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5)

最後一次聲東擊西,兩日破城可謂神速,而相距不到三十裏的曜城,戰火卻沒有綿延,還是因着當年宋弘璟布下的防線緣故。

主城駱王府西隅,顯了女兒家精致布局的閨房裏顧妧披着長發赤腳踩在地上,尚是五六月,曜城已經像個火爐,桌上攤着的衣裳首飾俱是從京城而來,長途跋涉,需要小半月,到了這地方已經成了京城裏的舊款,但在曜城是難得一見的亮眼之色。

顧妧換了衣裳,手裏拿了包物件尋去父親書房,嘴角微揚,因剛得到的消息而感到愉悅至極。她去了京城一遭,原就是攪和去的,局勢一如她所想般,皇子們自相殘殺,甚是妙極。她在京城裏留了探子,用飛鴿傳書傳遞京中訊息,證實顧冥所言非虛,當初若非藺王重傷不明,她未必不會選他合作,而成王那麽快倒臺亦是證明藺王能力,如今談合作未嘗來不及。

而最令她高興的,莫過于宋弘璟即将到來的消息。

書房裏,兩鬓斑白的中年男子一身绛紫錦服,氣質儒雅,正教一七八歲孩童寫字,見了顧妧讓男孩兒自個寫着,便與她到沒有阻礙的隔間,男孩兒沖顧妧耷拉下臉,抖了抖練得累極的手,投了祈求目光,期望阿姐能幫自個說說。

“父親,妧兒覺得時機已成,該是您大展宏圖的時候。”

“那人可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駱王擰眉,目光沉凝,似乎憶起過往之事,搖頭道。

顧妧挑眉,只道父親是當年奪嫡之争時給吓破了膽兒,做事畏縮,偏又不甘心縮在這窮鄉僻壤,照她以為敢搏才有機會,何況眼下大好時機,不該錯過。“阿爹,成大事者必要有舍有得。”

駱王側眸看了眼越來越像自個的兒子,又轉回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身上,落了深意。

顧妧撞上他打量目光,旋了下自個水銀紅的裙擺,“阿爹,我好看嗎?”

“好看好看,你娘當年就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你呀,跟她像極了。”駱王凝着顧妧,像是透過她懷念誰似的開口道,再看女兒從京城回來後愈發會打扮,顯是春心萌動,笑着打趣道,“女為悅己者容,妧兒可是有意中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姐喜歡宋将軍!将來阿琰也要像宋将軍那樣,做個阿不日格!”顧琰搶了發話,言語之間對宋弘璟亦是滿滿的崇拜,當年宋弘璟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守護曜城,他只有兩三歲,滿心滿眼都是想要成為像宋弘璟那樣的大英雄。

駱王聽到那名字,先想到的是其父宋鴻儒,随後又想到前兒個京城裏來的那人帶來的消息,落了沉思。

“阿爹可是在擔心宋弘璟不好說服?”顧妧見狀出聲詢問。

“就怕他和他爹一樣是個冥頑不靈的,到時就是個要人命的煞星了。”駱王不無擔憂道。

“即便如此,妧兒另有法子,阿爹你就放心罷。”顧妧眨了眨眼俏皮說道,心底大定,她對宋弘璟是志在必得!

“阿爹是天命所歸,真龍天子,那狗皇帝把宋将軍一家害那麽慘,宋将軍一定會歸順我們的。”顧琰聽了一會兒,又是插話。

駱王揚眉,心底亦有這種想法。得宋弘璟助力,那位置……

“阿爹,顧玄晔為保命提供的名冊與地圖,我派了探子前去探路,父親待他們回報即可帶兵上京,待我解決了這邊的事,就與你們彙合。”

