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二】

何謂騎虎難下,此刻楊安終于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造詞人所欲傳達的險惡。

那是虎啊!陸上最強的兇獸,若非擁有令其臣服的力量,如何能輕易坐上它的脊背?屈辱只會激怒野獸的自尊心,它會掙紮,拼命甩脫束縛,落地的騎手便将迎來死期。

可眼前的兇獸楊安已無可能降服!

即便沒有搭載淩家這條船,沈嵁武力上的強悍已足夠讓楊安知難而退。他原是知道華亭有個沈家,知道未名莊的女婿是沈家的嫡子。沈彥鈞的刀法是家傳,楊安聽說過;沈彥鈞的刀法沒有傳給嫡子而是悉心教給了庶出的長子沈嵁,這個楊安也聽說過。少年雙刀揚名,沈嵁在江南的武林裏從不去争一個排名,但江湖有他,江湖人見過他雙刀的淩厲,曉得他名符其實。

然而這個江湖皆知的沈嵁也是片面的。原來他習過未名莊的內功心法,原來他還身懷佛門武學。

九曜星君的尚三爺已經退居幕後十數年了,江湖的後起之秀鮮有人再有幸目睹他的掌法與僧刀,更不會知曉十數年裏他破例收了徒,将自創的武功也完善至臻。他的徒弟是沈嵁,排山倒海的勁勢壓迫着楊安記住了,武林有一門新學——千燈照佛影。

楊安明白自己贏不了。而且他不敢贏!那名小小的少女已經以代言人的身份替背後倚靠的家族發出宣言:沈嵁輸,便是未名莊輸!那一刻,淩家會取代未名莊挑戰江南,元來賭坊将成為宣戰的獻祭。

可楊安也不敢輸!

其他人的失敗可以是棄械臣服,唯有他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沈嵁要他死!他的話,他踏出的每一步,揮舞的每一刀,都明明白白告訴楊安他取命的決心。

楊安騎在名為“進退維谷”的猛虎身上,眼前仿佛只看見一條路。死路!

那麽,就痛快盡興地拼一死吧!

長棍擔上肩,足下踏馬,身沉力蓄,至招來襲。

——逍遙路,蕩千山!

一頭撬,一頭壓,長棍橫在肩上苦苦支撐。無奈力不均,衡驟破,棍梢猛然彈起當頭打落。

沈嵁雙刀合起,移步錯身,舉刀過頂,刀背迎上。金戈交鋒,勢難消,直将刀刃壓向沈嵁肩頭。他碾足跨立急卸勁,竟不得住。鐵棍淩厲,懸于肩上一寸,沈嵁單足滑開一字弓步,生生叫楊安迫了下去。

檐下的淩鳶被圍在三層護衛後頭,旁觀這一場激鬥,不由得喊出聲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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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嵁面容上的冷淡不知是強作的鎮定,抑或當真成竹在胸,倒有餘力回應一聲:“無妨!”

便見握住刀柄的雙手慢慢向上擡,刀背承着鐵棍随之被一點一點頂起,沈嵁站了起來,足下揚起一陣旋風。

——刀佛合一,濕婆淨天!

創造的前提是毀滅,除惡除魔除世間所有的苦厄。沈嵁的雙刀再分,短刀貼着棍身旋風般削回去,挾起的刀氣劈開了土地,劈開了牆體,劈開了來不及躲避的身軀。

楊安在後退,手還緊緊握住自己的武器。忘記了棍在手裏,刀在棍上行,他退刀進。及時的放棄,鐵棍離了手,回旋步翻身再握杆,卻聞掌風又至。舉拳打上,勁差一分,當下不敵。頓時,楊安只覺一股雄渾內力順着臂膀直撞進胸膛,咬牙悶哼,跌退十數步。好在另手不肯松懈,終于将鐵棍牢牢攥住。

其時,刀也飛還,沈嵁持刀雙背,側身而立,眼角含着鋒刃。

“答我問,饒你不死!”

