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鬥勝【一】
第一眼的印象如此深刻,如雪的杏花雨下白衫墨發的人,清冷絕塵,好像那樹裏生出的一縷花魂,又仿佛天上的仙子中意了人間的繁花似錦忍不住降落,美得不真實。
所以淩鳶會忘記武者本來的身份,只看見執筆的手,不記得他掌中曾有刀。
數月前認識了沈嵁的拳與掌,縱然快意潇灑,進退間也都是餘地,落滿了慈悲。白日裏又認識了他的刀舞瘋魔,一步一血印,步步皆奪命,怕過,卻依然不能遠離。
此刻,她見到了雙刀上附着的真正的形态。說魔太厲,顯得邪惡;說鬼太凄,充滿怨怼;說戾氣又太抽象,未免敷衍。沈嵁的雙刀沒有刀镡,左刃短右刃長,刀身筆直就連刀鋒都是方的,狹窄細長的一塊鋼,一如孤冷驕傲的這個人。都是死而複生的,都是亡靈。比魔多了心,比鬼多了情,比戾氣更多義,由南到北走了一大圈,沈嵁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心死了,可一旦握住刀,他還是要“守”。以前守沈家,如今,他守命。十根手指頭一個個名字往上刻,斷指連心,他會疼,會拼命。
舅舅告訴淩鳶,沈嵁的刀,名“盈缺”。
眸中似有寒光閃過,淩鳶仰起頭,朔月無影,豈來清光照九州?而門前的燈籠和火把聚攏起一片橙光,明亮又熱烈。淩鳶明白,那是沈嵁刀身的寒芒,月缺未滿,所以冷冽無情。
一對一的決鬥,雙方人員默契地站成一個包圍圈,将沈嵁和楊安禁锢在裏頭,無勝負不散形。
白天的殺戮太過輕易,讓淩鳶一度以為元來賭坊的二當家應該也只是普通江湖草莽。她真的不能理解杜喚晨父子的慘敗,更難以置信那位只比燕伯伯年長不到半旬的杜二爺竟至傷重危及性命。
可楊安的鐵蛋子活了呀!
——頭一次見到如此出奇的武器,淩鳶想不出更确切的形容詞來描繪楊安的游刃有餘。器小卻沉重,握在手中不夠用來防守,擲出後也不能保證可以收回,淩鳶曾經猜測它也許是一種暗器,只許使用一次。然而她親眼看見兩枚鐵蛋子似被無形的線牽引,繞着沈嵁盤旋翻飛,懸在半空中發出嗡嗡的鳴響。
沈嵁的雙刀也能飛,但總是筆直向前後再回頭。楊安的鐵蛋子則不同,它們就是繞着一個标的物作圓。內力操控下的鐵蛋子循着八卦的軌跡時而分開時而碰撞,畫陰陽的同時,球體本身仍舊保持旋轉。淩鳶不知道被鐵蛋子擊中後會受怎樣的創傷,她想象不出,但直覺結果一定很不好。淩鳶有些擔心。她擔心的是楊安!
雙刀流,廣寒娑影!
——沈嵁的雙刀合在了一起,刃對刃,柄接柄,嚴絲合縫得叫人錯覺原本就只有一柄刀。刀在手中立起,鋒口直指向天,無輝的夜幕下刀身自帶了一抹詭谲的幽藍,自上而下一線寒。
“喔——”
人群中爆發出難以遏制的驚嘆。
一枚鐵蛋子毫無預兆地徑自飛向了楊安。他撤步倒縱,氣灌一臂,起手立掌将鐵蛋子拍于地上。再向敵,第二枚鐵蛋子也凜凜殺到。游步旋身錯銳利,返身又一抓,正将鐵蛋子穩穩撈在手中。運勁将地上那一枚也抓起,起守勢,細觀瞧。
Advertisement
“你的刀,動了!”
