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回家【一】

蓄勢而來的沖突,狠狠地對抗,痛快地流血,雙方都已預料了最慘烈的結局,所以不約而同選擇無所顧忌地去殺,去結仇。然而沒有一方估算到,一切會如此突兀地戛然而止。

闖入者的身份并非鼎足,她只是帶來了一個消息,坐實了一場輸贏。

“天穎樓斷不公鳴不平,我只是差役,你的罪過回去由公審定論吧!”

紫衣女子長綢挽在臂上,從容沉靜,眸色裏不染半分愛恨癡怨,置身事外。

被臨時的刀劍雙行劃得體無完膚,不同于淩鳶的意猶未盡,雪澄對紫衣女子的到來毋寧說心存莫大的感激。若非如此,他已不能活着。不能完整體面地活下去!

回想片刻前的交鋒,雪澄仍後怕至戰栗。

小小孩童的恨竟能以那般淩厲張狂的劍勢體現。

但于淩鳶,全部的動力皆來自心靈的劇痛。劇痛是因為不曾料到,毫無準備。生離死別來得猝不及防,便如淩空遠來一支惡毒的冷箭,貫穿了胸膛将心刺透,空得無法填滿。

目睹傅燕生倒下之前,對這一夜的結局淩鳶有過種種推測,唯獨沒想過己方會敗,燕伯伯會失手。

他是自己見過的世上最快的人吶!

比風更悄然,輕得流雲一般,總是閑在地來去,未肯沾染半點的挽留,也不遺落絲毫的眷戀。可人生的潇灑不包括死亡!淩鳶決不原諒任何發生在眼前的掠奪,親、友、恩、愛,哪份情都珍貴,每個人都舍不得。

還未将迷蹤的步法學透,懂得逍遙裏固執的守候!

還未将婉轉的戲文聽夠,看清唱念作打裏烙印的長愁!

還未将煙香細嗅,尋到吐納間目光遠眺的盡頭!

還未啊,還未,未學會刀光劍影裏坦然放手,未肯此生初次的死別竟以親人的血書就!

流淚之前先揮起了劍,人尚幼,卻學會了讓悲傷掩在複仇之後。

——破陣将軍行,一騎當先

孤身而來的并非騎兵。鷹擊撲空,重力的拉扯下宛如長矢擊墜,劍粘連了手臂,手臂牽引了身法,淩鳶似與輕劍合二為一化作了兇悍的利器,呼嘯刺落。

而在她之前,沈嵁的刀更不會走空。大巧不工的劈斬實未蘊半招玄妙,僅僅是純粹的力量打壓。這是搏命,更是洩憤!

所以雪澄來不及對抗淩鳶的攻擊了。未經提前溝通過的配合,冥冥中仿佛有靈犀的默契,就在淩鳶脫離守衛越空暴起時,沈嵁選擇了放棄一切周旋,只用刀勁去撼破雪澄的防守。

那是懾魂的罡勁!

起于未名莊的恩仇,便用未名莊的內功作結。

雪澄的鏈鞭斷了,一道筆直的裂隙将他飄逸披風下修身的長衫分作開襟,腰帶無力飛落地上。餘勁狠狠撞上胸膛,雪澄錯覺身已遭劈開。來不及駭然和羞憤,劍鋒又至。黑暗中銀光撲朔,不會錯失,也無法閃避。顏色和武器都是冷的,所以永遠追尋最熱的血。

墜落之前以為那是一柄不肯回頭的槍劍,卻在眼前倏然炸裂,綻放成無數箭支。落到身上又确然那并非箭,箭是不會回頭的,箭的創口也不會如此多變。狹長的、短促的、深淺不一的,刺挑抹削,每一次變招淩鳶都不走空,必然在雪澄的白衣上添一道新鮮的血痕。

但這個小姑娘的攻擊卻不是無謀的。人小劍輕,身材和體能都出于劣勢,她太明白以巧取勝。

沈嵁就是她的巧!

想騰空的時候,肩膀就斜了;想突刺的時候,刀背是最好的踏板;想退而後進,刀刃必恰到好處掩護在身前。始終不落一字的交流,黑暗中更連彼此的眼神都無法捕捉,卻宛如演練過無數遍叫身體記憶成了本能,淩鳶的劍和沈嵁的刀行雲流水地配合着,自然到令人駭怕。

只是一瞬間的念頭,雪澄以為自己将死去了。縱然不甘,也無力改變這結局。若非一領長綢攔腰将他卷起拖倒,他便不能狼狽地活着。

來人自稱是天穎樓玄紫緋白四禦使的堇漩,奉樓主桑酌之命,前來捉拿叛逆犯上的前禦使雪澄回總壇受審。

淩鳶不認識這名溫柔漂亮的女子,她只聽見傅燕生客氣地寒暄:“堇漩禦使來得好快呀!”

