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二】
【二】
鬧了一夜,總是亂哄哄的,待傷病員都平穩安歇,操勞的醫者們才能沉下心思将脈案藥方,及至各類器具細細整理歸置。
推上最後一個抽屜,小堂跪坐案前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影子在牆上拉抻出好長一道詭異的弧形。燭影胡亂打了晃,是經過的步履将氣流攪動。
“你這孩子越來越邪性了。”沈晴陽将藥碗擱在小堂面前,半是調侃半唏噓,“真像爺爺!”
小堂誇張地雙手攥起捂在嘴上:“小師叔莫胡說!小堂怎敢跟師公相提并論?”
晴陽點頭:“嗯,是是,你比爺爺還邪!”
“小堂很乖的!”
“乖得好,演得好!”
“真的嘛!”
晴陽更笑:“對對對,你真乖!來,”他沖案上的藥碗努努嘴,“喝藥!”
小堂嘴一癟:“哪有獎勵人喝藥的?不喝!”
晴陽乜斜他:“喝了不做噩夢。”
“早都不做了。”
“那是我每天在你吃食裏暗暗下藥。”
小堂一臉驚詫。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還乖乖吃下去了嘛?”晴陽笑容狡黠,“既如此,小師叔就明人不做暗事,來,自己喝。”
小堂嘟着嘴:“裝不知道吃下去,和自己主動吃是有很大區別的好不好?”
晴陽挑眉:“啥區別?”
“不能滿足小師叔算計得逞的成就感了呀!”
晴陽垂睑:“我更喜歡看你被藥汁苦到淚流滿面,那樣才有成就感。”
于是這夜裏,小堂果然喝藥喝得淚流滿面,讓晴陽很欣慰。
翌日外頭變了天,太陽自是沒有了,雲頭厚厚的,不得風助力,沉重地挂在半天。分明時近晌午,卻黯淡得好像即将入夜。沈嵁醒來神情渾噩地掃一眼室內光景,恍惚以為自己竟睡過了一整天。
“降溫了,恐怕還有場雪要落。”
淩鳶去将雙層格栅裏遮光的那扇推走,留下一層明紙糊的擋着風,屋內便光亮許多。回身見沈嵁已自己坐起來,還過去貼心地與他墊了墊背後的軟靠,想他坐得舒服些。
“你一直在這裏?”
無怪沈嵁有此問。一貫睡得淺,便是服過傷藥能助眠,睡到下半夜他仍舊醒過一次。當時乏極還渴睡,依稀床頭油燈昏暗,光暈下照見個小人兒坐在身側,腦袋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朝前沖,瞌睡正濃。沈嵁模糊記得自己托了淩鳶一把,又拿披風将她裹了,其後的事便記得不甚清楚了。這時候見她依然穿着前日衣裝,不免歉然,怕孩子辛勞。
淩鳶吐了吐舌頭,難為情地笑:“在這裏也是睡,還卷你的被子。若非舅舅一早過來給我抱走,你準得凍病了。就這樣我都沒醒,”淩鳶擡手捂眼不住搖頭,“丢人丢人,慚愧慚愧!”
沈嵁目光總落在她一身短衫綢褲上:“這衣服?”
淩鳶會意:“噢,這不突然冷了麽?我帶來的幾身換洗衣裳都嫌單薄,莊裏倒備得有冬衣,可惜全就着成年人體格做的,不合身,小舅母正給我改呢!且将就着穿這髒衣,總比凍着強,嘻嘻——”
說着話,屋子另一側的格栅後忽傳來響動。不及沈嵁探問,格栅已呼啦啦被推到了頭。分割作兩間的居室沒了遮擋,頓時顯得寬敞起來。
宿在隔壁間的并非旁人,是與沈嵁難兄難弟的傅燕生。他外傷不致命,但也被勒令卧床,不得随意起來活動。妻子拾歡陪他坐着,去了那張白漆面具恢複往日娴靜,手上紉一領棉鬥篷。瞧料子的花色和鬥篷的尺寸,不似替傅燕生縫制的。而目光回到格栅邊,那張總是暧昧不明的笑臉,除了弟弟沈晴陽還能有誰?
“醒啦?”傅燕生在被子裏換了個風情萬種的側卧姿勢,一手撚着肩頭垂落的烏發,戲言調侃,“我說弟弟,你這忠肝義膽舍己為人做得太無私啦!還真當你一把傻力氣使不完的,居然全靠死撐。嗳你怎麽就不怕死呢?剛給杜二爺療傷,後腳就敢跟人拼命,拼完了又救命。這虧得我們都在,要來晚一天半天,你是不是就打算一個人永垂不朽了?”
