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金欽最近脾氣不大好,前腳剛宰了一位蔣家人,這會兒聽見奧河的這麽一番話,倒是不怒反笑:“真心話說完了?”
也不知機器人到底有沒有反骨,奧河只覺得後腦勺銳痛一下,說不清的情感全都逆着來,堪比芥末。他仰了下頭,呼氣聲裏都摻雜着怒火:“我何必在這兒和你浪費時間,算了,走了。”
奧河走得幹脆,放在金欽舊屋的所有物件全沒拿,一封申請直接遞到了前線,坦。
也巧,他到坦的同一天,R系通過實驗期審查的報告恰好公布了。他正站在進入基地的最後一道安檢口,聽見新聞裏提到R系才擡了下頭,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叫人窺不出喜怒來。
安檢人員只當他發愣,擡手在他胸前的名牌上敲了下:“恭喜哦,進入基地之後就自由了。”
“是嗎?”奧河低頭看他,眉頭皺着,搖了下頭,拎起簡單的行李——一個水杯,走了。
落城的春天已經頗羞怯地排在了冬天的後邊探着頭,坦卻還是天寒地凍的模樣。
進坦要繞過一座人工山,車輛過彎時,兩側山壁積攢了一冬的雪還貼得很厚,被太陽青睐的地方才能尋到些白天消融、夜間複凍的冰晶,藏在雪裏,時不時眨一下眼,逗弄過路人。
被光刺到的感覺還很清晰,奧河微微閉了下眼,手指在寫了“R24”的名牌上搭了一下,又後悔了,什麽都沒做,進了宿舍樓。
落城和坦并不近,車在路上走了兩天。
不知是心情太複雜,還是單純的舟車勞頓,奧河連床鋪都沒收拾好,随便把自己攤在空着的上鋪,沒幾秒就睡着了。
這一覺實打實地從白天睡到了夜裏。
剛醒時有些不舒服,奧河閉着眼調整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天已經徹底黑了,宿舍裏沒開燈,窗簾只拉了一層,能透進些微光。
他懊惱地翻了個身,把腿耷拉在了空中,緊接着就看見床下坐了一個人。
坐着的,人?
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麽,奧河的心瞬間揪在了空中,他撐着上鋪的邊緣翻到地上,心随即又落回原位:“你是誰?”
“啊?啊!”坐在下鋪的人也睡着了,聽見聲音被吓了一跳,左右手同時亂揮,眯着眼睛,張着嘴,傻愣愣地盯着奧河看了好久,這才緩過神來,“報原來的編號還是識別碼啊?”
“你沒有名字嗎?”
“真是大老爺了,還有名字?我都格盤過七次了,鳳凰見了我都得叫爺爺。”下鋪的人伸出右手,“N99。”
“奧河。”奧河和他握了下手,手伸進架子床和牆的空隙開了燈,“你可能更熟悉R24。”
“金欽的機器人啊,誰不知道。”
N99的目光幾乎把奧河裹了一層,全方位、細致地把他打量了一遍,N99嚴肅地點了點頭:“不愧是金家班出身,這主骨骼看着就牛逼啊,多少錢?”
奧河擡起胳膊看看,老老實實搖頭:“不知道,其實我不是金欽的……”
“別裝了,你們R系牛逼大發了,實驗期就和金欽談戀愛,談得全落城區封禁,緊急撤銷了‘金欽’詞條。”N99看了眼時間,“說是晚上九點要格掉,你正好能趕上。”
離九點就剩幾分鐘,奧河覺得自己的腦袋裏只裝了糨糊,他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格盤的對象裏,時間太短,只得匆匆把屬于金欽的詞條拖到了金欽模式下。
N99看着他忙活,語氣裏全是嘲諷:“你說說金欽,沒事幹搞這些幹什麽?新模式只會降自主度,現在又來了個識別碼,好家夥,精準打擊,真是便宜了辦公廳那幫胖子了……”
N99的話沒說完,九點到了。
奧河看着他停頓下來,不只是N99,剛才還能聽到說話聲的走廊也跟着靜了下來。只有他,好像只有他不受影響,獨自等在這片難以忍受的寂靜裏。
過了兩分鐘,N99耳後亮起了一個小小的藍點,很小的運轉聲音響過後,他睜開了眼,像第一次見面一樣:“你好,我是你的舍友兼搭檔兼接班人,我叫N99,你的名字我知道,奧河。”
恐懼感密密麻麻地順着四肢爬了上來,奧河跺了下腳,不自覺地擦了下手,和N99握了握:“奧河,你也可以叫我R24。”
“我知道,R系榮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N99動作幅度很大地拍了拍他的肩,“厲害啊,兄弟。”
好像屬于金欽的詞條完全沒有存在過一樣,N99果然完美地忘記了這段記憶。
奧河有一搭沒一搭應付着他的話,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麽沒有受到影響。他是一切的源頭,R系通過實驗期,自然會将資料庫同步給其他系列,這才導致金欽詞條漏給了大衆。
軍部格掉了這個詞條,怎麽會唯獨留給了他?
