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執念 (1)

偌大的宮殿內,冷凝的氣氛幾乎降到冰點。景元帝身着祥雲龍袍,臉色晦沉如海。燈火通明中,底下跪着十數名禦醫俱是瑟瑟發抖。

“皇上,項姑娘外傷不輕,肺氣內阻,加之傷口感染才會高燒不退,臣等已經盡力,若是不能熬過今夜……”後面的話,張太醫瞧着景元帝的面色不敢再說下去,戰戰兢兢地垂下腦袋。

床榻上躺着的女子額際不斷滲出細密汗珠,姣好面龐因發燒泛着潮紅,似是難忍疼痛般緊蹙秀眉。宮娥拿濕帕子不斷更替她額頭上敷着的那塊,受一旁站着的景元帝影響,手都是抖着的。

良久,景元帝的目光才從項瑤面上移開,沉沉落在跪着的禦醫身上,再開口嗓音顯了一絲沙啞,殺意湧現,“她活着,你們就能活着,出去。”

一衆太醫抹着汗順從退出去,還有人險些絆倒在門口,一陣悉索聲後殿內又恢複了寂靜。

“你們也都退下。”景元帝坐在床沿上,頭也未擡道。

“是。”宮娥們應聲,魚貫而出。

忽然響起的腳步聲惹得景元帝擰眉,面色不虞,“不是說了都出去。”

“皇上。”

女子婉柔的聲音傳來,內官急匆匆地跟了進來,扶了扶帽,貌似方才被什麽給耽擱,暗瞟了一眼德妃娘娘,跪着垂首道,“……老奴沒攔住。”

景元帝回首瞧見來人,神色稍緩,出聲遣退了內官,睨向她手裏端着的,“愛妃怎麽來了。”

“臣妾聽聞皇上未用晚膳,特意讓禦膳房做了粥點,皇上用一些罷。”德妃柔柔勸道,目光不自覺溜向了床上躺着的項瑤,心中暗忖确是承了雲安的好樣貌,難怪聖上……思及此,不由神色一頓,“玄廷在外身上時常帶傷,特意交予臣妾這生肌膏,道是對項姑娘背上的傷有用。”

景元帝微微扯動了下嘴角,卻沒能勾得起笑意,“倒是有心。”言罷,眼神又不自覺落在了昏迷中的項瑤身上,不掩憂心。

德妃見狀,将粥點輕輕擱在了桌上,留了藥膏在一旁,識趣退下了。寂寂晚風,吹拂绛色雲錦羅裙,檀木宮燈将她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

後宮佳麗三千,卻始終比不上那人心頭白月光。然比起陳皇後,她更懂男人心思,更知道如何對付景元帝這樣的男人,将那一絲嫉妒藏了心底,沒有什麽比她的玄廷登上大統更重要,陳皇後忍不了的她能忍,甚至,更願促成。

扶了扶鬓角烏絲,拂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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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漱宮內,燭火躍動,将四周陳設照得清清楚楚,景元帝的目光掠過,每一處都是照着那人喜好打造的,可這殿從未迎來過它的主人……

床上的項瑤驀然低低出聲,臉上顯了焦急神色,景元帝自回憶中被驟然驚醒,湊近稍許,多聽幾遍才聽清楚那喃喃喚着的是弘璟二字,眼底浮起複雜神色。仿若十幾年前,少女坐于紫藤花架前一筆一劃甚是認真地描摹心上人的名字,那一紙被風吹起,落了他腳邊,他看着那三字時的複雜心緒再度席卷。

“臣參見皇上。”

與此同時,項瑤口中喚着的那人站在了殿內,恭聲請安。

燭火投下的柔光使得那人一半俊顏融于陰影,裹雜着外頭攜來的一縷寒意,但聽那聲音無甚起伏道,“太後請皇上去慈寧宮一敘。”

景元帝睨向來人,無法從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秉持着謙恭有禮,挑不出錯來。皇姐的孩子,越來越相似的影子……景元帝呼吸驀地一窒,起身同他颔首而過,只那背影裏多少還是顯了一絲倉皇。