一直以來,淩鳶都避免在沈嵁面前提死,怕觸及沈嵁的隐痛,更怕自己忍不住說了責備的重話。可傅燕生不在乎,他也是死過的人,對死的看法與沈嵁截然相反,坦蕩從容。
愛擡杠的晴陽這會兒都不吭聲了,心裏頭暗暗打鼓,擔心兄長心生不快。
不料沈嵁僅是淡淡掠了對方一眼,幽幽回道:“還好,我沒讓人在肚子上開個洞!”
傅燕生噎了噎,一咕嚕坐起來,指着沈嵁氣急敗壞問晴陽:“他從前就這刻薄德性?”
晴陽幹咳一聲,難掩笑意:“反正我活到現在沒說贏過我哥,遇見過的人裏頭也沒人說得過他。有人跟我說,我哥是氣死鬼氣死佛,氣得死人棺材裏活。”
傅燕生瞪起眼,嘴上卻什麽都不再說了。他自忖沒有挑戰沈嵁的實力。
淩鳶在邊上哈哈笑:“燕伯伯就不錯了。侄女見天兒被他數落得擡不起頭來,我如今連個擺攤測字的都不如。”
傅燕生眉一挑:“你那個字,的确是不如。”
“嗨,您也罵我!”
“怎麽是罵你呢?盼你好啊!說你字夠擺攤了,未必你還真擺攤去?”
“我擺攤幹嘛呀我?”淩鳶翻了翻眼,總覺得這話又不對,“怎麽這話聽着還是嫌棄我呢?”
正與兄長號着脈的晴陽沒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淩鳶便恍然:“好啊,正反話繞着我!燕伯伯虧心,說不過莫無居士就在侄女這兒找補,我是那逗樂的悶子喲!”
傅燕生笑得不懷好意:“不不不,咱鳶兒不能是悶子!你那也不叫悶子,你是悶頭,卷了越之的被子縮頭縮腳拱成個蠶寶寶似的,你必須是個悶寶寶啊!”
淩鳶大窘:“我睡着了什麽都不曉得,您就編排吧!有的沒的,都盡着您那張嘴。”
“是不是的,問晴陽啊!舅舅親,舅舅不诓你。”
晴陽立即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嚴肅認真道:“燕哥哥說話欠公道!咱豆蔻哪裏是悶寶寶?”
淩鳶剛要得意上臉,想不到他接着說:“那完全就是只豬仔!随人擺弄怎麽都不醒,還打呼嚕,小臉捂得紅撲撲。哎喲,跟拱圈的小豬猡一個樣子!”
“哈哈哈哈——”
傅燕生笑得扯了傷口,按着肚子躺回鋪蓋裏。這樣他還笑,邊笑邊哼唷哼唷。同一間裏的舅舅沈晴陽更不給面子,索性笑倒在席上,拍腿打滾。
淩鳶既羞臊又委屈。眼角觑見沈嵁臉上固然挂着一成不變的寡然,可淩鳶确定他就是在笑的。她認得出來。結果滿室裏一掃,就只剩下拾歡可以投靠。遂捏個哭腔,哀婉地撲了過去。
“大伯母——”嘤一聲哀一聲,“他們都欺負我!”
拾歡臉上原只挂着淺淺的笑意,讓淩鳶嬌嗲嗲地撒了把嬌,笑容愈加展開來,不甚熱烈,但慈愛如母。她放下手裏的女紅在膝上,将身側的淩鳶攬進懷裏輕輕拍打撫摸,好言寬慰:“你瞧他疼得那樣,樂極生悲現世報,便當解氣了。”
淩鳶朝傅燕生皺皺鼻子,仍不爽氣:“還有舅舅吶!”
“這個呀——”女子拾起目光往隔壁間抛去一個眼色,“沈家叔叔武功好嘴也厲害,他定管與你報仇的。”
晴陽翻身坐起,嚷嚷着:“嗳嗳嗳,嫂子怎麽這樣挑撥我們兄弟?我哥乃是明理之人!”
後半句說一個字加一個重音,給沈嵁飛眼兒飛得眉毛都快掉了。淩鳶豈肯甘休?也連滾帶爬跑回沈嵁這邊扽住他一只袖子,繼續愁眉苦臉地扮上。
“莫無居士,咱倆可是一頭的,是搭子,夥伴兒。你這顆心要擺正啊!”
沈嵁不置可否,只垂目望住那雙捉緊自己的手,忽翻手覆了上去,複擡眸,問她:“冷嗎?”
淩鳶頓了頓,便嬉笑起來,反将沈嵁手握住反複揉搓:“難得你手這樣熱,借我暖暖。”
沈嵁一只手叫她攥着,另手捉下肩頭的披衣還往她身上蓋。
淩鳶當然推辭,沈嵁堅持,邊與她攏前襟邊說:“嘴上叫得再親熱,說的卻不如做的多。究竟不及那些不說的,反而用心。”
憑誰都聽得出沈嵁話裏有話,且不是好話。淩鳶一時想不明白,眼睛可愛地眨了眨,偏着頭小心翼翼道:“莫無居士你怎麽啦?哪裏不痛快了?說給我聽聽呗!”