坦的太陽幾個小時前就下了班,落城的太陽卻還需要幾十分鐘才落。
金欽靠着窗站着,穿了套白色的很研究員的衣服,他有些乏了,換了個站姿,往辦公室的門瞥了眼。
可以說非常準時,剛剛九點零五分,就有人在外邊敲了下門。
“裝什麽。”金欽走過去一把拉開門,對上方修盛的臉,勉強笑了一下,“進來。”
這不是方修盛第一次來金欽的辦公室,可是來第三實驗室的這間卻是第一次,他沒立刻進門,而是站在門口看了一圈室內的陳設才跨了進來:“急你所急,奧河是個例外。”
“還要我特別感謝你嗎?”
“那倒不必,只是哪怕一點點感謝,我也希望能拿到。”
金欽盯着方修盛的眼睛看了會兒,他和這人認識了大半輩子,到現在,還是總覺得看不清。
第一次見面時,金欽才十六歲,剛剛進入一段戀愛關系,他喜歡一位誘人的男孩,卻不知道自己同樣可以被“誘人”概括。二十年前的方修盛和他現在同齡,卻比他深沉得多,聽了金覓的提議,不說同意,也不說拒絕的話,只說他願意幫忙。
那時方修盛在想什麽呢?金欽歪頭看着此刻的方修盛,短暫地走了個神。
方修盛自然是什麽都曉得的。
他擡了下眉,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不同于在外面的形象,坐在金欽對面,他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放松了:“做一次交換,也算是我……向镕道歉。”
“如果可以,我相信镕更願意聽到面對面的‘對不起’,而不是和奧河扯上關系的歉意的補償。”
捕捉到幾縷金欽仍逃逸在外的神經,方修盛不輕不重叩了下水杯,喚回了全部的他才說:“更真誠的歉意,一個消息,R系的意外不能再有了。我能幫你護住奧河一次,護不住第二次。”
金欽的灰眸擡了一下,和方修盛純粹的黑眼珠在空中對上視線,他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淡淡地說:“人各有命。我也給你一個消息,辦公廳改了我的模式和識別碼,方總統上任的第一件事恐怕是幫別人擦屁股。”
果然一語成谶。
方修盛不甚在乎的輕微變動成了辦公廳“事了拂衣去”的最後一步,新模式和識別碼結合在一起,成了頑固派統治的有力武器。從大選前一月,到方修盛拿下大選,再到政權過渡結束,被民間稱為史上最嚴格的機器人政策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強行政策之下,第三自由軍與落城區的矛盾抵達了十幾年來的頂峰,各地機器人嘩變,到處都是抵抗識別碼的聲音。落城區機器人大量流失,據不公開數據顯示,如此下去,最多半年,第三自由軍的有效力量将要首次超過落城區的。
金欽卻不管這些。重新回到首席科學家的位置上,他只需做一個不言不語卻又能言善語的吉祥物。
春天已經到了,落城的春天向來只是夏天的前奏。看見簡柯捧來一堆光聽落地聲音就能知道分量的厚重衣物,他往後躲了躲:“去哪裏啊?”
“坦。”簡柯面無表情道,“挑兩套,我們只去兩天,第一天演講,第二天慰問,演講稿軍部提供。動起來,十分鐘之內,我要在車旁看見你。”
到坦已經是兩天後,載着金欽的車剛進基地,就遇上了障礙。
非常合理。自從識別碼推行以來,各地怨言一片,要說哪裏最嚴重,還是前線。用老兵的話講,識別碼就是最強枷鎖,低自主度、高報警率,便秘一會兒,就要被送到軍事法庭。
一點障礙也不算什麽,沒在車前埋顆炸彈都是好的。
感覺車又開始緩緩前進後,金欽往靠枕上倚了倚,漫無目的地看着窗外。
他的行程很緊,已經多日沒有休息,乘了這麽久的車,渾身上下哪裏都疼,連最寶貴的腦袋都跟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疼。
車又停了,坦的指揮官在前方站着,女将軍的唇上塗了兩抹深紅,向右偏了下頭,就有人過來拉開了車門。
兩人上次合作還是A系接近癱瘓的那一夜,那時荊集剛從前線下來,身上全是硝煙味道,和現在精心打扮過的樣子一點都不一樣。
金欽抱了抱她,松開雙手時小聲調侃道:“看看我們兩個假人。”
聽見這話,荊集才好不容易笑了,她揮了下手,讓四周陪同的人全散了,只剩她和金欽兩人往主會場走:“實在抱歉,對于你和奧河的事……”
“不必。”
荊集性子直,聽見什麽就是什麽,她只當奧河和金欽早就散了,接着說:“奧河所在的機動組已經失蹤四天了,派出的接替組至今還沒有新消息,聽見你這麽說,起碼對着你,我沒有那麽愧疚了。”
金欽只覺得腦仁疼得發燙,指尖跟着荊集的話顫了一下,他暗暗罵了句“棒槌”。
荊集什麽都沒發覺,又走了幾步,才發現金欽還停在剛才的位置。
金欽說:“我把人送到你這兒來,這麽久了,見面第二句話,你就告訴我他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