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
白漆面具在搖曳不穩的火光下顯得異常突兀,半面哭半面笑,似對眼前人事極盡嘲弄。
在此之前,淩鳶從沒有見過大伯母拾歡戴面具的樣子。千人面暗探“烏鴉”是拾歡曾經的身份,在家裏每個人都知道。但未來的繼承者們尚未有機會親眼目睹一名暗探的戰鬥,而拾歡只是傅燕生的妻子,這張面具從她走入陽光下披上嫁衣那刻起,就應該從她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面具消失了六年。今天,烏鴉又來清理世間的腐濁與污穢了!
無數瓷珠在半空中爆裂,發出一連串哔哔啵啵的炸響。五顏六色的粉末同瓷屑一道紛紛揚揚灑落下來,将水裔社的青年們染出斑斓的色彩。
“小心有毒!”
不知哪個孩子驚惶地尖叫,人群頓時騷亂起來。女孩子們第一時間捂住了臉,男孩子則首先想到了閉氣。
小堂拍腿大笑:“哈哈哈,一朝被蛇咬,瞧給你們吓得!白癡們吶,那個就是顏料,沒毒!看不見的,才最致命!”
有膽大的孩子站下來,撚起身上附着的粉末仔細分辨,确然只是顏料。礦石被精心研磨,碾在指間能感覺到它的細膩。
——可,為什麽要這樣大張旗鼓地漫天撒顏料呢?
仿佛為了解答人們心中的困惑,這一廂的火把毫無預兆地,盡數熄滅了。四周頃刻間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黑暗中,唯見半空中幽冥蕩漾的一張白漆面孔,追逐着,滿巷滿街的熒光。
寒芒閃滅,帶起一場豪奢的殺戮!
分割的戰場有不同的結局,沈嵁已确定了仇人的身份,糾纏楊安只是一種阻撓。刃口向內,招招留情,他不殺楊安。
心越急,傷勢愈重,楊安連步法都亂了。他的鐵棍失了巧,每一記揮打都笨重無謀。看樣子,這個人并非先前做出來的那樣在商言商。
“收兵吧!”沈嵁雙刀交錯劃過棍身,逼至楊安身前,“既不願為水裔社利用,就更不必受天穎樓牽連。今日之事,你的兒女私情會毀了元來賭坊。女人和兄弟,你只能選一個!”
楊安呼吸粗重,眼神缭亂:“我不選!”不遺餘力提元振臂,真氣沖撞迫開了沈嵁,楊安舉棍打下,孩子般嘶吼:“兩個我都要!”
沈嵁靈巧地避其淩厲,并未與他正面交接。而心神不穩的楊安居然趁隙突圍,提棍往螭璃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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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沈嵁沒有去追趕,竟自收了刀,一步一從容,緩緩走到路中間,攔住了欲待追随而去的小卒。
落歡在包圍圈中戰得酣暢,遙遙抛來一語調侃:“沈老大教做人,不聽你們可別後悔啊!”
沈嵁則還反手背着刀,未現一招一式的戰意。他又是往常淩鳶見慣的沈嵁了,冷淡,漠然。
“剛剛過去那人已經不是你們的二當家。一個男人要搭救喜歡的女人,我尊重他的選擇。你們戰下去的意義是什麽?說得服我,便放你們去死!”
求生是人最基本的欲念,小卒們誰都沒有對抗沈嵁雙刀的自信。他們多想退呀!撤出這已變得難以理解的困局,為匪為痞,當個沒有正義只唯利是圖的小人。小人不必心疼首領的殒命,更不必因為別人的號令祭出自己的性命。
一步一想,步步躊躇步步退縮,終于雙膝跪落地上,俯首叩拜。
“愧對二當家!”
一人挫敗全員敗,落歡的拳腳停了,沉默地睥睨周圍一片的跪拜,很掃興,也很蕭瑟。
“你們這些無情無義的慫包,孬種!”
多惡毒的打罵都無法叫那些人再去戰鬥了!今夜,他們失去了領袖,也失去了灑血的理由。
最後的不屈僅僅三人,都是親信,當得起一聲“兄弟”。他們當然要去沖擊沈嵁的阻攔,但首先擋住他們去路的,還有落歡。
“沒必要用這種方式表現忠義。帶好這些人,回山寨去!”
都是慘淡的面孔累累的傷,三人相扶相攜,本來闖不過去。可匪也是有義的,還有他們以為的骨氣和倔強。
落歡猛地扭腰踏步,碾足飛揚一掃,腿勁鋒利如刀,碎石斷金。塵落處,地面赫然一道裂隙橫亘。
“可以不走,但別過界。看着吧!人活着,你們救命;人死了,你們收屍。爺只許你們這點義,去留自便!”
面面相觑後各自無言,去者,無一人。
往日的水裔社今夜的天穎樓,無論套了怎樣軀殼,本質只是一群被熱血洗腦的青年。他們中大多數人習武提劍,俠道劍理說得振振有詞,招式美輪美奂謙謙雅意,君子好風流,便以為自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他們其實從沒真正聽過鋒刃刺破皮肉的撕裂悶響,更不知道痛,不明白死,不曾見過血揚起在空中腥色潑天的詭舞。紅色是美麗的,美得要命!