沈嵁給予楊安最後的生機。楊安按胸哼笑:“三支箭,一條命,杜二折了,誰償命不是償?”

沈嵁微微偏過臉來:“你的鐵蛋子不是用來打的,暗器,你不行。”

楊安還是笑:“彎弓搭箭,不是很難。”

“斬斷箭羽還有餘勁,彎弓之人內力不俗。”

“那還是我。”

“你是擁有射這三支箭實力的人,但不是射出三支箭的人。”沈嵁雙臂展開,臂力微震,雙刀直直紮進了地裏,似兩座矗立的墓碑。他拂掌蓄勢,垂眉颔首,立如尊佛。

“你不是會使毒的人。而值得你用命維護的,也絕不是小喽啰!殺了你,我依然會去殺他。即便如此,你也要白白送死麽?”

楊安棍也放下,拳向前:“死的未必是我!”

沈嵁遺憾地搖了搖頭,倏然立掌,口中念一聲:“阿彌陀佛!”

聲如浪,隆隆震顫,洶湧而來。

——千燈照佛影,大慈大悲!

他是憐憫心救苦難,也是修羅相滅諸邪,死既是生,殺便作善。沈嵁的足下踏出蓮花聖意,落掌卻盡是催命森戾,雙面的內力互相融合,托出一個亦正亦邪的問道人。

沈嵁問:“草莽也好漢,何以冥頑不靈?”

拳掌相抵,楊安嘴角溢出一絲血線,眉間強斂起拒意:“各自為陣,成王敗寇,啰嗦什麽?”

聞他言,沈嵁眸色一凜,左掌力運,赫然将楊安震退數步,口中落紅。

兵卒們迫不及待湧上去搶救。

他們一直都在。不僅僅是圍觀,從一開始就在不遺餘力地拼殺,可他們面前有一個落歡。只是這一人,阻住了楊安手下三員親信,也将沈嵁和楊安的決鬥維持在一對一的狀态。而沈嵁眼中只有楊安,專注執拗,完全不在乎身邊任何的蠢蠢欲動。

決鬥,沈嵁勝了!

“都哪兒去?”

落歡手上揪一個腳下踩一個,勝券在握,一眼懾衆。

“爺的瘾還沒夠吶!”

手裏的人如一件破衣被掄起在半空,狠狠甩向持械圍攻沈嵁的小卒。撞倒了一片,喝怕了一群,落歡手中無金戈,其人若利器,一身是武。他踏步起風,橫掃而來,一掌握星雲,悍然将沈嵁擋在險象外。

“沈老大,你的仇了否?”

沈嵁反掌朝後一抓,雙刀自來。

“楊安敗了,恨仍未雪,尋仇路上誰要阻我?”

一地的潰敗一張張面孔的涔然,連滾帶爬又将恹恹之人圍攏,楊安手背揩去嘴角血跡,按一按前頭的肩,撥一撥身旁的臉,踉踉跄跄又走出來。鐵蛋子安安靜靜躺在他手中,等他說:“敗是敗了,想報仇,打死我!”

落歡昂首傲笑,人向前掠。

“他是你的,他們歸我!”

沈嵁的眼總是冷的,同他的刀一樣。

另一邊,喊殺聲似更激烈!

移目看去,躲來閃去的男男女女,喊得比誰都賣力,打得比誰都省力,劍花缭亂只是舞着看的,裙袖翻飛是用來同身邊人纏的,水裔社的君子佳人原來起哄的本事學得最紮實。

沈晴陽以逸待勞站在原地捧腹笑罵:“花拳繡腿的慫包貨,舞扭完了沒?老子的暗器來了啊!”

他這話說了不下六七回,每次等他的手揚起來,那些年輕人們就驚恐地甩着紗衣捧着劍擠做一堆互相推搡,急不可耐地把別人拉到身前作擋箭牌。每一次,晴陽都叉着腰饒有興致地看他們争出一個結果了,才接着揚起空空握起的手再騙他們一次。晴陽玩得開心極了,不厭其煩,樂此不疲!