“我也去!”顧琰忙不疊央道,到時阿爹龍袍加身,他和阿姐就成了公主皇子,不用在這苦地方飽受黃沙侵襲。

駱王沉吟良久,最終答應了下來,顧琰高興地撲向了顧妧,滿是興奮。

顧妧被他颠得有點暈,笑着讓他松手,不多時就聽下人來報,道是宋将軍已到曜城,顧妧眸光一亮,便叫駱王察覺,笑呵呵地帶着她出去迎接。

……

六月初八,是平寶和安寶滿月的日子,将軍府張燈結彩,極是熱鬧,兩個小的裹着大紅雲錦襁褓,裏頭亦是同色的小衣裳,襯着白嫩皮膚,顯得喜慶。

項瑤剛出月子,勞碌不得,滿月宴是趙玉珠回來幫忙辦的,宋弘璟尚未歸來,她這個當姑姑的,自然不能讓小侄子差了去,辦的頗是隆重。

“這小孩兒真好玩。”蘇念秋擠了一旁瞧看,瞧着白胖胖的平寶,覺得跟白饅頭似的。

趙玉珠輕輕點了點平寶略圓乎的肚子,“太能吃了。”不像安寶,乖巧安靜地跟女娃娃似的,眼睛水汪汪的,哎喲,瞧一眼心都化了。

“我就說妹妹那會肚子大的估摸有倆,還真叫我給說中了,宗保,你看弟弟。”項青妤抱着顧宗保湊了倆小只面前,後者大抵是覺得新奇,眨巴着眼瞧了一會兒抓了平寶肉嘟嘟的爪子就啃,讓項青妤給拽了回來,惹笑了一衆。

小孩兒多了熱鬧,項瑤被宋老夫人親自照看,身子亦是恢複得很好,顯了紅潤,暗忖今個就少了宋弘璟……一想到人,眉宇落了些許念想。

“想我弘璟哥哥了?”趙玉珠瞥見,噙了促狹笑道。

“那邊戰事吃緊,二哥送了不少物資過去,等回來能問問。”蘇念秋如是說道,沒改了成親前的稱呼。

“比起嫂子惦記,弘璟哥哥怕是更挂心,我瞧了那信封可堆得厚厚。”趙玉珠當即就賣了項瑤,“從前在外,也就一月一封報個平安。”

項瑤臉頰一熱,面上雖是笑着,可心底有些莫名發慌。自宋弘璟離開,兩人便是書信往來,幾乎是不斷,但自打幾天前到今個都未收到宋弘璟的信,叫她忍不住多想。照玉珠說的,自個應當是太緊張了,許是忙的罷。

待時辰差不多,項瑤和趙玉珠各抱了一個出了屋子,正臨着門口,卻看流螢慌裏慌張地跑了回來,一張臉煞白,“小姐……”喚了一聲頓在了項瑤身前,難啓齒道,“将軍……回來了……”

項瑤原被她吓了一跳,卻聽她後面道掩不住喜色,焦急問道。“在哪?”

流螢見她這樣卻更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指了垂花門的方向,沒往下說。項瑤抱着安寶歡欣趕去,卻在看到垂花門前景象時,猛一踉跄,血色倏然褪盡。

從馬車上擡下的人阖眸躺着,身上是慣是愛穿的墨色,鮮血浸染,此刻已經成了濃墨。右邊袖子空蕩蕩的,血跡已經幹涸,臉被灼傷大片,面目全非,以及那半邊身子都是翻起焦爛的皮肉,因着被擡舉的動作,松開了緊握的左手,露出一枚玉雕鴛鴦紋玉墜,紅線纏着一顆微小剔透的玉珠,鴛鴦相依相偎。

“耶律宗率族人破了曦城,邊境垂危,此人極是狡猾,唯有我與他交鋒數次,結怨甚深,他當年被我弄斷了一只手臂,直言要我付出更大代價,此人不除,我心難安……”

随後跟着出來的趙玉珠等皆是怔在當場,誰也沒料到在這大喜的日子迎來的卻是宋弘璟的屍體。

“瑤兒……”項青妤反應最快,滿目擔憂地虛扶了項瑤,這時才瞧清楚項瑤臉上神色,雖是小臉煞白,卻是堅定如炬,遮住了安寶的眼,低吟道,“安寶乖,這不是你父親。”

衆人傷心震驚之際紛紛瞧向,暗忖項瑤是太過悲痛,不願承認這事實。趙玉珠已是淚珠子不斷,從那露出的一截胳膊瞧見了一個月牙鈎似的疤痕,那是小時候帶她一塊抓魚時被鈎子劃傷留下的,語帶哽咽地喚了聲弘璟哥哥。

項瑤卻是搖頭,“玉珠,你再好好看看,他怎麽會是呢?”