話音中一貫的戲谑并未見絲毫傷重的虛弱,少女驚喜萬狀,倒提了劍就往親人身邊跑。

“燕伯伯,你沒……”數步外猛地頓住,借着火光,眼中清清楚楚看見那人腹部貫身的尖刺,血順着手指一點一點滴下來。

淩鳶噎了聲兒,克制着雙腿的顫抖緊跑幾步搶上前,在那人身側跪下來,劍便丢了。

“燕、伯伯——”淩鳶的聲音顯得莫名尖細,似刻意從喉嚨裏擠壓出來的。

傅燕生擠擠眼,笑她:“怕啦?”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誠實地點點頭。

“那也不許哭!”

淩鳶瞪大雙眼:“誰哭啦?燕伯伯又沒怎樣!”她目光往下直直落在傷者創口上,意外,并不見失了許多血,仿佛皮外傷一般。她吸吸鼻子,甚沒底氣道:“傷會好的,燕伯伯會沒事的。”

傅燕生咧嘴笑:“對,無論如何不能哭!即便真死了也不哭。”

“呸!”淩鳶往地上用力啐了口唾沫,“死個屁啊!不準死!”

傅燕生咯咯笑,面上一絲痛苦都無。早已聚攏過來的晴陽和小堂也都笑,渾不當事。唯有拾歡在抖。白漆面具掩住一切的表情,可她雙手将傅燕生肩頭箍得那樣緊,一手扣着一手,指頭幾乎摳進肉裏。即便這樣,它們還是在抖,抖得淩鳶心慌。

她表情僵硬地問晴陽:“舅舅,燕伯伯要緊麽?”

晴陽嘴角勾起,不答反問:“你不是說他沒怎樣?”

淩鳶揉揉鼻子:“安慰人不行噢?”

“那我若說出個不好來,豈非白費你一番孝心?”

“沒事兒,我孝心多的是,舅舅盡管拿去費。我只要燕伯伯好!”

晴陽噗嗤一聲:“得得得,不逗你。燕哥哥這傷有些巧,觀脈相竟将內髒都避過去了,真真是皮肉傷。不重,就是有點兒疼!”

“有點兒疼?”傅燕生眉頭微蹙,顯是忍着疼,斜睨晴陽,沒好氣道,“也刺你一個試試?”

晴陽一臉痞相:“疼你倒是喊吶?弟弟這兒有藥,還有針。”

說着,揚了揚手上的銀針。

小堂很興奮,也戴上了豬皮手套捏住自己适才裝癢癢粉的囊袋晃了晃,嘻嘻笑:“我有藥我有藥,我有好多。”

傅燕生啐他:“去,邊兒待着!一身毒氣,遠着老子點兒。”

小堂壞笑:“那也沒傅大爺的毒厲害。”

淩鳶猛地意識到:“杜阿爺中的毒!燕伯伯失手是因為……”話到嘴邊不敢說下去,眸色瞬時亂了。

傅燕生還是疼的,依舊擠擠眼,努力笑着,擡手撫了撫女孩兒顱頂:“是伯伯大意了,吃了虧。不過別人說的不準,你舅舅的醫術還能不信?我要死了他絕不是這張臉,頭一個哭的就是他。是吧?”

等傅燕生将臉轉過來,晴陽立即發作:“嗨,誰誰誰呀?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爺是那哭天抹淚的人嗎?”

淩鳶笑了出來。并非被長輩們的打诨逗樂,她只是笑給拾歡看。她知道面具下的臉始終懷着忐忑。

“男人們,總是蠢得愛在心上人跟前逞強!”曾經母親在自己面前調侃的話,油然湧上心頭。

“傅公子的傷确實無礙麽?”

女子鈴音婉轉,輕巧地送過來。淩鳶回頭,看見面帶憂色的堇漩。沈嵁和落歡雙雙将她攔住,此刻的陣營泾渭分明,非友,也未必是敵。他們攔住堇漩,只因為她是外人。

傅燕生擡高手臂揮了揮手算作招呼:“活得好着呢!你能來,墨滢禦使該當接應到谷兄弟了。”

堇漩颔首:“是!承傅公子的情,樓主安好,畢老板和張掌櫃也平安。”

“谷兄弟呢?”