宋弘璟無心其他,目光自進門的那剎便落在榻上之人的臉上,似乎被夢魇籠罩,微微蜷縮着,在聽清楚她無意識念着的名字時,黑色幽深的瞳孔驀然緊縮,步調微沉地走近了床榻。

目光從她臉上轉移到了她的肩膀,隐隐可見血跡,不由愈發深沉。白天項瑤受傷的一幕始終浮現眼前,心底湧起阻不了的無力感,他自以為能護她安穩,不叫她受一點傷害,可她還是在自己面前險些喪命,即便那是她選擇。

亦是她不足以信任自己。

“……弘……弘璟……不要哭……”項瑤的眸子緊緊閉着,極是費力地逐字道。

下一瞬那雙眸子毫無預警地睜開,似乎是在辨認床前站着的人,片刻後嘴角牽起笑意,定定看着他道,“我還活着……不要哭。”

幾個字說得頗是幹澀吃力,然注視他的眸子裏卻漾開清淺水光,仿若是在告訴他自己沒事。

宋弘璟在她費力擡起手臂時俯下身子握住,那手卻是努力夠着自己的臉頰,一遍一遍抹着自己眼睑下方并未有過的眼淚,令他不自禁有種錯覺,回到自險些命喪匈奴後就時常糾纏的那個夢裏。

夢裏他一身金盔鐵甲,馳騁沙場,大退姜奴,帶着鮮血與榮耀而歸,卻在入城之時聽到家将禀報,藺王妃身死,他看着自己攥着缰繩的手勒出血紅,一扯馬缰在衆人迎接的歡呼聲中直直往王府奔去,入目的是白绫遮門,素缟裹身,他推門而入,靈堂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旁顧夫人哭得昏厥過去,他一步步走近,記憶中始終明豔的身影褪了色般靜靜躺在裏面。

他來遲了,這想法甫一浮現,便是一陣癡癡苦笑,他是遲了一輩子。

靈堂前,跪守三日,什麽禮數綱常,什麽入宮觐見,統統抛諸在腦後,那一刻他仿若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項瑤執着的動作,奇跡地與那副畫面融成一體,宋弘璟有一瞬恍惚,每次夢醒之後久久不散的撕心裂肺感被撫平一絲。

宋弘璟凝着人,握着她的手擱在了胸口,夢裏自己原以為她得償所願嫁得如意郎君,成全祝福卻換來如此結局,每每夢醒,心痛欲絕之餘更是懊惱不該行那決定。

所幸,那也只是個夢。

宋弘璟俯身挨着,近乎低喃,“今生只求汝心,為吾妻。”

項瑤阖上的雙眸有眼淚自眼角滑落,沾濕枕巾。

……

月影橫斜,琉璃瓦折射清輝,幽幽小徑上宮人提着八角菱花宮燈在前頭引路,留意到身側主子停滞的步子,亦是停下來靜靜侍候着。

景元帝面向淩漱宮的方向負手而立,眼眸沉沉,耳畔回蕩着慈寧宮裏的對話,執念已成,又豈是說消就能消的,嘴角輕勾,露了自嘲苦笑。

他當年已退了一步,這一步不想再退,然到底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也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皇上,夜裏風大,這風口的容易受涼,是回寝殿還是去淩漱宮?”跟了景元帝數十載的高公公見皇上出神已久,恭聲打斷詢問道。

良久,就在高公公以為景元帝不會回答時,聽到了裹雜在冷風中的回罷二字,低低的,攜着一絲複雜悵然。

☆、44|44.

一夜雨卷西風,吹落庭前金桂,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天光暗沉,低濕的雲層厚重鋪疊,止了片刻的雨勢複又淅淅瀝瀝落下,于檐下積聚起細密雨簾。

淩漱宮內,中間置着的镏金暖爐薄煙缭繞,熏騰得屋裏藥味愈發濃重。項瑤身着白色中衣坐在桌旁,倒了杯茶水喝。

“縣主您怎麽下床了!”專留在淩漱宮侍候項瑤的小宮娥墨蘭捧着熏好的衣物進門瞧見,登時快了兩步,“您要喝水支喚奴婢一聲就是了。”

項瑤阻了她要扶自己回去的動作,“在床上躺了幾日難熬得很,只是傷在肩膀,不礙的。”

“這……”墨蘭咬唇,極是為難。

“你這不是為難她麽,傷患就該好好在床上躺着。”眉眼柔豔,梳着婦人發髻的項青妤此時走了進來,睨着她的目光亦是隐着不贊同。

項瑤揚了笑臉,頗是驚喜,“姐姐怎麽來了?”

