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
獨行的江湖客,似遠來的一阕佚名詩歌,搖頭晃腦吟半首,虛實真相藏半分。詩是不全的,人是收斂的,顯露出來的無人肯信,遮掩起來的惹人揣度。
十一月的江南冷得不徹骨,暖得也不恣意,季節的交鋒勝負未明。單騎而來的外鄉客信步在本是喧嚣的繁華古城裏走馬觀花,一條麻巾兜頭包臉擋去了風沙,也擋住了無數雙隐藏在暗處窺探的目光。
“人都去哪兒了?”
陌生人迎着夕陽仰起頭,眼睛不由得眯着,像在笑。臨街的窗戶後頭顫巍巍露出兩只手扒住了窗沿兒,随後也是一雙眼睛慢慢升了起來。
“江湖人打架,街上蕭條有月餘了。”
陌生人歪着頭,真的在笑:“那打架的人又去哪兒了?”
“白天元來賭坊的人被不知道哪裏來的大俠截了,全、全殺了。水裔社的人也被外鄉客打了。兩家人把仇都算到杜家頭上,這會兒糾集了手下,全跑去佚隐別莊了。”
“去了多久?”
“不、不多會兒,沒一盞茶。都帶着火把,看樣子是預備夜戰。這位公子快找間客店投宿吧!今晚上不會太平的。”
陌生人捉緊了缰勒馬揚蹄,他沐浴晚霞似披挂了金光寶甲,朗聲笑道:“求太平,何苦入江湖?!”
駿馬嘶鳴着沖入夕陽,身後冷卻的街市裏漸漸有人走了出來。
本是清幽的一處莊園,此刻聚攏起累累人衆,就連附近小巷也已被擠得水洩不通,敵我雙方的人都以古怪別扭的姿勢與戰友貼緊着,難以施展。各種長短兵器互相掣肘,碰撞出令人不安的摩擦聲。
劍拔弩張的對峙,卻顯得局促可笑。
“肖掌櫃,淩家這次是要将事攬到底嗎?”
臺階上,人牆後,留着諧趣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搓手憨笑:“哎喲喲,二當家此言差矣!當初可是說好的,各自休養,改日約戰。小可護着這處院子是奉了當主的命令,當主過問是因了內弟的托請,沈爺的命就是我等的命,沈爺不叫走,我等怎敢撤退?二當家莫要為難我們這些底下做事的人罷!”
楊安手上轉着一對鐵蛋子,倏地停了,冷眼上挑斜睨肖徕:“如今可是某的兄弟喋血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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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起手來難免勝負!”
“只許你們贏嗎?”
“此話又差矣了!”肖徕眼中流露出明顯的譏诮,“雙拳難敵四手,總該是貴方勝算大些的,不是麽?”
肖徕這話便是兩層意思,一則諷刺對手實力不濟,僅僅一人雙刀就将爾等收拾得片甲不留;二則也是警醒,叫楊安掂量掂量,憑他是否就有挑釁沈嵁雙刀的實力。
江湖奪勢确實不問手段只看結果,但所有人也确然知道未名莊此番栽了跟頭全是敗給了輕敵。靠偷襲暗算得來的勝利當然也是勝利,只是勝之不武。而當面鑼對面鼓,叫陣對搏就全得靠自己的武,是公平!
白天裏沈嵁的确撕破了約定,也撩了一場血腥的武鬥,可他扛得起鬥得贏,獨來獨往福禍自承當。沈嵁沒有打着未名莊的旗號更不連累身邊一人,他走的正是“恩人血一人仇,不問天下法只循江湖理”的私了之路。江湖不是武林,沒有弟子禍滿門錯的規矩,出了這門生死有命便是他的注定。要入門來讨交代,那便是公,是衆,是滿門對滿門子孫鏖子孫,斷情面結世仇,你死盡了我罷休!
肖徕問楊安,他敢否?
楊安撤了半步,他不敢!
側手邊小巷裏出了一領無頂的交椅,二人擡,二人皆雄魁。椅不落地,人在高處,大冷天裏打羽扇,裝。
“殺人者并非出自淩家,那打人的是誰?遞刀的又是誰?肖掌櫃敢做不敢認麽?”
肖徕偏過臉來笑意吟吟,眸光卻深:“螭璃姑娘可是想好了?硬拖淩家入局,是你水裔社一家來擋,還是二當家已與你達成共識?”