“嫂子……”

而堅持己見的項瑤正要張口,卻是眼前一黑,昏過去前死死護住了安寶,落下眼淚。

宋弘璟,你說你從不食言。

☆、124|110.

項瑤醒來已是半夜,恍惚憶起白日,分不清真實夢境,可心中痛楚猶在,便聽雲雀道老夫人得知将軍消息後在祠堂已經待至現在都未進食,似乎這時才覺了真實,來不及悲痛,便急忙下床匆匆趕去祠堂。

宋家祠堂,燈火透出窗棂,老夫人跪着的影兒倒映在窗紙上,挺得筆直。貼身侍候的婆子在旁一臉擔憂地杵着,手裏端着小米粥和一些糕點,勸了老夫人半天,都不見人動一下。

“老夫人。”項瑤進門瞧見的就是這麽一幅景,瞥見老夫人略是蒼白的側臉,擰眉落了同樣痛色,稍是提了精神,從婆子手裏拿了碗,亦是跪在老夫人身旁,“老夫人用點罷,您是弘璟最挂心的親人,您這樣子……他如何心安。”

宋老夫人聽到宋弘璟的名字拈着念珠的手指一頓,緩緩睜開眼來,對上項瑤泛紅的眸子,故作堅強的模樣,這是她曾親身經歷卻再不想看到的一幕,偏偏重蹈在媳婦和孫媳婦身上。

“瑤兒,我知道你心裏苦,想哭就哭出來罷。”歲月沉澱的臉上垂下眼淚,又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夫人心裏頭痛極,跪了祖宗們面前,是請罪,也是怪罪,為何就不能庇佑,她的好孫子……

項瑤搖頭,即便眼眶發紅,卻是再未有眼淚落下,聲音清冷而肯定說道。“老夫人,弘璟答應過我會回來,他還要給孩子起名……”

宋老夫人與那雙清冷又固執己見的眸子對上,這一月來愈顯清減的身子在燭火掩映下如此單薄,卻蘊着力量,當她是無法承受這打擊,自欺欺人的模樣叫老夫人瞧得更是心疼,抱住了她再止不住哭泣,一聲聲的,略是忍耐壓抑,飽含着對逝者的眷戀與悲痛。

項瑤亦是伸手,輕撫老夫人後背,眼神清明而銳利,望了遠處黑盡的夜空,那個人……怎麽可能就這麽輕易死了呢?

仿若憑着那念頭,項瑤撐了下來,宋老夫人大抵在祠堂受涼病倒,宋家亂作一團,她不能事事都靠旁人,作為當家主母,擔起宋家重任,依舊打理井井有條,好像這樣就能等着宋弘璟歸來,邀功讨賞,卻攔不住聖上收回宋弘璟身上那枚虎符,宋家因宋弘璟榮耀滿門,而今孤兒寡母,少不了被有心人觊觎想分一杯羹,項瑤白日裏應付,夜裏哄睡了兩個小的,卻是整夜整夜不能成眠,整個人迅速消瘦了下去。

是夜,項瑤喝下雲雀準備的安神湯,躺在床上睜着眼依舊一片清明,卻是無盡疲累,這樣的日子日複一日,她不知能撐到何時,可是眼下卻能垮,甚至不能在衆人面前露了脆弱。

躺了片刻,項瑤便記起還有一樁事情未處理,趿了鞋子開門的一瞬就瞧見雲雀坐在外頭守着,見她出來,并無意外之色,默默随了身旁。

項瑤沒有說話,徑直去了宋弘璟書房,雲雀點了燭火,一下亮透,桌椅擺放依舊,連桌上的書籍冊子都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一側書架旁宋弘璟已經着人将羊毛毯子換成藤席,這塊地兒是弘璟專辟出來讓她看書用的。