“來瞧瞧你怎麽不顧死活。”項青妤走到她身旁落了座兒,沒甚好語氣道。目光看向她那傷處,那日兇險景象依舊讓她發憷。

“好姐姐,我傷好得差不多,用不了兩日就能回去,讓我娘別擔心。”項瑤忙是讨好。

“你還曉得嬸娘會擔心,有你這麽不惜命的麽!”項青妤又氣又心疼的,可瞧着她一副我有錯我認罪的乖順模樣,在那略顯蒼白的面頰上轉了一圈只得無奈嘆聲道,“得虧宋将軍這幾日把你的消息帶回府裏,嬸娘才不至于急昏過去。”

項瑤聞言想到那個天天來報道陪她卻不肯說話的,半斂了眸子,心底暗嘆,半昏迷間他說的話還模糊記着,宋将軍懲罰自個倒更像是懲罰她的,憋悶死她了。

瞧着她臉上多變神色,項青妤輕挑秀眉,“宋将軍今個怎麽沒來?”

“……大概是生我氣了罷?”

項青妤睨着她,似是在問你又怎麽招惹了。

項瑤有點不怎麽想說,怕說了被項青妤笑自個蠢,昨兒個她正好借着畫兒塗鴉洩憤,就被宋弘璟撞了個正着,某人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作孽的右手一眼,冷笑一聲,拿着畫紙拂袖離去,連讓自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你活該。”傷患就該有傷患的樣子,那麽活潑作甚!

“……”項瑤托腮憂傷,她替景元帝擋的那一爪子自己事先有分寸把握,傷得并不打緊,只是瞧着駭人了些,唯獨沒料到那傷口會感染險些命懸一線,若是知道,她定是不會那麽做的。

經這麽一打岔,項青妤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麽事兒,随即想起懷裏揣着的那封信,拿了出來,“今個送到你苑子裏的,正好我要來就給帶了過來,你瞧瞧。”

信封上一字未落,項瑤接過拆開,瞧着那清秀字跡一下認了出來,臉上浮起笑意,“是秀绫姑姑。”

說罷,把信紙挪了過去一塊兒瞧,信上道她一切安好,如今人在江陵,過陣子就回京城。

“江陵——姑姑怎的去了那兒?”項青妤不解。

項瑤卻是清楚的,秀绫姑姑千等萬等的人就是她在将軍府門口撞見的靖南王,聽宋弘璟道那位靖南王時常這個時候入京似是來看望什麽人,卻又從沒見過他要看望的人過,項瑤合着就是當年他失約的時段。

果然,秀绫姑姑那封信一出,那人就着急忙慌的趕去,心中并不是沒有姑姑,江陵是他的老家,亦是當時允諾姑姑要帶她去看風景的地兒,如此,二人必是圓滿了。

“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項瑤彎起唇角,沖項青妤笑笑,眼兒彎彎,盛着滿滿的喜悅之情。

項青妤颔首,得知秀绫姑姑要回來亦是高興,當她是出去散心。随手捏起桌上碟子裏的一塊栗子糕,蒸熟的江米上鋪滿整顆栗子,上面用切成小菱角形的京糕片和細青梅絲拼成圖案,澆了層用白糖和糖桂花熬成的糖汁,垂挂其上,甚是誘人。

只輕咬一口,便叫那松軟細膩驚豔,亮了眸子。項瑤推了推另一碟色如紅玉的藕米分桂花涼糕,配上一大盅奶白濃郁的杏汁燕窩。“姐姐喜歡就多吃點。”