“噢,是!此番多虧谷公子仗義搭救,天穎樓上下感佩。使從團的孩子已奉命,将谷公子順利送返家中。他托堇漩帶話,說改日上門與您和淩當主讨酒喝。”

“哼,這酒蟲子!”傅燕生笑嗔一句,又向堇漩,“你的人你帶走,這事兒清了。”

堇漩忽抱拳躬身揖禮:“不,不能清,不公平!”

傅燕生未言,沈嵁刀刃已翻,前出半步。

堇漩沒有退,接着道:“樓主有令,谷公子的恩情便是傅公子的恩情。傅公子為杜家而來,江南之争,天穎樓絕不與未名莊相抗。恭祝杜小爺前程似錦!”

晴陽霍然起身:“你說什麽?”

堇漩擡起頭,笑得很柔:“樓主在位一日,天穎樓就不會與未名莊對立。這樣,才是清了!”她微微側過頭,目光自人頭的縫隙間望見傅燕生,“傅公子,我們清了!”

傅燕生睜一眼合一眼,好無辜:“與我何幹喲?要清也是你們同容寧清了。”

“都一樣!”

“一樣?”

“一樣!”

“不服了,還找我?”

“也許。”

“那就是不一樣。”傅燕生擺擺手,“別找我,我不管,全算容寧的。”

堇漩掩唇更笑,微欠身:“傅公子若無吩咐,堇漩就此別過了!”

傅燕生颔首:“不敢!禦使順風!”

折身的步履尚未落地,卻有人不願放行。

“嗳嗳嗳,解藥交出來呀!”

經小堂一喊,衆人恍記起傅燕生體內還壓着從杜喚晨身上納入的霸道毒氣。

雙方交好,堇漩自然不會拒絕這救命的要求,當下去問雪澄索取。不料失敗者心還惡,竟不肯就範。堇漩正欲發作,驀聽桀桀怪笑。循聲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獨自嗤笑的小堂身上。

淩鳶扯一扯他衣袖:“八哥你瘋啦?”

小堂還在笑,看起來雞賊:“不是我瘋了,是那個娘娘腔瘋了。他不給我解藥嗳!”

“所以咧?”

“那我也不告訴他解毒的方法啊!”

“啥?”

淩鳶張着嘴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雪澄中了小堂的毒。

“不可能!”雪澄的反應比旁觀者更激烈,“什麽時候?怎麽下的毒?你今晚都沒有靠近我十步之內!”

淩鳶感覺很郁悶,她不得不承認,雪澄的質疑也是自己的不解。

小堂沖淩鳶眨了下眼,戴着豬皮手套的右手虛握,突然做了一個投擲的動作。

“噢——”淩鳶醍醐灌頂,“那根肉骨頭!對啦,你扔骨頭的時候戴着手套!”

所有目光齊刷刷又轉向了雪澄。他吓死了,正驚恐地檢視自己的雙手。然後他更驚恐了,因為他的一只手掌居然是深色的。夜幕下,火光橙明,他實在分辨不清那是什麽顏色。總之,不是手掌應該有的顏色。

“綠的綠的,別猜了,我告訴你,就是綠毛龜的那種綠。”小堂在原地蹦蹦跳跳,仿佛小孩子的惡作劇得逞了,得意地跟晴陽炫耀:“小師叔你看,又一個不聽我話的。讓他舔骨頭偏不舔,好咧,毒發了,沒有用了!哈哈哈,手綠了,一會兒臉也要綠了!”

果不其然,小堂說完大家又去看雪澄的臉了。而他則很配合地用沒中毒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想到臉有沒有變綠靠摸是無法知曉的。

知道天下人事千奇百怪,發生什麽都是有可能的。不過今夜以前淩鳶确實沒見過一個人,還是一個男人,随身會揣着小銅鏡。也就巴掌大小,麻利從懷裏摸出來的。把淩鳶看呆了,心裏嘀咕着:“他懷裏不會還揣着一盒香粉吧?”

遺憾在她弄清楚之前,雪澄幾乎要瘋了。吓瘋的!

“啊啊啊——”

凄厲的尖叫響徹夜空,雪澄捂着半邊變色的臉,整個人顯出一種歇斯底裏的癫狂。

而小堂還開心地補他一刀:“不怕不怕,一會兒整張臉都綠了就沒這麽吓人了。毒得慢慢走,畢竟你只用一只手接了骨頭,若是兩只手都碰過就不用這麽麻煩了。啊?什麽毒?我不知道啊!師父傳給我的,告訴我說中過毒的人都死了。我用另一種與它互為解藥的毒/藥抹在骨頭兩端,無論你捏哪一頭都會中毒的,然後舔一下另一頭就能解毒。可你不舔嘛,怪我咯?!”