一個處理公事,一個窩了角落看書,一擡頭就能望見,項瑤站了書架旁,望着書桌方向,仿佛看到宋弘璟一手拿着冊子,目光卻落向她處,嘴角揚起微小弧度,不知看了多久,卻好像看不夠似的。

眼睛酸澀,一眨,景象全無。項瑤心中驀地湧起巨大空落,坐在了書桌前,“不用在這侍候。”

雲雀明白主子想一個人待一會的心情,依從地退了出去将門帶上,卻沒走遠。

書房裏萦繞的書墨香外,還有那人慣用的沉水香,混成一種好聞的味道,項瑤抓着他曾用過的筆,于紙上落字,寫的什麽不知,腦海裏全是宋弘璟提筆疾書的模樣,皺眉的,豁然的,沉凝冷肅的……占據全部。

寫到最後竟是一團亂遭,項瑤擱筆,揉了紙團擲開,膝蓋卻是不期然撞了個物件,鎖扣輕撞發出的聲響,俯身尋去,卻是看到一個黑檀木的箱子,挂着鎖,似乎之前瞧見宋弘璟往裏頭塞什麽東西,被她撞見還難得顯了絲慌亂,如今想來愈發可疑,便從書桌暗格中取了幾把鑰匙,一把一把的試過去,試到第四把的時候喀噠一聲開了。

打開木箱蓋子,入目之物,琳琳朗朗,多是項瑤熟悉之物,有些甚至記不清她何時用過,只記得丢了很久。

“不知阿瑤可聽過和松陵?”

“聽過,前朝有名的大師……”

項瑤拿起宋弘璟的親筆之作,浮起那人為難神色,“阿瑤,我盡力了。”

還有一副,卻被仔細框起,畫卷攤開,庭院海棠花落,身着錦緞羅裙的女子抱着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兒,握着那胖乎乎的小手一筆一畫描摹着什麽,離着不遠還有一名眉目肖似宋弘璟的男童舉着木劍,與父親同步刺出,連面癱臉都如出一轍。

一旁并附了張字條,攤了手心瞧看,吾妻之願,吾心甚同。來年庭前栽山茶,煮茶對弈,兒孫繞膝。

項瑤盯着那熟悉字跡,終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花真好看,以後我要在園子裏栽滿,能開得多多的。”圓臉的小女娃小心地捧住了一朵嗅了嗅,“還很香呢!”

小男孩端着一臉冷傲表情,像是想了一會兒,問道:“我家園子種好多好多,你要跟我回家嗎?”

“唔,好啊。”女娃似懂非懂地答應,很快就抛諸了腦後,而小男孩在她答應後卻露出了許久不曾有的笑容。

所以,栽了一園子山茶等我來,如今……換我等你了麽?

一輪彎月高高懸挂,漠然看盡世間百态,銀輝傾灑,樊王府書房透出隐綽燈火,顧玄胤慣是風流眉眼此刻一片沉肅,捏着手中紙張用力至極。

同項瑤一樣,作為多年摯友兄弟,顧玄胤亦不願相信宋弘璟會這麽死了,可偏偏探子回報的消息确是證實,宋弘璟與耶律宗惡鬥,僵持不下陷入絕境,最終引了炸藥同歸于盡。

上一役,耶律宗父兄死在宋弘璟手中,自己亦是負傷逃出,如喪家之狗敗走,卻沒想短短幾年又集結勢力卷土重來,姿态嚣張。宋弘璟親率精銳部隊卻敵不過一幫烏合之衆,落那慘淡收場大出意外,若說當中沒內情,誰信!

倏地攥緊手中紙張,狠狠一拳砸了桌上。

正端着湯水進來的項青妤吓了一跳,再看樊王沉痛之色已是明了,親眼目睹送回的宋弘璟心生悲憫,而瑤兒要強,怕是什麽都忍着,就是這樣才更擔心。

“王爺,歇會罷。”而顧玄胤自從宋弘璟出事後,亦是在書房忙得日夜颠倒,她知道眼前這男人有更大的抱負,亦見證他為了她與孩子努力變強的過程,能做的唯有陪伴與支持。

顧玄胤神色一暖,想她代己奔波,眸中不乏心疼。一手端過她手裏的參湯,一手拉着她近了跟前,“孩子睡了?”