項青妤聞言止了動作,面上露了一絲糾結神色,将第二塊栗子糕擱了回去,伸手摸上自己的腰腹,“不能再吃了。”随即頗是苦悶,“都圓潤一圈了。”

項瑤瞧着噗嗤笑了出聲,狩獵宴上她可瞧見三皇子那疼人的架勢,也難怪姐姐有那煩惱了。

“皇上這般費心的,怎麽也不見你長點肉。”項青妤瞧着她那尖瘦下巴,才七八天的功夫,怎麽瘦了那麽多。

項瑤扯了扯嘴角,視線掠過那些糕點,語調無波無瀾道,“這是德妃娘娘送來的。”

項青妤怔住,定定與她對視,瞧見了她眼底暗色。“德妃……娘娘?”

項瑤輕拈起一塊栗子糕,“這般好意的,真叫人惶恐吶。”

項青妤凝着她的目光泛起憂色,景元帝帶人回宮的舉動細說起來仍是有不當之處,經顧玄胤稍稍點撥,她才明了,而德妃此舉意圖也就甚是清楚了。若說顧玄晔是溫潤如玉,那顧玄廷便似名匠打造的寶劍,匠心有餘,然戾氣太重,實非……

“那宋将軍……”

項青妤那問話在瞥見門口進來的人時戛然而止,女子身着淡紫色對襟連衣裙,繡着連珠團花錦紋,襯着月白微米分色睡蓮短腰襦,腰間用一條集萃山淡藍軟紗輕輕挽住,端的是淡雅大方。

“長平公主金安。”項瑤與項青妤一同起身行禮。

長平走近攙起項瑤,“快起,項姑娘身上還帶着傷,怎的下床了?”語罷,略是責怪地睨向後頭侍立着的墨蘭,透着不快。

“已經好很多了,是我自個待不住。”項瑤恭謹回道,替墨蘭解圍。相處幾日,她是真心喜歡這個話不多甚至帶點傻氣的丫頭。

長平收回視線,噙着和善笑意道,“本宮就是過來瞧瞧姑娘,不必如此拘禮。”

項瑤雖心裏詫異這位大公主的造訪,承得是與淑妃娘娘一致的端莊舒雅,記起她在狩獵那日對宋弘璟的那句評價,心生好感,見她并不端着架子,随意扯着話題聊開,頗是相投,便也放開了。

聽着項家倆姐妹道起宮外廟會趣事,長平作了傾聽狀,似是向往,目光停留在項瑤身上,實則暗作打量。

“謝皇上美意,只是臣心中已有摯愛,無論其他人有多貌美賢德,唯有辜負。”

殿內回蕩出的清冷聲音,仿若玉石相擊,叩在她的心扉上,未再踏入,一折身,才來了這處。

“公主,可是項瑤的臉花了?”項瑤摸着臉頰問向看着自己出神了的長平道,煞是不明。

長平扯回思緒,嘴角露了一抹莞爾,“難怪世人皆道項家有女,宛若美玉,光華流轉,一如明珠生暈,叫人癡看。”

“公主莫要打趣了。”項瑤睨着她眉眼刻意作的一絲令人讨厭不起的輕佻,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被一女子調戲。

三人笑鬧,和樂融融的氛圍裏,長平匿了眼底眸光。

……

綿綿陰雨止在了十月末,天光初霁,一掃連日籠着的陰霾,明黃的琉璃瓦上水珠凝成飽滿一顆,垂挂在檐下,懸而未落。忽的風吹過,落在項瑤肩上,滲入冷意,不自覺地瑟縮了下。

她的傷已近好全,再留宮中頗是不适,故此才來了禦書房。

待公公通報,項瑤踏入大殿,一眼就瞧見景元帝執着奏折,臉上略是深沉,瞥見她的一瞬緩和了神色,“怎的不在淩漱宮好好歇息。”

“臣女是來向皇上請辭的。”

景元帝本就被這幾封替顧玄晔求情的折子弄得氣悶,只不過是暫削權利,關禁閉反省,便有那麽多出聲的……目光一轉,凝向殿上跪着的項瑤,心中不免氣悶更甚。

“起來罷。你傷勢未愈還需多加休養,朕留你難道錯了?”景元帝一身绛金緞繡龍紋袍,墨色鎏珠附着在帝王的金色冠冕之上,微微碰撞間發出細微的聲響,攜着隐忍怒意。

“臣女絕非此意,只是怕家中母親惦念,是才歸心似箭。”項瑤垂眸,忙是恭敬答道。

景元帝聞言微一停頓,眼眸轉黯,這半月光景淩漱宮始終未等來那人,他就知道留不住,也不該再留。一聲低嘆,幾不可聞地沒入禦書房清冷的空氣。

“也罷,你救駕有功,想要什麽賞賜?”