沈嵁沒說,只往隔壁間的拾歡處遞了一眼。那邊廂也似早有默契,唇銜紉線銀牙分斷,手提住鬥篷起身輕輕撣一撣,直往這邊過來了。
“趕得急,只加了層新面,裏子和絮棉都是舊的,試試合身否?”
纖巧的手将絲緞系帶打成漂亮的結,淩鳶驚喜地站在拾歡跟前,先是傻笑,忽又快樂地轉起圈來。鬥篷鼓了風,伴随旋舞的身姿擺蕩,好像秀蝶舒展了薄翼,翩然花間。
“歐,有新鬥篷了!哈哈哈,看吶,莫無居士,我的新衣裳,多好看!”她轉得目眩神迷,足下趔趄撲通跌倒,暈乎乎爬起來,接着蹦,要展示給沈嵁看身上的新衣。
“大伯母好厲害!這下不怕挨凍了,我可以出去玩兒啦!歐歐歐,大伯母真棒!”
她笑得高興,舅舅沈晴陽臉可苦了,尴尬地解釋:“我也不知道天突然就冷了。再說我壓根兒沒想到豆蔻會來嘛!”
沈嵁顧自穿起上衣,眼中依然淺淡:“城裏有成衣鋪子。”
“這不早上到現在沒得空麽?”
“你總有理由。”
“沒有,沒理由,絕對沒有!”晴陽如臨大敵,正襟危坐,“哥我錯了,我這當舅舅的失職,沒把豆蔻照顧好。我誠心誠意地懇求您,再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末了,做小伏低拜得恭敬。沈嵁面無表情,卻是将拾歡逗得掩嘴直笑。那邊屋裏傅燕生也跟着揶揄他,兩人又是你來我往一通打诨。
冷不防聽見淩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幾人不約而同看向她。見小人正捋着領子上的毛,嘀嘀咕咕:“哎喲癢死了,鑽鼻眼兒裏去了!”說完又接一個噴嚏,将屋裏長輩都給惹笑。
拾歡招呼她過來:“許是放得久了沒照過太陽,鑽了塵,拿來我梳一梳。”
淩鳶解下鬥篷,立即就鑽進沈嵁懷裏,半真半假喊:“好冷啊好冷啊!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豬猡要被凍死啦!莫無居士救我!”
沈嵁并不順着她的話去擠兌晴陽,也不嫌她黏人吵鬧,一手将小人兒扶了扶,另一手出人意料貼上她額頭。
“嗳?”
淩鳶沒立刻反應過來,傻不愣登自己摸了摸額頭,發現并無異樣,繼而了然:“我沒着涼。”
沈嵁低低“唔”了聲,算作反饋。
“打個噴嚏而已,瞧給你緊張得,真好像我二爹了。哈哈——”說完驀覺失言,端詳着沈嵁的面色,趕緊又說,“舅舅還在這兒呢!誰生病能逃過他的眼?是吧,舅舅?”
想不到晴陽卻自拆臺,慌忙俯身又是摸她臉又拉手叩脈,口中振振有詞:“這話不好亂說的!當大夫,望聞問切,未經診斷怎麽能輕易妄言呢?”
淩鳶垂睑:“噢!那你看我好是不好呀?”
晴陽狠狠一點頭:“嗯,生龍活虎,還可繼續贻害人間!”
話音落,小人兒嗷嗷叫着撲了過來,甥舅二人嘻嘻哈哈滾作一堆。一室喧鬧不曾停過,熱烈而歡樂。
午後,杜家父子相繼來探望。都只待了一會兒,說幾句感謝并體己的話。子在前父在後,杜槐實走時忽深深望住沈嵁,沈嵁也看着他,兩人就這樣一聲不響彼此用目光交換,不知分明了什麽。最終一聲“行”,一句“好”,仿似各自了斷,兩清了。
而杜喚晨離開時并沒有這樣費疑猜的舉動,他只是囑咐傅燕生和沈嵁多多休息,叫上無事的晴陽,一道出去了。
行過兩折回廊,左右無閑雜,杜喚晨開門見山:“真兒說,你問過她當年的事。”
晴陽早知他意,點頭承認:“是。”
“別怪她瞞你,其實她知道的也不詳細,一些事恐怕還是猜的。那一年,”杜喚晨轉過身來,定定地面對女婿,“我們找回親人又失去你們的三年後,越之跟我回到未名莊。我接他來養病,卻害他病得更重了。那以後,我再無顏提兩姓一家。”
晴陽不知不覺攥緊了拳,對即将揭曉的過去既怕又念。
唏噓這一年裏,關于兄長,原來自己知道的依然微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