小堂兩手一攤,搖頭嘆息,當真委屈。

雪澄崩潰了。他無法想出任何一條合理的解釋來說服自己好端端的一個人皮膚會變色。當然,人的皮膚在某些情況下是可以呈現非正常色彩的。比如喝醉酒的時候,還比如受到驚吓,或者刮痧甚至幹脆受傷了,紅白烏紫死人黃,獨獨不是綠色。綠色是異常的,何況還是全身變成綠色。綠毛龜的那種綠!

“我殺了你!”

這個看起來很驕傲的人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依然沒有選擇求饒,他張牙舞爪的樣子讓人确信,一旦有機會,他一定會徒手将小堂撕成碎片。

遺憾今晚他沒有這個機會。

堇漩長綢挾勁拂掃,竟如棍棒擊面,直将雪澄打飛出去。随後堇漩就把長綢扔了。她嫌棄自己的武器,仿佛它們也會變成不祥的綠色。

結局當然是皆大歡喜。

雪澄到底交出了解藥。理由不是怕死,而是不想難看地死去。這名男子對容貌的執着令小堂眼底浮起一抹晦澀。不過其他人并沒有注意到,唯有跪坐在他身邊的淩鳶看到了。她不以為那是錯覺。許多年以後,更明白了那樣的眼神意味着什麽。

而當時當刻,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小堂依舊覆上嬉笑的假面,興高采烈自堇漩手裏接過解藥,不可思議地沾了些那粉末放進嘴裏咂摸了會兒,又呸呸吐掉,告訴傅燕生回去再吃藥。然後,便蹲下來預備同晴陽讨論治療傅燕生的外傷。

“喂,我的呢?”

聽雪澄顫抖着問起,小堂起身莫名其妙地反問:“你的什麽?”

“解藥啊!”

“沒有解藥呀!”

雪澄一口氣悶在嗓子眼兒,立即翻起了白眼。憋了會兒,又活過來,伏地恸哭:“賤人,你騙我!我做鬼都不放過你啊!我一定要喝幹你的血,把你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來!嗷——”

他嚎了一聲,又悶住氣,還翻白眼兒。這回沒緩過來,登時便厥了過去。堇漩雖嫌他,到底曾經是同門,念及往日情誼遂過去探了探他鼻息。發現其人一息尚存,于是還向小堂求個情。

小堂态度萬分誠懇:“真沒有!”

堇漩困惑:“适才小哥還說有一種互為解藥的毒,現在如何又推說沒有?”

“那個是指尚未毒發之時。毒發之後,身上開始變色,便無藥可解了。”

堇漩依舊狐疑:“小哥存心要他死?”

小堂一驚一乍:“天喽喂!我做什麽了他就死了?他死了是他的事,跟我有半文錢的關系噢?”

如此推诿,連一旁的晴陽都看不下去了:“嗳嗳嗳,臭小子,你這回真的不厚道了啊!毒是你下的,人也快死了,你救不了就算了,怎還賴呢?回家我可找師哥告訴去!”

小堂快委屈哭了:“他死了跟我下毒有什麽關系嘛?那個毒又毒不死人的!”

“啊?”晴陽有些懵,“不是你說的嗎?中此毒者無一生還。”

“是都死了呀!我又沒有瞎說,小師叔不信盡可以回去問師父。”

晴陽扶額:“不是你等會兒,我糊塗了,你容我想想。”

瞧衆人神情,也跟他一樣,聽得雲裏霧裏,參詳不透。這時候,一直未出聲的沈嵁緩步走過來,眸色淡然沉靜。

“那些人都怎麽死的?”

小堂掰起指頭清算:“有兩個是活活吓死的,一個自己剁手切胳膊死于失血,一個瘋了跑出門掉河裏淹死了,還有一個最狠,揮刀把自己頭給割了。”

聽小堂這樣說,大家才了然,他所謂的無一生還,終因人皆愛美,螭璃臉上多了三道疤都恨不得與所有人拼命,何況臉變成綠色。這比毀容更狠毒!毀容是慘,臉綠了不僅慘還很可笑。毀容了走在街上,人見了或害怕或唏噓,頂着一張綠臉上街,人見了多半只會說“哈哈哈”。

“噗——”淩鳶實在忍了好久,終于憋不住捂嘴笑出聲來,擠眉弄眼問小堂:“他以後,就這麽一直綠着呀?”