項瑤螓首微擡,皓齒星眸眨動幾下,雙目澄澈地望向景元帝,“臣女想求皇上賜婚。”

景元帝聞言神色溫和,注視她的目光卻是精湛厲害的,“你與藺王郎才女貌,确是良配。”

項瑤愕然,然也只是片刻回過了神,略微昂首挺直了背脊,“臣女喜歡的是宋将軍,想嫁的也是宋将軍,求皇上成全。”

景元帝睨着她,過分窈窕的身軀仿佛輕而易折,卻又散發着一種難言的堅毅,這一幕與當年何其相似,眼中掠過一抹痛色,旋即被更深沉的情緒所替代,“朕的兒子就入不了你眼?”

殿內氣氛陡然緊繃。

“皇上恕罪,是項瑤高攀不起。”項瑤聽出景元帝話語中的愠怒,直挺挺跪下,因着心中那人,忽的就鎮定下來,低眉輕語卻是堅定。“心已有所屬,旁人再好,也都無關。”

景元帝聽着那甚是熟悉的話語,驀地拍案而起,“好一個無關!”

項瑤垂首,雖微微顫抖,卻不後悔。

景元帝瞧着她那執拗模樣,驀然與當年雲安請嫁一幕重合,胸口一窒,微踉跄了一步,垂眸掩過悲痛之色。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景元帝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仿佛蒼老了十歲,“你怎知他值得你全心托付?”

“兩心相知,談不上值不值得。”

***

藺王府邸,角門外,一輛香車靜置,錦蓋垂下的流纓随風輕揚,卷了一縷淡淡香氣。

身着湖藍褙子的丫鬟上前叩門,不多時就有王府家仆走出來,聽那丫鬟報了身份,便往門口那輛馬車方向張望了一眼,道是要進去通報。

就這檔口,一名婆子自院內青石路上走來,着銀灰色素面織錦褙子,眉目端莊,行路之間幾近沒有聲音,瞧着那名丫鬟出聲問了道,“安國公家的?”

丫鬟叫她身上氣勢壓着,下意識應了聲是。

那婆子略有些嚴肅的眉眼染上笑意,“快請進來。”

丫鬟回身将小姐從馬車上扶下,風拂過,掀起兜紗,露出一張清秀的容顏,正是安國公府的嫡女千金安瑾。

走到門口,與那婆子正對,安瑾一眼認出是慣在皇後身邊侍候的常嬷嬷,估摸是因着王爺生病派來照顧,噙着得體淺笑颔首致意,喚了聲嬷嬷。

“姑娘來看望王爺,正巧,這是廚房剛做的吃食,姑娘拿進去勸王爺吃點。”常嬷嬷說着就示意身後的婆子将食盒遞了過去,面上盈滿笑意,“姑娘說的,王爺興許能聽,就勞駕姑娘了。”

“嬷嬷莫要這麽說,安瑾……盡力就是。”安瑾接過,面上浮起一絲羞赧,便在常嬷嬷的暗示下,朝王爺那間屋子走去。

那名家仆忙是跟上前一步,就讓常嬷嬷喚住,前者臉上顯了為難神色,“這……王爺吩咐誰也不見的。”他原是要通禀一聲的,可常嬷嬷這一出直接讓人進去,他怕擔王爺責罵。

常嬷嬷眺着那抹窈窕背影,轉過視線,冷下三分斥道,“你個沒眼力見的,安姑娘是誰,豈是你能攔的。”