“嗯。”項青妤眉眼顯了溫柔之色。

“你先回去歇着,明個一早陪我入宮看望皇祖母罷。”顧玄胤嘆了一聲,說道。

項青妤掃過他桌案上紛雜信封,颔首應下,只柔聲道,“王爺也早些歇息。”看着顧玄胤用過參湯後端了空碗離開。

待人走後,顧玄胤眸底缱绻之色漸漸隐去,回落于案前,一枚僅餘下半塊造型古樸的古玉靜靜躺在一旁,另一半在宋弘璟手裏,鎮魂珏是調遣玄鐵營用,如今宋弘璟身死,玄鐵營成了誰都想要的神兵利器,雖歸了景元帝名下,可攔不住旁人打主意。

随着藺王下放天牢,京中局勢呈了亂象,景元帝扶植蔡秦兩家,當中亦有不少他的人脈,假以時日,這些人必能發揮大用,可偏生當下最缺的就是時日。

太後年事已高,得知宋弘璟消息後亦是一病不起,每況愈下,駱王此時打着親情牌進京探望,目的絕沒有那般單純。

燭火跳躍,映照屋內忽明忽暗,而顧玄胤的臉色徹底沉黯了下去,饒是嚴陣以待。

☆、125|110.

大風天,黃沙起,一只白鴿撲棱着翅膀撲簌簌地落在了黛瓦青牆內,一抖擻,甩出不少細沙子落了桌上。女子伸手拈了谷子擱在了小碗裏,取下白鴿腿上綁着的一卷信紙。

随着目光掃過,顧妧臉上露了燦爛笑意,阿爹已經到了京城,上面寫着宋家等都把那具屍體當了真,局勢大亂,于他們十分有利。

“真是一群笨蛋吶。”豔紅丹蔻輕輕叩了叩桌子邊緣,眼中明晃晃的得意笑意。

“咕咕——”信鴿似是迎合。

宋弘璟到的當日,阿爹設宴款待,她便頗有先見的,在他手下酒裏下了蠱毒,為她所用,既能知道宋弘璟的一切消息,也未令他起疑。而絕谷一役她原是逼宋弘璟就範,沒想到他竟用這等決絕的法子,幸好巴勒一直暗中跟随,在爆炸那刻替宋弘璟擋了,被震傷的宋弘璟則被她的人帶回。

耶律宗死,‘宋弘璟’死,而如今在房裏躺着的是她未來的夫君。

思及此,顧妧嘴角笑意愈發擴散,裙擺輕揚,步伐輕快地往那間屋子走去。

床上躺着的男子一身黑色錦袍,容貌俊美,即便是昏迷,也顯了淡漠神色,平添了三分拒人千裏的冷硬,令人難以親近。

“郡主……”端了水盆進來的丫鬟福身行禮,浸濕了帕子,就被顧妧接了過去,眸光閃閃,想郡主為宋将軍也真是用心至極了,從小被王爺捧在手心裏長大何時做過侍候人的活兒。

顧妧拿着巾帕替他擦汗,描摹過他漠然眉眼,心底浮了隐憂,自帶回來那日起算已經一月有餘,宋弘璟還是不醒,不免擔心當初用蠱是對是錯。

“郡主,墨淵居的師傅已經到了,在偏廳候着。”從外頭進來一名身着鵝黃色衫子的丫鬟如是禀道。

顧妧聞言,嘴角輕扯,“帶過來罷。”

不多時,丫鬟便領着人進來,身後跟了名小徒弟,手裏抱着幾匹錦緞,瞧着都是好面料,一色的喜慶紅色。

“郡主,這是鋪子裏最新到的江南貨,一共就十匹,全拿過來給您過目,您選選罷。”老師傅示意過郡主,費力把懷裏幾匹擱了桌上,供她挑選。

顧妧感受着雲錦滑溜手感,丹蔻同色,洋溢喜氣,眼前不由浮現起自己鳳冠霞帔嫁予宋弘璟的畫面,眸中掠過異彩,沉吟道。“就這匹罷,我給你五日時間,俞時小心性命。”她等不起,越是近在眼前,就越想占為己有,中原人講求的名分,她亦看中,五日過後,不論是人醒還是未醒,婚禮照常舉行。