小堂胸膛一挺:“當然不是。這藥十二個時辰後失效,明天這時候他就變回來啦!”

傅燕生啧了聲:“所以那些死了的人跟柳天一究竟多大仇?他要這麽耍猴兒似的吓唬他們玩兒,還玩兒死了。”

小堂撇撇嘴:“不知道,師父沒有講。反正那些人都是自己死的,師父又沒有動手,我也不想知道。”

追究無益,該說的也都已講清,堇漩無意久留,再次告別,攜着天穎樓餘衆退去了。

另邊廂,楊安體力透支尚在昏迷,被賭坊的手下背起,原也當離去。只是見螭璃寸步不離跟着,似乎要随他回去,小喽啰們便沒了主張,實在不知該不該繼續跟水裔社的人有所牽連。

其時,淩鳶站了出來。

“肖掌櫃,替我送幾位一程!”

肖徕會意,領了命,向着螭璃抱拳一禮:“路遠道黑,我等當盡地主之誼。螭璃姑娘,請了!”

是護衛也是警惕,怕尚餘殘黨,怕女子心生變。一夜戰罷,各回各家,平安是福!

螭璃懂的,并不想争辯,如今她看得開了。

“少當主好威風,螭璃服了!”

淩鳶頑皮地笑起來:“接你暗器的是燕伯伯,打你傷你的也是燕伯伯,你該服他。我們都服!”

螭璃哼一聲,猶露狡猾:“可惜他這回為的不是淩家,甚至不是杜家。”

“對,他誰都不為!”淩鳶負手昂然,“燕伯伯做任何事都不需要頂淩家的名,但淩家永遠在他身後。因為他是爹的兄長,我們的親人,他是淩家大爺。而你們只需記着,他是傅燕生。江湖的傅燕生,淩家的傅燕生!”

揚手一擲,不明物落入螭璃下意識擡起的掌中。她看得仔細,那是一只錫制的小罐,約摸胭脂盒的大小。

“燕伯伯要我給你的。每晚睡前塗抹在疤痕上,一月可消疤。獨門秘制,有錢沒處買去噢!”

螭璃愣了愣,眼底極快劃過一絲感激,還粉飾得無情一般,默然揖一禮,便陪着楊安一道離去了。

轉身回來,淩鳶只聽舅舅沈晴陽正和小堂辯論,該由誰替傅燕生将紮在腹部的尖刺拔下來。

原來這兇器雖未傷及要害,但位置實在哪兒哪兒都挨着,被好多內髒器官包裹住,動作不謹慎,恐怕取刺的時候反而碰傷了髒腑。身為大夫,治病救人為第一要務,無把握之事是斷斷不肯做的。

別看晴陽聲名在外,號稱詭郎中,膽大如他都不敢動手。他的理由倒很充分:“我是個大夫,不是武林高人,手上沒準的。現下燕哥哥是無礙,可萬一我手抖一抖,尖刺歪了蹭了,這命能立即嗚呼掉。我不幹!”

至親牽心,拾歡手抖得沒停過,她更不願冒險一試。

于是同為大夫的小堂被寄予了厚望。他立即就哭了。

“嗚嗚嗚——小堂害怕,小堂不會,嗚嗚嗚——小堂只會解毒,從來沒有做過這個。小師叔都沒把握,小堂不行的,不行!”

他哭得那樣傷心,分明前一刻還在為坑了雪澄而得意洋洋,情緒的轉換快得完全不需要鋪墊,眼淚伴着一記嘤咛,撲簌簌直落了下來。淩鳶覺得他演得像極了,頃刻間讓所有人都信了他的無助與惶恐。或者所有人其實跟自己一樣是知道他在表演的,卻折服于這精湛的演技不忍拆穿,下意識配合他的情緒也去演去裝。不知何時起,這個年輕人對人心的操控已經比他看家的醫術更得心應手了。

所以當他将目光投向那個游離在衆人外的背影時,大家立即意識到他真實的目的。

落歡安靜太久了。從來有熱鬧要湊、愛吵嘴會打架的惹事兒精,突然啞了一般,自傅燕生受傷後便沒吭過一聲。這與他一貫開朗爽快的性格極不相稱。淩鳶發現,他甚至一直沒有轉過臉來。

“歡哥,”小堂哭哭啼啼喚他,“你武藝高,你來嘛!”