與他相反,小堂卻累得呼哧帶喘。他一直在邊跑邊喊:“別追我呀別追我呀!我不會武功呀!再追我毒死你噢!”

不同于對晴陽的畏懼與回避,那些孩子用截然相反的态度對待小堂。他們完全不聽從一個與他們年齡相仿但心地善良的醫者的勸告,一味追着他喊打喊殺。于是他只好将手伸進懷裏摸出自己的豬皮手套急急戴上,又解下腰上那只不離身的三層牛胃囊袋,手進去胡亂抓一把,急停,轉身,撒出去,扭頭再跑。

身後立即有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傳來。

“啊——疼、疼,眼睛看不見了!”

“好癢,什麽東西?天吶,渾身都癢!”

“救命,我要死啦!”

小堂捂着耳朵玩兒命奔跑,終于跑回了晴陽的身邊。

望着他身後那群恨不能将身上皮給撓下一層來的少男少女,晴陽驚奇地瞪大眼,湊過頭去想看清袋子中的究竟。

“什麽玩意兒?”

小堂小心翼翼收緊袋口,避免有丁點兒藥粉沾到晴陽身上:“嗳嗳,小師叔當心!這是癢癢粉,我還摻了生石灰,沾上以後很麻煩的,不能用水洗。”說完猛然意識到什麽,跳轉聲大喊:“嗳,千萬別洗!啊啊啊,不要!”

沾了水的紗巾抹上了臉頰,一臉□□的男子捂臉倒地,慘叫着不停翻滾。

小堂哭喪着臉轉過臉來委屈地望住晴陽:“小師叔,他們為什麽老不聽我的話呢?”

晴陽拍拍他肩,深表遺憾:“因為他們覺得你太弱了!”

小堂悲憤地大吼:“我的确很弱啊!我就是個不會武功、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難道僅僅因為我弱,他們就可以質疑我的專業素養嗎?我鄙視他們這種歧視行為!”

晴陽誠懇勸導:“放心吧!他們現在也不敢歧視你了。”

小堂瞥一眼身後,立刻伶俐地閃到晴陽背後去,楚楚可憐地表示:“小堂覺得他們繼續歧視我比較好!”

晴陽捂着肚子笑出兩眼淚,水裔社的少男少女們則舉着劍羞憤地攻了上來。

待那些孩子離得很近很近,近到晴陽幾乎能感到某個孩子劍尖的震顫,他又一次揚起了手。

這回年輕人沒有躲開。

這回,晴陽真的出手了。

發絲一樣纖毫的銀針在半天化作不可視的雨瀑,無聲沒入膚下。暗夜下就連創口都難以被肉眼察覺,卻宛如中了蠱埋了咒,倏地,奔跑的生命同一時間倒地。

并沒有哭喊嘶叫,有些人橫卧地上只像是睡着;有些腿腳突然感到了麻痹無法站起;有些人劍落地了,卻弄不清為什麽自己的手指再握不住哪怕一條薄絹。年輕人們安靜地面面相觑,先有了迷茫,然後才有恐懼漫延。

所有人的意志頃刻間摧枯拉朽般崩潰了。他們嘗到了比死更可怖的體驗,那是一種未知,對死亡方式的未知。沒有人知道自己将以怎樣的方式走向注定的結局,但他們無法選擇更無力反抗。待宰的羔羊被捆綁在畜欄前,居然開始祈禱屠刀下能得一個痛快。

沒有中暗器的人在那副東倒西歪的場景前戰栗着卻步,他們甚至怕得不敢去确認一下同伴的生死,不敢去攙扶安慰。

圈內的人看着圈外的人,諷刺地發現彼此眼中都是絕望。

“娘、娘娘!”