“五日……”因是手工趕制,老師傅仍覺得時間緊張,然止在顧妧強勢的目光中,應了下來。

随即拿了尺子替顧妧丈量,小徒弟作了記錄,随後轉向床上躺着的宋弘璟,靠着随侍幫忙,踮着腳才堪堪碰了宋弘璟肩頭,一邊腹诽這人吃什麽長那麽高,一邊費勁夠着,卻不期然撞上一對黑沉眸子,驚叫一聲倒了後頭,得虧小徒弟手快扶了一把,才沒摔折腰。

老師傅哎喲喚着,捂着胸口,顯然給吓得不輕,換誰被這如狼般直愣愣的目光盯着都會吓出病來。顧妧卻是一把推開人,站了宋弘璟跟前滿是喜色,“你醒了!”

宋弘璟的目光從老師傅轉到顧妧身上,眸色沉沉,并無言語,似乎是在觀察。

顧妧笑得眉眼彎彎,對上他的打量,任由他瞧看,一手摸向手腕處的銀鈴,輕輕甩動兩下,鈴铛無聲而動,宋弘璟卻一下捧住了腦袋,踉跄後退,倒坐在床榻上,扶着腦袋顯了痛苦神色。

鈴動倏然而止,顧妧自是不忍心上前,“弘璟!”

宋弘璟擡眸,對上女子緊張神色,張了張口似乎想喚名字,溜到嘴邊硬是記憶全無,只眼神透了眷戀。“我……叫弘璟?你是……”

顧妧何曾被他如此注視,一顆芳心如小鹿亂蹦,但聽他說話,瞬間反應過來,應當是體內蠱毒奏效,從此宋弘璟便忘了前塵,在她身邊,完完全全屬于她了。

“你喚我妧兒的忘記了嗎?我們快要成親了,我是你的妻。”

“妧……兒?”宋弘璟吶吶重複,卻覺得極是陌生,妻子……麽?不知為何,腦袋複又痛了起來,額上沁出薄汗,極是忍耐,然握着顧妧手腕的手卻是溫柔相待。

顧妧抑着心底激動,眸中是□□裸的情深與共,咬唇說道,“若真不記得了,就不要想了,我慢慢說與你聽。”

“……好。”

而此時離曜城百裏外的京城已是風雲暗湧,駱王進京,五萬大軍于城郊安營紮寨,自己親率一支親衛隊進城,入宮探望過太後,與景元帝相談甚歡,甚至被邀留宿宮中,跌破了一衆熟知當年事情的朝臣,然更出人意料的是兄弟倆不止重修舊好,景元帝在自身身體不佳,孩子們尚未成年的情況下,将皇位禪讓,這一舉實實在在驚了朝野上下。

平陽侯等但凡有質疑的,都被駱王秘密控制,城外大軍虎視眈眈,是以未過兩日,再無異聲,都知道駱王這是反了,而景元帝恐怕也是被控制了。

是夜,一輛馬車從将軍府偏門疾馳離開,臨到城門口,用的是項允沣的出城牌子,道是辦事。項瑤蜷縮在馬車內襯隔板躲過搜查,待放行後,蘇念秋将隔板折疊擱下,扶了人出來。

馬車疾馳在寂靜官道,項瑤瘦弱的身子堪堪忍着颠簸,一雙杏眸在黑夜中卻是亮得驚人。

蘇念秋似是欲言又止,瞧着她模樣半晌,開了口道,“許這只是二哥猜測,你……”抱了希望越大,怕到時候失望就更大。

二哥給宋弘璟送物資,不乏藥材,與當地藥商亦有交道,尋求當地稀缺藥材運回京城,也就是這機會發現駱王府恰好在宋弘璟死訊後買了大批止血等重傷藥材,故此大膽作了猜測,宋弘璟還活着。

