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

事到如今,連楊安自己都說不清今夜究竟為何而來又因何效死。甚至,他都不太确定當初對抗未名莊是基于不服輸的激憤更多些,還是受到螭璃女的挑唆更多。

情感上,楊安承認螭璃女姿容不凡,但自己也絕非是一個可以為了美色不惜一切的人。更何況,螭璃的容貌并不能達到叫自己沉迷的地步。他與這名心機頗深的女子談不上有情,直到雙方動手之前,他心裏對水裔社的戒備都遠勝于合作的信任。但此刻,他卻為她擋下所有的攻擊,又努力阻止她冒進犯險。

楊安覺得自己就是個丢失了理智的神經病!

神經病意識到自己是神經病,仍舊神經病一樣不管不顧地去救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子,楊安都不确定到底是被罵的自己更神經病,還是罵人的自己才是真正的神經病。他想不明白,看不清楚,腦袋裏亂哄哄的,眼前也模模糊糊的,身體累得快要死了。

視線黑了一瞬,又恍惚看見朦胧的橙光,背上有些暖,嘴裏莫名其妙多了腥甜的味道。

“怎麽——”想問的話沒有說完,楊安喉間倏的一窒,下意識捂住嘴,卻阻止不了心口翻湧上的一股熱流。指間涓滴,落紅不盡。

“別打了!”沈嵁雙刀低垂,眼中竟然浮現焦躁,“你忍心看他為你把命送掉?”

楊安單膝落地,蟠龍棍成了支撐身體不倒下的拐杖,耳中聽見了人聲,終究起不來,說不了。

螭璃跪在楊安身側将他緊緊擁住,仰起的目光中滿是不滅的恨意。

“他死了,也是死在你手上。你們都是兇手!”

“噢?是麽?”晴陽指間始終扣着幾枚銀針,緩緩走上來往兄長身前站了站,神情冷淡,“我以為今夜這裏只有一個兇手,”眼角一抹輕蔑吊兒郎當地挂着,往正在激戰的傅燕生與雪澄那邊移了移,“他快死了。你想陪葬?”

螭璃用力抹開臉上半幹的血痕,露出三道猙獰的傷疤。

“毀我容貌,生不如死!雪澄禦使一定會殺了傅燕生與我雪恨。你們也要死,統統都死。你們都去陪葬吧!”

暴起的身形如一羽撲火的飛蛾,弱小而執拗,不顧一切向着沈氏兄弟二人沖來。沈嵁的刀未動,晴陽的手已起。然而銀針撞在了呼嘯破空的鐵蛋子上紛紛跌落。晴陽肩頭一緊,人向後倒,眼風裏迅速劃過兄長神情間的肅然,足下未立穩,便聞一聲猛烈的金屬撞擊。

立定看去,沈嵁旋刀橫刃搭臂上,守式不攻,警惕地盯住前方糾纏着後退的兩人。

“放手,你——”

沒能掙脫開楊安的拖拽,反一個不提防叫人絆膝按倒在地,螭璃氣急敗壞,目眦欲裂:“你瘋啦?!”

楊安一手揪住女子領口,另手揚起來握拳就打。這比巴掌重,也比巴掌狠,一拳直将螭璃打得眼冒金星,頓時咽了聲兒。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特麽腦子壞啦?”楊安厲聲嘶吼,眼底充血,雙手激動地顫抖着,“給你活路你不活,還上趕着送死,給人當棋子當墊背特得意是嗎?臉花了還覺得自己挺壯烈的,是嗎?人家缺胳膊少腿天聾地啞都要拼了命地活下去,你這就活不了了,讓那些餓着肚子沒飯吃想活可沒奔頭的人情何以堪?臉花了算個屁,你死個屁啊?死你媽了個……”

一口心血送着怒罵噴吐出來,濺了螭璃一臉。她似猛地驚醒,眼睜睜看着頂上的人俯下來,雙臂無助地環上他脊背,耳畔落下微弱的呼吸。

“喂?喂!”螭璃嘗試着喚醒,“起來啊!喂,你起來,別裝死,起來呀!”

恐懼讓這女子眼中再無第二人,也聽不到來來往往許多的聲音。她頹廢地放棄了一切的警覺,又徒勞地擁抱與呼喚。以致于沈嵁直直來到面前,她都顯得毫無防備,輕易地被點住了穴道。

沈嵁輕巧地将楊安翻過身,一掌按在他氣海上。

晴陽及時扽住他:“哥你幹嘛?”

沈嵁眸色清亮:“我有分寸!”