楊安哼笑:“各家歸各家,某不與人當馬前卒!”
看起來,這二人也有嫌隙。
那螭璃女好賴也是一門主事,足智多謀心性陰毒,方才三言兩語最多是個挑撥,成事與否都不該失了氣度。不料楊安這廂才表了态,螭璃女兀地收了扇子,清麗的臉龐上升起怒意,嘴都氣歪了,竟是個怨婦的做派!
肖徕将他二人眉來眼去都看盡,心底暗笑:“春宵帳暖,可惜是個露水!”
以為事有轉圜,不料螭璃女卻使起性子,扭過臉與肖徕尖聲叫嚣:“便與你淩家作梗又如何?淩煦曈自毀誓言插手江南,誰都怕他我偏不怕!江湖五霸更得講規矩有名目,這江南究竟姓誰的,拳腳裏分曉。來呀!”
肖徕壓着火暫未動,楊安卻驚了。倒非咋舌小女子出昏招獨挑了淩家,而是一旦淩家入局,江南的水就真的渾了。很多人正等着水被攪渾,他們好出手,好有名目。
他們中有揚州慕霞山莊,也有浡州天穎樓。
江南從來沒有歸過“杜”,就因為還有一個老而彌堅的夏家和自恃五霸之一的天穎樓。平衡一直沒有打破,是因為誰都無法篤定亂局最後勝者誰,更無人敢輕易擔起這個禍亂江南的惡名。杜槐實想獨占江南,這件事他必須靠自己的實力去完成。任何外來勢力的引入都是對平衡的震蕩,将促使慕霞和天穎樓揭竿而起進行擴張和吞并。本來趕走一個杜槐實,這寧國府還是自己的,元來賭坊背靠一座山寨,明面上的錢賺盡,染血的銀子也花着,再同官府疏通一番,俨然地頭蛇,好自在。若是淩家入局,未名莊納入其下,自己這廂占山為王的好日子也就算到頭了。沒有明哲保身的中立,要麽選擇加入其中一方,要麽永遠退出江南,勢單力孤者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此刻,楊安的殺心只比肖徕更甚。殺了螭璃的心!
然而不及他出手,肖徕身後的黑漆大門隆隆地開了。
“別的人我不管,”沈嵁擡起手裏的刀指了指楊安,“我只要你死!”
肖徕一揚手,己方的隊士整齊劃一分立兩邊,收了兵刃,有條不紊退到門內。
楊安眼神一凜:“沈嵁,勿要狂!”
“嗳嗳,越之一貫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咧!”
衆人驚吸一口涼氣,只見螭璃椅下一壯漢身側赫然立着一人,黑色勁裝利落飒爽,長辮高束面容俊逸,每一步都是無聲的,每一動也都叫人無跡可尋。
壯漢肩膀陡然傾瀉,交椅随即墜落。螭璃狼狽躍起旋身落地,怒目而視,眼前卻哪裏還有那一名黑衣的人?
“怎麽?”
“姑娘尋我麽?”
循聲再看,他已悄然站到沈嵁身側,自然得仿佛他從來就在那兒。
來去如鬼魅的身形步法震懾了在場所有人,螭璃花容失色,而楊安手心裏也暗暗沁出了汗珠。
他理解了肖徕敢将人員盡數撤入府中的自信。
來則來已,去難去得!
楊安強自鎮定,冷聲問來:“你是何人?”
黑衣人搭着沈嵁肩頭,微笑回答:“傅燕生。”
楊安等了等,有些惱:“就這樣?”
傅燕生眨眨眼:“你問我是誰,我告訴你了,你還要怎樣?”
楊安面色陰沉:“你代表誰?未名莊?還是淩家?”
“哈哈哈,他可沒那麽大的野心!”一聲朗朗越過黃昏深藍色的天幕,遙遙投擲進來,“他想代表的,只是我!”
馬嘶驚動了擁擠不堪的人群,他們驚惶失措想要躲避,小巷逼仄,卻是避無可避。
任馬兒在人群中胡亂踢踏,馬上人悍然拔起在空中,踩風步涉人頭,飛掠而至,直落在階前,擋住身後的沈嵁和傅燕生。展臂撥雲手,聚氣推出,将面前敵衆迫退十步。
楊安定身後大駭:“你——”
“啊啊啊——是他,就是此人!”
人群中有人失态尖叫,又提前日山寨喪膽。
“拔我十二處暗哨,焚我寨旗,截取大哥三寸鬓發的就是你?”