而項瑤得知後便不顧要出城,依着當下情況,她的身份敏感,只怕連城門都出不了,她便主動擔起護送她之責,可此行去,要是二哥猜測錯誤……

大抵瞧出她神色意思,項瑤像是急于旁人認可似說道,“我知道我說宋弘璟沒死你們都當我是不願承認,可我真的感覺,他還活着。”可以說是直覺,雖是虛無,可她真能切切實實感受到。

蘇念秋被她抓了手,看她眼眸發亮,心底卻不無擔憂,這些日子以來在他們都覺得她撐不下去時這人都挺了過來,她不知道若是真到了曜城發現是一場空後,這人是否還能承受得住。

“他一定在等我。”項瑤望着無盡夜色,露了這些時日以來頭一次笑容。

☆、126|110.

馬車從京城出發不眠不休跑了三天,于第四日清晨到的曜城,得虧是項允沣親挑的紫燕骝,也給累得趴下,車夫随着夥計把馬牽進了客棧馬廄,打了個呵欠去睡覺,直嘆這活要命。

“你也去休息會兒罷。”蘇念秋看着三日來幾乎都沒阖眼過的項瑤,見她反而愈顯精神,怕物極必反,已是強弩之末。

“我不累,你去歇會兒,我想去外頭看看。”項瑤猶記挂着宋弘璟的下落,心不在焉道,擱置了行禮,便想去外面。

蘇念秋見她那模樣忙是伸手拉了她一把,哪裏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去,無奈嘆了一聲道:“我陪你一道。”

倆人剛走到客棧門口就叫外頭的熱鬧景象看得一愣,才一轉眼的功夫,外頭已經開市,十裏長街,花車游道,歌舞騰歡,游人車馬川流不息,一派熱鬧景象。

“今個是曜城一年一度的花朝節,熱鬧罷?”同在門口瞧看的夥計目光流連在花車上扮了花仙子的女子們,咋舌說道。

正說着,就見一輛華貴馬車駛到了隊伍中央,珠寶鑲嵌,輕薄紅紗作簾,用玉鈎勾着,裏頭的景兒一覽無餘。

蘇念秋先是瞧見,倏地瞪圓了眸子,“那個……”

“那是我們郡主,和她的未婚夫婿,再過兩日就要成親了,這會是去花神娘娘廟祈福呢!”夥計再次自來熟地開腔說道。

郡主……未婚夫……婿?項瑤亦在同時瞧見了馬車上的人陡地變了神色,幾乎是一瞬沖向了花車隊伍,蘇念秋暗道不好趕緊追了上去。

“外鄉人就是外鄉人。”夥計搖着頭,當她們是去瞧熱鬧的,待花車駛過就回去做事了。

而追着花車前行隊伍的項瑤被人潮擠在最外頭,努力探頭想往那處瞧,卻被衆多看客擋着,“弘璟……弘璟……”眼看馬車越行越遠,項瑤忍不住哭着喊道,卻淹沒在熱鬧鑼鼓聲中。

身旁嘈雜喜慶的歡聲笑語如潮水褪盡,消弭于耳,項瑤遠遠凝着宋弘璟,那人沒事,還活着……淚水模糊雙眼,長久以來的故作堅強全線崩潰,他沒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馬車上宋弘璟似乎有所感應地回頭,幽冷目光掠過,項瑤迷蒙着淚眼瞧見,忙是抹了臉,綻了笑顏要往人潮裏去,卻被身旁一胖婦人推了一把,直接推了地上,“擠擠擠擠什麽擠!人都快被你們擠散了!”