黑暗中沒有人看清拾歡手中持着怎樣的武器,總是一道泛藍的寒光,便有一人倒下。遠遠看去,原本晃晃悠悠的各色熒光,不多時就鋪了一地,宛若指引,領人向黃泉。
早在天際響起哨聲時,小堂就跑回了門前檐下。還是一副隔岸觀火的怡然,又不知哪兒摸來的瓜子,盤腿坐在地上,身前剝了一地的殼。
“吃不吃啊?”他抓了一把瓜子仁伸手遞給淩鳶,臉上笑眯眯的,好憨好憨。
淩鳶搖搖頭,覺得好笑:“你怎麽總是剝瓜子仁,自己卻不吃?”
一來一去兩句話,小堂已經快手又剝出一小灘,仍在低頭認真地剝着,理所當然地說道:“有人吃才剝啊!哪天不剝了,那就是一個人了。一個人,多可憐!”
淩鳶沒作聲,站了會兒,忽走過來蹲下,自說自話伸手抓起一把瓜子仁塞嘴裏。
小堂有些愣。
淩鳶大嚼特嚼,意猶未盡,直催他:“看我幹嘛?剝呀!你這速度不行啊,不夠小爺三口兩口的呢!”
小堂張了張嘴,顯得委屈:“活土匪呀!”
“自己人才來擡舉你,別的人我還嫌口水髒吶!”
“你不怕我下毒啦?”
“你敢嗎?”
“我是不敢,不過小師叔敢!這瓜子是他買的,他叫我剝了打完架吃。”
“那你又喊我吃?”
“我就是客氣客氣!”
“噢!”淩鳶又抓一大把塞嘴裏,拍拍手起身,“抱歉,還沒學過跟家裏人客氣!”
小堂擡頭愣愣望着她,俄而,又憨憨笑起來:“叫哥哥!”
淩鳶叫得爽快:“八哥!”
小堂嘟着嘴,不高興了。
淩鳶睨他一眼,哼笑:“我上頭七拼八湊正好有七個便宜哥哥,你跑慢了只能當老八,怪誰?”
“我年紀最大!”
“武功最差!”
“哪有這麽論的?”
“就這麽論!他,”淩鳶遠遠地沖落歡所在擡了擡下巴,“好小的時候我追着叫他歡哥哥,如今,他是歡老大。不因為他是燕伯伯的小舅子,老大就是老大,打出來的老大。武人嘛,強者為尊!我們認這個,江湖認這個,你不服,出去再打?”
小堂坐在地上樂呵呵剝瓜子,一副無欲無求的天真:“不打,累了!八哥就八哥,反正你吃了我的瓜子,你認就行。”
淩鳶似笑非笑站在檐前,眼中只望見遠處的戰況,不曾留意身後小堂低頭掩住的古怪笑容。看起來,像個惡棍!
而傅燕生則是實實在在的惡棍!惡得不擇手段,也毫不憐香惜玉。
螭璃女半張臉都是血,說重不重,傷在心裏。
三枚匕尖三道劃痕,全都拉在臉上,傅燕生不止喜歡打人臉,還擅長毀容。
“杜二爺中的三支箭,如數奉還!”
螭璃女疼得忘了哭,恨意森森,殺氣勃然。奪劍劈上,招式無寫意,刺削抹挑,快攻快進。
彼時,傅燕生正與雪澄纏鬥。妻子拾歡替他削減了天穎樓下衆大部分的戰力,弟弟晴陽輕功了得迂回周旋也是游刃有餘,這讓他有足夠的精力一對一迎接雪澄的挑釁。主将對主将,這場勝負終要在他二人之間分曉。
銅絲掐的手甲可以抵禦一切金屬的鋒利,遇剛則剛。但面對雪澄的武器,它們卻突然變得無用武之地。鏈鞭是冷硬的,同時也是柔軟的。嘩啦啦驚天動地地打來,唰棱棱肆無忌憚地收回,進退都張揚跋扈,一點兒都不君子謙謙,似一個喧嚣的莽漢。這樣的武器同雪澄其人完全不相稱,不夠陰鸷,更缺乏美感。
傅燕生動若鬼魅,在鏈鞭的回路上足蹈舞歡,每每将要近身,倏聞鏈環碰撞,不得不閃避開去。柔對柔,又都不盡然,雪澄的鞭鏈很重,一如傅燕生的手甲摧堅,棋逢了對手。
含恨的劍便是在如此膠着中幹擾進來的。傅燕生兩指輕巧地夾住劍鋒提勁回拗,三尺青鋒輕易就斷了五寸尖。意外劍勢卻未減,還将刺進。
晴陽的飛針到了。
楊安的蟠龍棍也到了。
一記悶哼人跌退,落入君懷玄鐵蕩前路,煞氣橫來。
勁到中途遇磅礴,互消長,雙湮滅,驟起濤瀾。
沈嵁刀還背着,右掌立佛禮,一挂珠串現阿彌。
“你的人救到了,該退!”
楊安很累,想退不敢退。退了,不知明日江湖怎分說!
螭璃女卻幫他說:“不退!我要你們的命!”
楊安懷中一空,眼裏駭然只見一雙淬火重生的刀,鋒刃皆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