“可你才——”

一股綿柔之氣緩緩蕩來,将晴陽安全地震開。等他再要伸手去攔,已是不及,沈嵁掌力正徐徐灌入楊安體內。

感受到乍然而至的能量,楊安在渾噩中只覺滞悶的胸口暖暖的,呼吸變得松快。他禁不住大口貪婪地吸氣,卻被一口阻塞的血沫子嗆了喉,引發猛烈的咳嗽。

被誰托扶着側了側身,吐出嘴裏的血污,緩過來繼續恹恹地躺下,撐開一只眼看清了,眼前人是沈嵁。

“你、腦子、也特麽、壞啦?”

“我只殺該殺的人。”

“這跟你、救、咳咳、救我有、關系嗎?”

“不該殺就不該死。”沈嵁也将他穴位拍上,起身,淡淡的眉眼掃過一雙席地幕天并排躺好的人,“既不該死,怎可見死不救?”

“哼、哼哼,呵呵呵呵——”楊安邊咳邊笑,疼了便擠一擠眉,接着還笑,“這就是所謂的正道哈!活菩薩,心比青蓮,滿天下灑仁義,佩服!”

沈嵁一臉的不以為然:“初次提刀傷人時我十四歲,十五歲雙刀一日斬殺過十七人,這一生我算計過的、親手斷送的人命都懶得再去數。昨天我還在街頭殺你的手下,你說我正?”他移兩步,腳尖撥弄了地上的廢器,“它的樣子就是螭璃幾乎成為的樣子,若此刻一分為二的是她,你還會說我是正道麽?”

斷口整齊平滑的兩瓣鐵球被沈嵁刻意翻好,靜靜地卧在地上,乍一看就連大小都一般無二,好似模子澆鑄。

楊安止了笑,略略擡起右胳膊,不無自嘲道:“老子胳膊還在,你根本沒使全力。不然,慢說我一條胳膊,我和這蠢娘們兒都得被刀氣劈斷了。再說你是沖人掄的嗎?我的鐵蛋子打的是銀針,你弟弟出手時你動了嗎?裝惡人好玩兒?光榮?”

沈嵁垂睑默了默,複言:“我不是好人也沒興趣裝惡人,只不過想有個了斷。這夜過後,沈某與你元來賭坊,兩清了!”

楊安努力擡了擡頭,忿忿罵聲娘,又無奈躺下,嗤笑:“嘁,你跟我清?是特麽老子栽了!寧國府以後姓誰都無所謂,元來賭坊沒份兒。哼哼,我只問你,你替淩家來,還是未名莊?”

沈嵁睨一眼螭璃,明明白白道:“我說過,小叔的仇就是我的仇。我與你兩清,便是未名莊與元來兩清,你若妨礙杜槐實的前程,我還殺你。”

話似未盡,刻意頓了頓,眼中收納了楊安的欲言又止,随即幽幽道:“至于螭璃,決定在她自己。天穎樓是她背後的主子,她罷休,我留情;她要玉碎,我也成全。不如你自己試試說服她吧!”

楊安偏過頭,恰好螭璃也正轉過臉來望着他。這一夜難得的面面相對,不再打不再死,冷靜了的螭璃驀覺諷刺,凄涼地問他:“你一個土匪賭棍居然學人家英雄救美,咱倆究竟誰有病?”

楊安一臉痞氣:“你美嗎?”

螭璃頓了頓,舉目望夜空,話音冷冷清清:“是啊,我臉都成這樣了,你救我幹嘛?難不成你還真的喜歡我?”

“你那副心腸堪比蛇蠍,我喜歡你才是真有病!”

“那你是為了什麽啊?”

“特麽我哪兒知道啊?”楊安有些氣惱,氣自己,氣得發笑,“哼,老子發誓一丁點兒都不喜歡你!可老子抱過你親過你,你是老子的女人。一夜的女人和一輩子的女人都是女人,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老子還算男人嗎?”

楊安突然坐了起來,撫着胸口又喘又咳,呼呼出大氣。螭璃詫異極了。

“怎麽你?”

“人家給我拍穴散瘀,沒點住我。”楊安晃晃悠悠站起來,手背在嘴角抹一下,穩穩神,問她:“喂,想通沒?”

螭璃目光回避,仍是猶豫。

楊安輕輕嘆了聲:“你心氣兒高,臉比骨氣還重要,行啦,不勸了!”扯一截衣袖将傷臂包裹,染血的牙咬緊了結,剩下一枚鐵蛋子不知何時落到了掌心。

沈嵁搖搖頭:“打不醒的蠢貨,那就打暈她!今天說不通,明天再說。堅持原則的方式有很多種,你的形象不太符合當一個殉難者。”

地上的螭璃在尖叫:“楊安你滾回去!我不要你管,我們的合作結束了。滾啊,王八蛋!”