落歡的後背狠狠抖了下,依舊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動,不說。

忽然有巨大的陰影将眼前的一切都遮蔽。淩鳶看着走近來的沈嵁,原本瘦削的身形在火把映襯下竟顯得高大偉岸,令人安心。

“我來!”似替落歡解圍般,沈嵁自告奮勇接下這容不得半點差池的艱巨任務。他只與晴陽遞了鄭重的一眼,回眸,一手按住傅燕生肩頭,一手穩穩握住尖刺的末端。

傅燕生勾唇笑笑:“弟弟,手別抖啊!”

沈嵁颔首,斂色沉聲:“撐住!”

言罷,利落拔刃,不敢有絲毫拖泥帶水。傅燕生猛地倒吸口涼氣,晴陽已将止血傷藥迅速鋪到傷口上,金針直下封住幾處大穴,又塞一粒提氣的藥丸在他嘴裏。連串動作一氣呵成,手穩心定。

“如何?”沈嵁沉聲問道。

“回家!”晴陽三指叩脈,嘴角邊漾起笑意。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沈嵁俯身牽起傷者手臂:“我背你!”

傅燕生擺擺手:“不用,這種苦勞差事我有專人伺候。你,”他一指站在人外的落歡,“死過來!”

落歡本是背着身,聽喚,不得已轉過來。衆人才意外發現,他眼眶泛紅,竟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傅燕生撇嘴:“啧,出息!”

落歡不聲不響走過來,順從地背身,蹲下。

傅燕生一巴掌拍在他後腦上,打得他跌坐在地。

“就你這樣還出去闖江湖?趁早歇菜,在家帶娃。”

挨打又挨罵,落歡還不反擊,只是摸摸頭落寞地坐起來,還是背朝着傅燕生。

“有話說沒?沒說的就滾蛋!今晚上我不想再看見你。”

終于,落歡開腔了,聲音悶悶的:“怕你死了!”

淩鳶心頭震了下,眼風裏掃見傅燕生眉間一絲痛意。他在妻子的攙扶下往前挪了挪,胳膊一伸,勒住了落歡的脖頸,逼他擡頭。

“臭小子,怕鬼麽?”

落歡擡起的眼中盛得好滿,晶晶瑩瑩,拼命忍住不許它們溢出來,于是連輕微的搖頭都做不到。他啞着聲說:“不怕!”

“那你怕我麽?”

“怕,又不怕!”

“什麽時候不怕?”

“是姐夫的時候,不怕。”

“行了!”傅燕生松了胳膊,轉而按住落歡一側臉頰,兩個人頭碰頭,“我死了做鬼挂你肩上,就什麽都不怕了。”

落歡嗚的一聲,孩子樣哭了出來,眼淚沾了傅燕生一手。

“不要做鬼!”落歡屈膝抱頭,“以前猴兒歡只有姐姐一個親人,孤兒無依,沒有家沒有依靠。後來有了姐夫,別人的家突然也變成了我的家。你是姐姐的依靠,更是猴兒歡的依靠。一個親人變成兩個,三個,有姐夫才有家,姐夫不能沒了。我不要變成鬼的姐夫!我只要你活着,長命百歲!”

忽覺肩頭一沉,背後人已伏了上來。

“做人可比做鬼重多了,你背得動麽?”

落歡扯袖抹一把臉,将他雙腿箍緊,穩穩起身。

“重個屁!輕得娘們兒一樣。”

傅燕生無聲地笑了下:“姐夫不怕,是姐夫,才不怕!”

落歡足下頓了頓,幹笑兩聲:“哈、哈哈,姐夫餓不餓?我煮宵夜給姐夫吃啊!姐夫要麽你睡會兒吧?姐夫你傷口疼不疼?姐夫我來的路上給茂茂買了一個布袋人偶,可好玩兒了。姐夫那什麽……”

聲随人去,漸漸不聞。

沈嵁落在簇擁着返回的人群後頭,視線一點一點往下落,步履變得沉重不穩。

“哎呀,武功好的就是喜歡人前逞英雄啊!”耳畔落下熟悉的話音揶揄,一方肩頭将自己撐起,手中的雙刀也被人接過。

淩鳶将刀扛在肩上,一手托住刀柄,一手過來牽沈嵁。

“回家咧!”她笑說。

“回家!”晴陽吆喝。

三人相扶相攜,慢騰騰卻篤悠悠地,去追趕前頭等候着的融融火光。

作者有話要說:

年過完了,于是沒有理由拖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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