沈嵁指天的手臂不曾垂落,腕輕抖指微動,合起的雙刀倏地打開又并攏,殘影中看去仿佛一領碩大的折扇立在半空。
楊安明白了:“短刃在後,暗影憧憧,你太快了。”
沈嵁改式,依舊單手持刃,橫刀在眼前。
“你還是聽見了。”
楊安點點頭:“兩聲撞擊,很悶。”他将手中鐵蛋朝向沈嵁舉起,“你不止快,還很鋒利。之前從沒有人能在我的鐵球上留下如此深的印痕,這是實心的。我要看你的刀刃。”
沈嵁眉眼淡然:“不用看,我拿刀背砍的。”
“一只手?”
“一只手!”
“雙刀共多少斤?”
“短刀三斤七,長刀三斤四。”
“短的居然更重!”
沈嵁略一沉吟:“那是以前。重鍛過,好似重了些。”
楊安蹙起眉:“你說短刀又重了?”
沈嵁掃了眼自己的刀鋒,依舊輕描淡寫:“我說兩把都重了。”
“啊哈哈,怪我怪我!”傅燕生站在門檐下葳蕤的燈火裏,笑得毫無歉意,“原來的刀柄都燒裂了,一時沒有稱手的桃木,我就給換了對雞翅木的。刀背也打厚了些。其實并沒重多少,短刀四斤一,長刀三斤九,正好給你湊了個整數八嗳!吉利!”
沈嵁不搭腔,反而楊安倒吸口涼氣,眉頭皺得愈加緊了。
一旁沈晴陽不買賬,叉腰嗆上:“你絕對是成心的!”
傅燕生撫掌更笑:“我就是成心嗒!”
晴陽愕了愕,跳腳蹦起來:“你想害死我哥呀?”
傅燕生朝沈嵁背影攤攤手:“那你問問越之,刀重了是好還是不好?”
晴陽才不要問。沈嵁卻自己回答:“好!”
晴陽幹瞪眼,面對傅燕生的洋洋得意顯得無可奈何。
望着長輩們肆無忌憚地喧嚣,淩鳶不自覺笑起來,恍然這便是江湖罷!越劍拔弩張越要說鬧,胸有成竹不是因為勝券在握,也并非輕敵,只因兄弟在,信在,快意,就是痛快了,快樂了!死何懼哉?
她邊上的小堂也在笑,很有耐心地剝了一紙包瓜子仁遞過來,問她:“好玩兒吧?”
會在這樣的夜晚面對這樣的場面用“好玩兒”來形容自己的心情,淩鳶覺得小堂也是個人才。沒來由地想,過完年,自己就十歲了。又想,過完年小堂就二十歲了。于是她問:“堂八哥,你會去江湖嗎?”
小堂癟了癟嘴:“叫哥哥!”
外頭金戈交接铮鳴一聲,淩鳶看見楊安手裏換了手下遞上來的玄鐵蟠龍棒,一揮舞一生風,呼嘯淩厲,頗有千鈞橫掃之勢。淩鳶目光追着沈嵁身影,漫不經心地回答小堂:“不是喊了八哥嘛?”
小堂不說話,猶自癟着嘴,表情用力擠壓着。
有去語無來言,淩鳶好奇轉頭瞥了眼小堂,先就愣了下。
“別!不是,你真哭啦?我的天呀,哥哥!”淩鳶高一嗓子急忙又壓低,縮起脖子把小堂往門裏更帶一帶,直拿手給他抹淚,既着急可也很想笑。
“這不是玩笑麽?大家夥兒叫了這麽多年了,從來也不見你惱過,怎麽今天就哭起來了?哥哥究竟怎麽了?為啥委屈呀?”
小堂自己扯了袖口沾一沾眼角,抽抽嗒嗒道:“沒!我剛嗑了個八角,澀了一嘴。”
淩鳶再一愣,擡腳就踢。
小堂靈巧地往門外一跳,隔着條高高的門坎咧嘴笑:“請你吃瓜子,怎麽還打人咧?八可愛!”
淩鳶一粒接一粒慢條斯理地嚼着瓜子仁,腦袋一歪眼角一挑:“有本事你搶回去啊!”
小堂笑得更賊:“別忘了我最精通啥!”