總是針鋒相對的人,此刻一句話都不再反駁。楊安累死了,懶得再争別人的對錯,也不想去分辨自己的真心,莫不如就交給本能和直覺去決定。他的本能是不退則戰,生死就随便罷!

“楊安,你他媽的!”

楊安眉角跳了跳,扭過臉,向着螭璃皺眉哧鼻:“你他媽的!”

螭璃臉都漲紅了,情緒幾近崩潰,每一個字都聲嘶力竭:“憨貨,龜兒子,狗/日的雜碎,滾滾滾!!我叫你滾吶!你是聾了嗎?”

楊安也吼:“老子就不滾!有本事你起來打死我!”

“你算什麽東西?誰要你出頭?憑你也配!白癡,傻蛋,賤人!”

“有你傻嗎?想死你倒是死去啊?抹脖子撞柱子咬舌頭,老子攔着你特麽我是你孫子!”

“那你還救我幹嘛?我死我的,你給我滾!”

“你弄死自己我沒話說,可老子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殺了還不吭氣兒!這壓根兒就不是一碼事兒!”

螭璃愣了下,更瘋了:“你神經病!啊啊啊——”

楊安同她比着嗓門兒,簡直歇斯底裏:“那你說呀!說你放手了認栽了服氣了,你要退出!你特麽敢不敢說一句,就算臉毀了你還照樣活得風生水起,你敢說嗎?你不敢!”楊安嗓子幾乎要喊破了,鼻血也淌了下來,仍舊不管不顧地吼,“你個蠢娘們兒就是一慫包!敢死不敢活的孬種!廢物!醜八怪!”

“你才是醜八怪!又醜又賤!”

“醜八怪死要面子,醜醜醜,醜得沒臉見人,尋死覓活!”

“啊——我不是醜八怪!”

“你就是!你臉醜,心更醜!不對,你沒心,你就是個空殼子,沒心沒肺沒骨氣,活不起死不絕。你就是一活鬼,妖怪,醜得自己都不要!”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不是什麽?”

“我不是醜八怪!”

“那你為什麽要去死?”

“我不想死——”

晴陽感覺耳邊倏地靜了!他放下捂住耳朵的手,不可思議地聽見同樣不甚确定的楊安低啞地問:“你說什麽?”

受困于天地間不得挪動的螭璃哭了,聲聲嘤咽,孩子樣委屈。

楊安又問一遍:“方才,你怎麽說的?”

“別打了!別打了!”

“然後呢?”

“我跟你走!江南不争了,仇也不報了,認栽。”

楊安身形晃了晃,一再确認:“想好了?”

螭璃哭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用力點頭。

“領着你的人,退?”

“退!”

“天穎樓不怕了?”

“怕也不管了,沒意思!輸了,服了!我退!”

楊安勁兒松了,膝頭一軟,人直向前栽去。晴陽身法快,先兄長一步搶上去扶住,轉頭遞過去深深的一眼:“哥放心,交給我,你別管了。”

沈嵁颔首,提着刀默不作聲。

忽然,身後傳來驚心的呼叫:“當家的!”

駭然望去,黑暗中一張白漆的面具正往某處疾速移動,恍然空間裏已不聞絲毫金戈交接的铮響。

——傅燕生與雪澄的對決竟有了勝負不成?

沈嵁搶過一支火把遙遙擲向那方,同時拔身前掠,趕去探看。火把打着旋,在風中明滅不穩,虛實照亮前路。火光墜落前的剎那,沈嵁看見了,他身後每一個翹首張望的人都依稀看見了,戴着白漆面具的人被另一具高大的身軀護住,二人相依踉跄着跌退。護她的人腹部赫然紮着一支尖刺,自前向後貫身而出。

那是傅燕生!

“燕伯伯——”府門前的淩鳶仗劍奔來,縱身躍入半空。少女眼中殺意決絕。

“惡賊,我要你的命!”

同一時間,沈嵁的刀已經向着雪澄劈面而下。

頂上的劍,身前的刀,雪澄眼中映見了寒芒,也照出了悚然。

作者有話要說:

武戲終于折騰完了,弱項果然很費時,還是要鍛煉,多寫多看。

給反派加了戲份,其實也沒有刻意,就寫着寫着,覺得這人還挺好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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