家仆被訓得讪讪,連連認錯,這位嬷嬷來了幾日就将整個王府都整頓了個遍,可是個厲害角兒。

常嬷嬷撫了下一絲不茍的鬓發,快了兩步上前替安瑾開門。

屋子裏垂着厚重簾子,裹雜着一股酒氣撲鼻而來,安瑾被熏了個面不自覺蹙了眉頭,屋裏的人因着她推門而入瀉進來的光線擡手覆在眼上,聲音極冷地道了聲滾。

安瑾頓了下步子,讓随身丫鬟司琴候在了外頭,獨身進了門,只走了幾步就險些被地上鋪陳的空酒壺絆着,等好不容易尋到那人身旁,卻叫眼前景象驚到。

向來光鮮示人的顧玄晔身着月牙色錦服半坐在地上,烏發未束,淩亂散着,面上顯着病态的蒼白,卻仍不要命地灌了一口酒。

安瑾伸手握住了他執着的酒壺,語帶焦灼,攜着關心。“王爺,您現下這身子怎麽能喝酒呢!”

顧玄晔聞着女子婉柔的聲音,一挑眉梢,醉眼迷離地望去,只依稀瞧出個女子身段,酒意上湧,驀然伸手抓住那只白皙手腕,“瑤兒,瑤兒……”

“我不是……”安瑾聽着他一聲聲念着,眸中泛過一抹痛色,便要掙開,孰料卻被顧玄晔反手一拽撞入了他的懷裏。

那解釋的話,因着隔着衣衫傳來的濕潤戛然而止,安瑾下意識地攥住了衣角,未再掙紮。

良久,才低低道,“王爺,你認錯人了,小女安瑾。”

顧玄晔聞聲驀地松開了人,整個人後仰融入暗影,叫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神色,卻清楚感覺到那一瞬的疏離,淡淡的“哦”了一聲,帶了幾分悵然若失。

安瑾微咬住下唇,有一瞬難堪,險些落下淚來,卻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眼前這人的頹廢。

她認識的顧玄晔不該是這樣的。

旋即起身走向窗邊,拉開了簾子,一瞬陽光傾瀉,照亮屋子裏的各個角落,顧玄晔意欲發火的沖動在瞥見女子眼睑垂挂的眼淚時湮滅無蹤,移開了眼,眼底已然恢複清明。

“事情并非沒有轉機,王爺又何須如此喪氣。”安瑾目光掠過地上那些酒瓶,最終落在了顧玄晔身上,“錯已鑄成,如何挽回遠比追悔更有用,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以功抵過。”

顧玄晔擡眸定定睨向她,眼中轉過深思。

安瑾暗籲了一口氣,這番話是父親臨行前所囑,皇上仍在氣頭上,求情未必有用,他們一家既已經站了立場,自然要幫,還要幫得高明……随後便将父親的主意與顧玄晔說道。

而顧玄晔因着她娓娓所道漸漸轉正了神色,連帶對待安瑾的态度也有幾分微妙轉變,大抵是察覺自己此刻太過失态,以拳掩唇咳嗽了一聲站起。目光掃過桌上她帶來的吃食,頗是真誠地道了謝。

因着目光停留,這才察覺她身上着的正裝,一襲茜草色細紗襦裙,纖腰由石榴橙的繡帶松松束着,梳着精致的垂挂髻上佩着翠玉花钿,顯得端莊溫婉。

安瑾在他的注視下有絲惴惴,“稍後要赴宮宴,我這裝扮不合适麽?”

“宮宴……”顧玄晔于桌旁落座,揉了揉發脹的額頭,不經意地重複。

“是啊,道是要宣布個喜事,項姑娘救駕有功,極有可能是賜婚,就不知是哪個那麽幸運了。”安瑾凝着驀然停滞了動作的顧玄晔,笑容裏隐了一絲複雜。

顧玄晔倏爾垂眸,繼續舀着面前的碧粳粥,并未置聲。

……

過了寒衣節,才過酉初,斜陽就淺淡了下去,之前下了數日凍雨,天氣日複寒涼。

秋日宴設在昭陽宮,宮中十月底已經供上炭爐,熏得殿內暖意融融。琴師于屏風後撫琴助興,觥籌交錯間,已不乏有人喝醉,伏在案上呼呼大睡。即便如此,也未有人出言提醒,只因景元帝于宴前就說過,與群臣同樂,不必拘着禮數規矩。