項瑤沒理會胖婦人沒好氣地矯情,也沒顧上磕在地上被石子劃開的傷口,滿心滿眼都是宋弘璟漠然停駐的目光,只片刻,就因着身旁女子的喚聲收回了注意,仿若她于他只是個陌生人,瞧得項瑤遍體生寒。

“瑤兒!”蘇念秋見一錯眼,項瑤差點讓人踩着,忙是拾起塊小石子打了那人膝蓋,迅速扶了項瑤起來,“你沒事罷?”仔細查看了遍,所幸只是傷了手,可人卻像是丢了魂兒。

項瑤噙着淚眼搖頭,望着人潮遷徙,以及那只露了紅纓寶頂的馬車蓋。曾幾何時,那人連讓她被蚊子叮咬都不舍,夏日午後守着午睡小憩的她,扇風打蚊子,如今卻與別人……

顧妧……

蘇念秋要幫她處理手心傷口,卻見她失魂落魄地攥着手心,好像不知道疼似的,露了心疼,“瑤兒,許是長得相像……”未必就是宋弘璟,若是,怎忍心棄項瑤不顧。

“……是他。”項瑤堪堪回神,在京城一直忍着不落的眼淚在見到宋弘璟後決堤,她不想的,卻怎麽都止不住。

那個人明明是他,為什麽像是不認得自己了……

蘇念秋見周圍投來好奇的目光越聚越多,畢竟是在駱王地界,怕身份暴露惹了麻煩,拉着項瑤到了一處不顯眼的面攤子處,“你真确定?”

項瑤含着淚點頭。

“兩位,要點什麽?”面攤子老板走到跟前問道。

“倆碗牛肉面,一碗加香菜,一碗不加。”蘇念秋止了話題,沖老板道。

“好咧。”老板應了之後邊走還邊多看了項瑤兩眼,着實是這姑娘長得好,不像這旮旯能有的水靈漂亮,哭得怪惹人憐的。

項瑤蹙眉,“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你也不瞧瞧你現在是個什麽模樣,待會你先暈了怎麽辦?”蘇念秋強勢道。

項瑤也是真沒胃口,待面上來,吃了兩口作是應付。

蘇念秋夾了自個碗裏的牛肉片擱到項瑤碗裏,“吃飽了才有力氣。”

項瑤無奈瞧她,尤是可見眼底微有青黑,知道她一路陪着自個來辛苦,順了她的意。“夠了,你也多吃點。”

“老板,來碗雪菜肉絲面,肉絲要多!”只見一人喊着在項瑤旁邊那桌坐下,眼圈底下還帶了青黑,似乎也是熬了宿的。

老板端了湯面上桌瞧見,“元小六,這才兩天沒見,怎麽把自個弄成這幅樣子。”顯然是相熟。

“別提了。”那青年顯然一肚子苦水,一邊自個調了醬料,一邊跟老板倒起了苦水,“你也知道,掌櫃的接了駱王府的活兒,要給郡主和郡馬做喜服,就五天的功夫,可不得趕工了麽。”說着打了個呵欠,“我都連兩宿沒睡了,困死我,總算郡馬的好了,吃完就回去趕緊睡覺去。”

老板點頭,“你吃,吃。”

在倆人不遠聽了對話的蘇念秋與項瑤對了一眼,眼中俱是對方明了的精光,在那人付了面前離開之際,亦是起身随了上去。

……

馬車從花神廟回來,停在了駱王府門口,宋弘璟先行下了馬車,伸手扶了她下來,在顧妧伸出手想要挽上他胳膊之際,卻被他下意識躲開,氣氛一瞬顯了凝滞。

“好吧,是我一時太高興忘了,你不喜歡在人前那麽招搖。”顧妧笑吟吟地不見半點尴尬,圓了話。

得顧妧解釋,宋弘璟為自己的反應減輕了愧疚,落在顧妧身上的目光愈顯深情,“妧兒,給我時間。”他一定能想起這個自己深愛又深愛着自己的女子,畢竟由她說的,于他來說都覺得陌生,總覺得還是自己記起來的好。

顧妧含笑颔首,心底卻是盼着他這輩子都不要想起,她的蠱,可沒有解。“等忙過了婚事,我們就回京城見阿爹,到時在辦一回。”阿爹已經得了皇位,只等她風光回京。

“好。”宋弘璟慣是依從。

終于得到自己一心愛慕的男子這般相待,顧妧心花怒放,愈發期待起二人的婚禮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從今以後,他們就是結發夫妻……

因着還未舉行儀式,兩人回了自個房間,不同于後者去換身衣服,宋弘璟是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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