蒙面人拉下麻巾,大方承認:“是我!”
楊安心頭惱極,又自悔不疊。
“江湖确實人才輩出!”
蒙面人咧嘴一笑:“拽什麽文?直說你不認識我呗!就跟你不認識我姐夫一樣。”
“姐夫?”螭璃不自覺往楊安身邊靠攏,“你們究竟是何人?”
來人雙手叉着腰,直言:“我叫落歡,幫手。”
楊安擰眉:“誰的幫手?杜槐實,還是淩煦曈?”
“都不是!我呀——”落歡毫不防備扭過身去,一指門裏,“嗨,好你個詭郎中!老子給你幫忙,你躲裏頭看好戲。還嗑瓜子呀你!媽的,我揍你!”
晴陽将沒吃完的瓜子全都塞進身邊的小堂手裏,嘿嘿一笑,拍拍手走出來:“你們仨英雄豪傑往出一站,多大排場啊!閃瞎我的眼了,我惶恐!”
落歡過去把他拉到階下,勾肩搭背展示給楊安看:“瞧見了,我兄弟!什麽淩家杜家,我不知道。你真要牽絲攀藤,那就是湊巧,我兄弟給杜家當了女婿,僅此而已。兄弟有難,拔刀相助,是吧?”
最後那話是沖着晴陽說的,說得他頻頻點頭,鼓掌歡迎。
“兄弟,幹得好!”
楊安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麽不着四六的對峙,顯得自己這一方十分沒有存在感。既然來尋釁,騎虎難下,不如打過。于是幹脆問:“劃道吧!一對一還是一起上?”
晴陽着急擺手:“別別別,我不算的!我是淩家當主小舅子,得避嫌!”
落歡瞪他:“我還是我姐夫小舅子呢!我也避個嫌?”
後面傅燕生跟着喊:“你倆計較別捎上我,我不是來給晴陽幫忙的。”
二人回頭,異口同聲:“啊?那你幹嘛來?”
傅燕生朝身邊的沈嵁努努嘴:“我不是晴陽的兄弟,我是他兄弟啊!”他拿胳膊肘撞一下沈嵁,“嗳,好兄弟,哥哥的人情你欠下了,回頭請我喝酒啊!”
沈嵁掠了他一眼,沒說話。
晴陽不依:“嗨,好你個燕哥哥,這才幾天吶,怎麽我就不是你兄弟啦?”
傅燕生煞有介事:“你想想啊!你姐是我弟妹,嚴格算起來你同我是親家。”
“我哥不是你親家啊?”
“不是啊!他又沒跟弟妹結拜。咱倆一見如故,我跟他做兄弟,合情合理嘛!”
落歡納罕:“姐夫啥時候跟沈老大成的兄弟?怎麽我也不知道啊?”
傅燕生愉快地笑起來:“就剛才!”
階下二人聞言語塞,紛紛搖頭苦笑。
“傅燕生?傅?”幾人旁若無人說笑,對面螭璃女心有所悟,“你是九曜星君的傳人,你是傅渺塵的——”
“啧啧啧,”傅燕生抱拳,“姑娘年紀輕輕,居然知曉家父薄名!傅某這裏先謝你一聲。”
螭璃女娥眉倒豎:“裝腔作勢!終究你姓淩!”
傅燕生眼也冷了:“我為誰來無關緊要,過得了今晚,你才有資格與我論。”
螭璃女手在羽扇上□□過,褪了一層水藍色的羽絨,露出扇骨黑玄鐵,扇葉匕尖鋒。
“江南的水,我偏要攪上一攪!”
一揮刀一線風,劈開生死路,沈嵁在前頭迎住所有的敵對,橫刀見鋒芒。
“沈某私事,你且勿動!”勸退了傅燕生,他自冷鋒冷眼,直向楊安,“我沒有家族,沒有投靠,這一生只剩下親人和朋友。江南姓誰家,我不管;你害小叔,我定管。不雪此恨,死不甘休!”
門前的燈火驟然大亮,點起的火把将這處天空染得輝煌。沈嵁雙刀交抵,映了火光,一面暖一面冷,便似他話裏的分明,向着親人時熱烈,向着敵人時凜寒。
楊安手中的鐵蛋子又轉了起來,噼噼啪啪作響。
作者有話要說:
超綱了!下章正式上武戲。
預感這個年要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