女眷席列,項瑤坐在景元帝下首不遠,頗是心事重重,項青妤坐在她身旁,似是察覺,側過身子關心低語道,“若是不舒服,我扶你去歇息。”

項瑤搖了搖頭,擡眸,正巧迎上宋弘璟投過來的關心目光,唇角輕勾,帶起三分無恙笑意安撫。只是片刻就叫前去敬酒的大臣阻斷了視線,宋弘璟酒量不差,神色淡淡地一飲而盡,一半目光溜向項瑤,始終未離。

紫檀嵌琉璃宮燈投下光影,在她光潔面龐上鋪了一層靜美柔光,兩靥透出淺緋,平添嬌俏風情,宋弘璟看着看着便覺得有了一絲醉意。

“你說皇上要宣布什麽喜事,這般隆重的?”項青妤與她低低交耳,顯是好奇,更好奇的是項瑤這次救駕能得什麽賞賜。

項瑤聞言想起的則是昨日禦書房裏冷凝的氛圍,心中驀然湧起不安,此時縱有千言萬語想對宋弘璟吐露,可隔着衆人,也只能遙遙一視,将脈脈情愫都付在了裏頭。

心中亦存有一絲僥幸,所謂喜事,即是指自己昨日所求。

正思忖着,就見坐在上首的景元帝,帶着幾分微醺酒氣,扶了扶額頭似有醉意,便道稍事離席休憩。

項瑤目送的功夫,瞥見太後身旁的宮娥朝自己走了過來,道了太後有請,便跟着去了太後近前,因着前些時候身子不便,一直未有機會去慈寧宮請安,項瑤出言告罪。

“養身子要緊,瞧瞧,都瘦了一大圈兒了。”太後抓握着她的手,眼裏不掩心疼。

項瑤唇畔揚起明淨笑意,那雙清若秋水的眸子漾着星辰色,“姑娘家的瘦一些才好看,青妤姐姐還羨慕呢。”說得俏皮話安慰。

坐在位置上的項青妤感受到兩道從上方投來的視線,腹部的肉莫名一緊,下意識地擱了手裏拿着的點心,面上表情顯了懵然。

太後與項瑤瞧着這幕笑開,目光掠過項青妤旁邊的空座,倏爾問起“怎的不見長平?”

淑妃聞言,答了道,“說是身子不适,在宮裏歇着。”

“這時節的可得當心身子,話說回來長平年歲不小了罷,那麽多青年才俊可有看得上眼的?”德妃側過身子,插了話道。

“長平有自個主意,妾身急也沒用。”淑妃慣着一口吳侬軟語,也頗是無奈的樣子。

德妃噙着笑,忍不住打趣了道,“說不準啊,是有心上人了,只是羞于說罷了。”

項瑤略有些心不在焉地聽着,餘光瞥見一抹熟悉身影,正被宮人攙扶離開,臉上劃過訝異神色,宋弘璟是何時醉的……

直到過了一炷香的時辰還未見宋弘璟回來,項瑤終是坐不住道是探看長平,借以離席。

昭陽宮不遠,亭臺暖閣,坐在雕花紫檀木椅上的景元帝不複半點醉意,內官奉上解酒茶退到了一旁侍候,不多時就瞧見一個小太監步入暖閣,面上着了一絲慌張,似是在德妃娘娘身邊當差的全公公。

“皇上,德妃娘娘有急事請您過去一趟。”

原在閉目養神的景元帝倏然睜了眸子,半隐在夜色裏,如出一轍的暗沉眸子裏劃過一抹異色。內官瞥過一眼,竟生出景元帝就是在等這刻的錯覺,旋即将這荒唐想法壓下,垂首恭立……

***

“宋将軍,将軍……弘……弘璟……”

