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話音剛落,作為背景音的煙花破空聲就停了。
金欽不自在地屈了兩下食指,若無其事地收回了這句話:“也不用一起,你暫時還不适合做這個靶子。”
“那什麽時候才适合呢?”奧河看了眼兩人比剛才距離遠了很多的手,心裏癢癢地問,“我倒是準備好了。”
“知道準備什麽嗎,就說準備好了,年輕人口氣真大。”
“萬死不辭對任何事都有用。”
巨大、厚重的門從他們眼前打開,有人舉着帽子在胸前挽了一個誇張的“劍花”:“金欽——”
“你看……”金欽往裏走了一步,“都不知道你叫什麽,所以先別萬死不辭了。”
奧河跟着他走:“反正我是你身邊的人,叫我‘金欽那小弟’都可以。”
“再頂嘴,我就把你退回第八實驗室去。”
相處時間久了,奧河早對金欽的這類威脅有了免疫力,他從侍者手裏接過酒,遞一杯給金欽:“‘金欽的俏情人’也不錯。”
金欽瞪了他一眼,他在人群中發現了沈等則的卷毛,手裏的酒杯成了抵達前的阻礙,他一把将酒杯塞還給奧河,快步走了過去。
奧河緊跟他:“我不吃醋,是我有品德;你太激動,就是你人不行了。”
自金欽接受軍部問詢的事走漏風聲,沈等則的情緒就再次到了“離家出走”的邊緣。上一次是他鬼迷心竅,幫方修盛監視金欽;這一次是他經驗不夠、能力不行、腦袋不活泛,把摻了私貨的報告遞給了軍部……
也是他捉迷藏水平高,兩人就在同一個實驗室,他愣是躲了小半個月,無數次完美地避過了金欽。
今天運氣不佳,他背對着金欽,雷達還沒來得及發出信號,天然卷就被一把壓到了底。
自家媽媽都不愛這頭卷毛,世上唯一一個每次見面都要撸兩把的人只有金欽。沈等則心裏“咯噔”一下,僵着身子轉頭看他:“金……金……”
金欽的手還沒從他頭上離開,又揉了幾下,才松開手:“幾天沒見,又結巴了?”
“我緊……緊、緊張!”
奧河小小地“嗤”了一聲,眼不見心靜,把視線轉移到了窗外。
金欽聽見了,背過手在他手心摸了一把,像是安慰,手離開後,卻又立刻攬到了沈等則肩上:“陸女士托我給你做次免費心理輔導,去陽臺還是休息室?”
因為害怕自己再栽到心眼多的人的手裏,沈等則惡補了幾天課,他一聽金欽這麽說,立馬搖頭:“不去休息室,萬一被人錄下來可怎麽辦,就陽臺吧……”
已是隆冬,落城的氣候依然不錯,常綠植物點綴遠景,耐寒花卉裝點近處。
這還是沈等則第一次這麽讨厭落城一點都不冷的冬天,他的手心不停冒汗,從欄杆傳到手心的涼意根本不夠降溫:“我其實不用開導,我就是太笨了……也不懂變通,也不懂你到底在幹什麽,我……”
金欽沒讓他說完:“你認為首席科學家是什麽?”
是我的畢生追求。沈等則咽了咽口水,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擡眼盯着金欽,小心地組織語言:“我媽媽希望我能出人頭地,像我這個專業方向,首席科學家就是多數人心裏的殿堂,也是我的。”
“是你的還是你母親的?”金欽轉了個身,背靠着陽臺的欄杆,“近二十年,首席科學家的位置只有我和蔣遼源坐過,不說我,你看他的滋味如何?”
