過多次,但一些念頭永遠都在,他什麽都沒說,擡起頭去看奧河。

奧河問:“我可以嗎?”

“你的知識範圍有些廣了。”

“不廣怎麽救您?”

“這種時候不要擡杠。”金欽想了想,“吻我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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