女子一聲聲輕喚,仿若絨草勾弄耳廓,泛起一陣細微酥麻,宋弘璟揉了揉發脹的額頭,眼前重影漸漸合并成一道俏麗人影,一雙清瑩的眸子,澄澈靈動,讓周遭景象都黯然失色。

宋弘璟伸手觸到女子臉頰,指尖驀然傳遞一抹灼熱溫度,薄唇輕啓喃喃,于話音落下之際猛地将人環入臂中,把一切難以抑制,吻上她的耳畔,輾轉落在櫻紅唇瓣。

“唔——”女子陡然睜大的眼眸映出宋弘璟不自禁的狂熱神色,那眼裏仿若一潭幽邃深泉映射萬點星光,又仿佛暗夜中的火光,以燎原之勢熊熊燃燒。

清瘦指節扶在她腦後,堅定用力,不容她有絲毫閃躲。

舌尖探入,掃過她的貝齒,女子面上起了一絲慌亂,無意識地一掙,卻觸及他的胸膛,隔着布料依然能感受到一片火熱,正一失神,便城防盡失。氤氲旖旎的口唇交纏,身子不由泛起一陣細密顫栗,女子緊緊攀着他涼滑的外裳,一聲貓兒似的嘤咛,指掌順着滑向勁瘦腰身,留在那裏。

宋弘璟聞着那一聲,止不住的心神激蕩,停滞熱吻,垂眸凝着懷中女子,那抹紅唇此時更是鮮豔的如玫瑰花瓣一般米分嫩水潤嬌豔,禁不住微促的鼻息蕩在女子輕敞的衣襟上,兩人的呼吸盡都淩亂不堪。

細膩雪白上的一點紅梅若隐若現,引無限遐想,宋弘璟突兀地摁上那處軟膩,如雲絮輕軟的觸感叫他陡地暗了眸子,軟到扣進骨髓深處都得不到滿足。甫一瞬,幽深眸子騰起一點猩紅,埋首在敏感的頸項間厮磨啃咬,順勢而下,帶着一絲得不到滿足的急迫。

底下蓄勢待發的堅硬與灼熱,緊緊貼着她的那處,令人清晰地感受那蓬勃生機,女子禁不住軟下身子,卻又與之貼合了幾分。

“阿瑤……”那聲音黯啞,滿是求而不得的躁動,倏然一抹清潤自交纏的口唇中漫了開來。

……

清淩淩的月光落進屋子,一室清輝,将屋子裏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宋弘璟渙散的眸子似是迷亂,呼吸微重,面上暈着不正常的潮紅,令人浮想……

德妃跟在太後身後跨進長平公主的芷蘭殿,一眼就瞧見宋弘璟那般模樣坐着,甚是訝然,“宋将軍……怎會在此處?”

太後亦甚是意外地看着宋弘璟,不明白他為何會這副模樣地出現在長平寝殿,聽着德妃那聲問句,眸光下意識在掃過殿內,卻不見長平蹤影。“弘璟,怎麽回事?”

宋弘璟仿若這時才回了神,目光閃動,攜着一絲尚未隐去的回味之色,然在觸及周遭之景,驀地僵住了身子,擡眸定定看向一臉怒容的太後,見禮過後臉色一片青白。

“臣……”

“宋将軍好大的膽子!”門外驀然響起一道震怒的聲音,景元帝面罩寒霜大步踏了進來。

宋弘璟直直跪着,挺直的背脊隐約可見一絲僵硬,卻是沉默以對。

景元帝目光幽冷地睨着他,沉聲喝問,“将軍夜闖公主寝宮,意欲何為!”餘光暗暗掃過四周,微微皺了眉頭。

“臣不敢!”

景元帝的目光落在他稍顯淩亂的衣衫上,忽聽屏風隔斷一角,發出一聲細微響動,目光有一瞬淩厲,凝向那處,“誰在那,出來。”眸底暗潮湧動。

淑妃自進門就懸着的心此刻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在德妃提議過來時就覺得似有什麽不妥,瞧見宋弘璟那一刻更是全身血液凍住,卻因沒瞧見長平而存了一絲僥幸,可現下……

一衆視線都聚焦在了那屏風後,神色各是不一,德妃亦是屏息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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