這話很是讓淩鳶心底動搖,明顯沒敢再把手裏的瓜子仁往嘴裏放,猶豫着是把剩下這些直接摔小堂臉上,還是先打他一頓再把瓜子仁摔他臉上。
沒等她決定好,耳邊忽聞風至,緊接着眼前黑影一晃,她已猝不及防被人抱起。暈頭轉向地旋了幾圈,定睛一看,抱她的是傅燕生,功架好帥,面色則十分難看。
“燕伯——嗳嗳——”
尚不及細細詢問,眼前又是道道殘影劃過。傅燕生抱着個孩子還能施展魅行,眨眼閃過人群站到了螭璃女的面前。然而淩鳶依舊只分辨了十幾下巴掌聲,上一場的眼花缭亂還沒過去,下一刻眼前又轉開了。
待落了地,眼不暈了,淩鳶才把小手伸到傅燕生跟前攤開給他看:“伯伯快誇我!”
傅燕生拈起她手心攥住的琉璃棋子,一聲不響将它同自己右手指間夾住的另三枚黑白棋一道捏進掌中,用力一握。
“打你是因你背後傷人的卑劣,”松開手,棋子碎作齑粉,熒熒撒落,“你仍需給某一個交代。小小孩童,與你何礙?竟要痛下殺手!”
另邊廂,沈嵁雙刀交疊狠狠迫退楊安,返身奔回淩鳶身邊,緊張探問:“受傷沒?”
淩鳶揉揉鼻子,昂起頭:“我又不是堂八哥!”
其時,跌了個屁股蹲的小堂堪堪被晴陽拉起來,捂着腚當真眼淚汪汪:“敢情你被人抱懷裏好安逸,我招誰惹誰?傅爺救人還分親疏,瞧給我推的,嗚嗚——”
本當說笑,可除了他和淩鳶,在場哪個都笑不出來。連素日與他好哥們兒搭雙簧的落歡都一臉肅穆,牙關緊咬一臉要吃人的狠厲。
可憐螭璃女連個反擊的機會都不得,被連着扇了十幾個大嘴巴子,腮幫子立即腫了,嘴角皮破,指痕紅紅的,比胭脂還鮮豔。
她忍住淚指着身後一名正歪地上吐血的少年,用破音的尖嗓子叫喊道:“你重手傷我門下子弟!”
傅燕生狹目冷睨:“鬼鬼祟祟交頭接耳,他與你說了什麽,你因何而動,根源都在他。我不殺他,已是留了情面!”
螭璃女捂着臉遙遙眺一眼楊安,或還期待對方能幫個腔。孰料楊安拄棍立在一旁,更将下衆壓一壓,一方人馬暫行觀望。螭璃女無法,硬着頭皮面對傅燕生的質問,指尖所向只為淩鳶。
“便是這丫頭給沈嵁遞的刀。她與你同來,小小年紀既得出面,她是誰?你敢當着衆人面說分明嗎?”
“噢——”淩鳶一步一步走到階前,身後的燈火将她身影投在石階上,拉得好長,好高,“原來有人好奇爺的身份!那你聽好了,可別忘記。肖掌櫃,”淩鳶負手昂然,“爺是何人?”
肖徕心頭暗驚,微微欠着身又把傅燕生眼色窺瞧。但見那一人唇邊勾起一抹淡淡笑意,點了下頭。
肖徕懂了!
他單膝跪下,向着眼前的小孩子臣服:“天下只有一個江湖,江湖裏只有一個淩家,這場戲,少當主看得盡興否?”
淩鳶偏頭,挑眼看螭璃,牽唇好戲谑:“諸位兄弟盡興否?”
檐下門內倏然跪倒一片,山呼海嘯,三聲喝:“沖!沖!沖!”
淩鳶仰頭望天穹,複孩童樣頑皮地笑起來:“莫無居士可別輸了呀!”她眉眼落下來,望住身側的沈嵁,“不然這江南怕是要姓淩了!”
楊安的身邊,螭璃女的身邊,有實力的屬下列成了行。群戰即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