不怎麽樣……沈等則眼前閃過些迷茫,他是知道的,接任首席科學家時,蔣遼源臉上連一絲笑意都沒有,不是為了保持嚴謹或是其他什麽外部形象,就是單純地連一點開心勁兒都提不起。
他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外邊的人削尖腦袋都想往首席實驗室裏鑽,只為離這個“神位”更近一點。可他最近也見了很多原本就在“首席科學家”旁邊的人,金欽、蔣遼源不說,陸平錦對這個位置幹脆沒有一點興趣。
他搖了下頭:“不怎麽樣。”
“我不煲雞湯。”金欽聳了聳肩,看着等在室內還注視着自己的奧河,“你的身份越多,你離自己就越遠。”
“從我進入第一實驗室到寫出镕的主程序,再至成為首席科學家,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僞裝它,它僞裝我,落城區的人要一個仿若能給出光明未來的首席科學家,這個人最好公正、理智、無情,他對人類都不怎麽樣,對機器人只會更差,到最後,這麽一個爛人,反倒成了人類的救星。”
這些事對方修盛、陸平錦、蔣遼源這樣的人來說,是提都懶得提的心知肚明,可對沈等則來說,更像是從未思考過的硬幣的另一面。
他一腔熱血,想像十八歲的金欽一樣,開創一個系列;想在自己三十歲前,能夠找到支點,阻止落城區與第三自由軍的紛争;最好,在死前,能讓自己的名字刻在英雄碑上。
這是他以為的完美的一生,他從沒想過,第三自由軍因何而生,人類為何恐慌,機器人為何叛逃。落城區的明天不在地圖上,而在棋盤上。
“小沈,你可能以為我在吹牛。”金欽拿大拇指在食指指腹掐出一道紅痕,“但兩月後的大選,我押了方修盛,那麽就是他了。”
“這一次,我站軍部,未來三年,落城區就将由軍部主導。”
“頑固派對機器人累積六年的政策,将由我從負走到正。”
沈等則仿佛一秒看盡了落城區未來三年将要綻放的所有花朵。
他不是笨蛋,而是和金欽、陸平錦一樣,靠聰明踏破原本階級的人。在被“未來三年”刺激得面紅耳赤之際,他敏銳地意識到了某個點:“是哪個‘我’?”
是作為首席科學家的金欽,是作為“首席科學家”,還是作為金欽?一級研究員是肉眼可見的天花板,那首席科學家呢?首席科學家再往上,是龐大的軍部,是成功連任兩屆的以頑固派為首的辦公廳,在這樣的強權下,首席科學家又能如何?
過去的六年不屬于落城區的每一個人,那未來的三年又有何異……
金欽從口袋取出支細煙,這是陸平錦鄭重交給他的,他又轉交給了沈等則:“但你不一樣,你有足夠多的時間思考你到底是什麽人,然後再選擇要去做什麽人。你還沒有踏進洪流,所以即便是洪流,也奈何不了你。”
他沒說完的話是,不同于十八年前的金欽,沈等則異常幸運的是,在選擇入口前,就有了一位陸平錦保駕護航。
奧河是天然“狗腿子”,察覺到玻璃門外的話題已盡,他機敏地拉開門,為金欽制造了足夠漂亮的退場。
“剛才說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金欽握着他的手跨到室內,“簡直有一點想要珍惜我這顆漂亮腦袋了。”
“确實挺漂亮。”
“聽錯重點了。”金欽糾正道,“重點是珍惜。”
“哦,明天給你雇一隊保镖。”
為一群書呆子準備的晚宴,酒的酒精度數極低,甜點花樣繁多,音樂質感輕柔,這樣一個宛若溫室的宴會廳,金欽卻不願踏進一步。
他沒往前走,靠着玻璃門,變戲法一樣又從口袋掏出幾顆花生:“想殺我的人排起來能連起東西線,然後會合起來再排到落城,一隊怕是不夠用。”
“一隊保镖是按你平時的小氣程度算的,要是給夠預算,哪怕繞星球一圈,也有辦法。”
“兩百塊,夠不夠買你一小時不頂嘴?”
“按你的身價來算,不夠。”奧河在他豎起的指尖上親了一下,“按我們的關系來算的話,只要你要求,我可以乖。”
指尖酥酥麻麻,金欽搓掉花生的紅衣服,食指一推,喂給了奧河:“公共場合,我說公開關系了嗎?”