曾經被當作女神當作信仰的女子便是這群年輕人最後的依靠。可她實際只是血肉之軀的一名尋常女子,特別在很漂亮,不同在心狠手辣。更何況,此刻她已無暇他顧!

鐵扇對銅絲手甲,女子招招冷硬,男人步步翩跹。

看多久淩鳶都覺得,傅燕生只是在起舞。時而如蜂鳥花間尋蜜,時而如彩蝶月下吻萼,時而又如青鳥林中徘徊覓高枝。他是妩媚的,也是飄逸的,擺脫了性別的定義,在剛柔之間穩穩占據了平衡,卓爾不群,孤芳自賞。

傅燕生沒有用魅行。淩鳶明白他不需要。這場勝利,他可以贏得光明正大!

——克堅,剪字訣,金雕封狼!

尖利的匕鋒向着咽喉凜凜劃來,傅燕生雙掌合,關鐵扇,一掌握一掌削,二十扇骨就是二十把匕首,竟硬生生叫他削斷。切口直似片竹段泥,整齊平滑。

螭璃踉跄倒退,驗看鐵扇,面色大駭。

“你的暗器功夫很好,內力也不差。”傅燕生将截斷的匕尖在手中扇形撫開,眼中聚斂起殺意,“能被猴兒歡輕而易舉剪了鬓發,勞不依的武功不行。那麽只剩你了。伏擊未名莊那天,你在。楊安包庇你,說得通!”

螭璃棄扇,兀自要強:“是我又如何?”

傅燕生夾一枚匕尖,眼冷,話冷:“我不對你如何。我要的,是你身後的人。天穎樓這些年下作夠了,玄紫緋白裏出了雪澄這樣一個庸才,一步錯,步步錯,代樓主該換人了!”

螭璃驚了,又退數步,無言以對。

啪、啪、啪——

幾聲鼓掌喝彩寂寥地落在夜空,慘淡的青年們紛紛散開,空出了狹窄的通路,迎那人從容行來。

“陳掌櫃,我們見過!”

傅燕生勾唇譏笑:“雪澄禦使,別來無恙!噢,不,如今,該尊一聲代樓主了。”

雪澄一襲白衣,輕紗曳地,比螭璃還附庸。清秀男兒剃眉新畫,小山眉淡,櫻桃唇濃,便真是個雌雄莫辯的樣子。

“陳掌櫃生意關了,本座還真無處覓好貨去。可惜!”

傅燕生總是在仰頭望天,說話漫不經心:“不可惜!等墨滢禦使迎回桑樓主,你也就沒命用我的胭脂了。”

雪澄眼角跳了跳:“鶴壁城裏的事,果然是你淩家在攪局!”

“你不是自诩通曉江湖前三十年,能算後三十年麽?畢小寶是我扶上去的,你竟不知麽?”

“哼,是你,還是陳碣?”

“有區別麽?”

“有啊!你是爺,陳碣麽,”雪澄微微一笑,“是條狗!”

小堂抄起樣東西遠遠丢過去,嘴上唾罵:“呸!你才是狗呢!臭不要臉的癞皮狗。”

雪澄擡手穩穩接下,陰陽怪氣兒道:“喲,還有個小狗崽子在邊上吠着呢!真是孝……嗳,什麽東西?”

夜晚火光暗,他一時沒在意,捏了許久才想起來瞧一瞧手上攥的是什麽樣暗器。

“大骨棒喽!”小堂得意洋洋,“我們晚飯吃剩下的,我沒舍得扔,預備拿去喂後院大黑狗的。便宜你啦!舔舔,應該還有鹹味兒。”

雪澄五官難看地扭曲着,殺氣畢露。

而傅燕生再一次擡起頭看了看頂上的夜空。

驀地,他笑了起來。

“你還是來了,歡兒!”

夜空裏突兀地響起了單調的哨音,清冽,綿長。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又隔了好久才更!!!

我錯了!

就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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