“那就是我追求之心太重,情難自禁。”
“我要求你乖一點。”
“好,遵命。”
接下來的幾秒有些離奇,奧河向來說乖就乖,收放自如,今天說完“遵命”,臉卻立刻靠近了二十厘米。
也是知道奧河靠近,金欽才沒躲,感覺他擡手從自己耳邊捉住了什麽東西。
等不及他回頭去看,奧河就把他的頭按到了自己懷裏,兩人都熟悉的香氛氣味一瞬間裹住了金欽的鼻子,他吸了幾下,知道這是奧河在保護自己的漂亮腦袋。
在家裏,金欽可能會像只鹌鹑一樣躲着。
可現在是外邊,感覺奧河的手勁兒一松,他就擡起來了頭——動作分解一下來看,他理好頭發,擺正衣領,然後才擡起了頭。
他站在原地沒動,看着奧河清理了從身後陽臺蹿出的一隊刺殺者,動作利落,心狠手辣,均是就地斃命。像是兩人才是這場襲擊的組織者,提前串通好拿這些人立威一樣。
大選在二月底,金欽早就把珍惜漂亮腦袋的事擺上了日程,他也不太在意這時襲擊的是什麽人。他的視線穿過驚恐的溫室科研人員們,落在了遙遙人群之外的蔣連源身上。
蔣連源愛穿乞丐裝,經常衣不蔽體。這次來參加晚宴,身上的布料還是不算多。
他盯着金欽,罕見地沒有上來刺幾句,而是舉了下酒杯,格外乖靜地遁入了人群。
金欽早年都不與蔣遼源計較,更不要說他這個便宜弟弟,他像什麽都沒看到一樣,平靜地收回了投放過遠的視線。奧河的戰鬥已被晚宴安保人員接替,他看着奧河,突然說:“我一直沒來得及問你,這不是R系的戰術動作,你從哪裏學來的A系戰術動作?”
奧河指尖還夾着剛才從他耳後“摘”來的子彈,手指內側的金屬骨骼正在冒着細碎的火花,他像獻花一樣,把子彈舉到金欽眼前:“借了你的權限,沒事就看看镕、A2什麽的,自學的,這個答案滿意嗎?”
金欽接過子彈,随手扔在了旁邊的煙灰缸裏,他摸了下奧河手上的傷處:“第八實驗室的主骨骼,成年男子的造價是兩億起步,你這種級別的主骨骼,我都不忍心算到底是多少錢,下次不要這樣了。”
“是心疼我,還是心疼錢?”
這個問題太過尖銳,金欽說不好,他搖搖頭:“我們得提前離開,就說我舊傷複發,要提前離場。”
李儉嘴裏剛因為這場突襲起了一串燎泡。晚宴恐怕聚集了落城60%的傑出科研人員,這都不算什麽,一兩個還是損失得起的。
偏巧出事的是金欽,這尊佛……他甚至沒太聽清奧河的說辭,眼神迷茫地下意識追問了一句:“舊傷複發?”
“對。”奧河的微笑稱得上無懈可擊,“此前方先生團隊帶來的醫療方案剛剛進行過半,金欽只拆除了外部的循環設備,身體內置的設備尚未拆除,經此一襲,出了點問題。”
能說出來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李儉皺着眉“嗯”了一聲:“請您務必帶他做精密檢查。”
奧河看了他一眼,只點了下頭,就留下惴惴不安的李儉,離開了宴會廳。
李儉的這種狀态維持了一整晚,直到夜半方修盛返回落城,他才像上斷頭臺一樣,狠了狠心跟進了辦公室。
金欽遇襲是肯定會發生的事,沒有多重要,方修盛直接略過了李儉彙報的這件事,反而問起了另一件:“見到奧河了?”
李儉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答“是”。
也許白天的行程比較輕松,方修盛看起來非常放松:“怎麽樣?”
“還是實驗體,有實驗标志,與其他機器人沒什麽區別。”
“他可是金欽的機器人。”方修盛講了雙關語,“金欽護在翅膀下的R24,哪裏能沾上私自實驗這種罪名。金欽既然選擇刷掉他體內的‘金欽模式’,也就不要怪別人反将他一軍。”
方修盛笑着說:“查查今晚動手的是誰,性子這麽急,幹脆早一點送他上路。”
“好。”李儉想了想,又問,“蔣連源今晚也在現場,如果是他?”
“他活不久了,金欽知道今晚他做了什麽,自然會動手的。”
兩人交鋒多年,動過的手段多的是見不得人的。
方修盛随便點開了一段今天遞來的報告,聽到奧河在門外對金欽說“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他笑了下,删掉了這段錄音。為金欽萬死不辭的人千千萬,這些萬死不辭不但是金欽的負累,還會變作能傷害金欽願意萬死不辭的對象的利器。
明天是落城初次人工降雪的日子。
方修盛放下終端,目光穿過夜晚無事閑來走動的雲,他特意将降雪區域擴大到金欽舊宅的區域,只祝他,能擁抱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