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三】
當年的夏天很悶熱。黃梅季意外雨水并不多,淨是不晴不陰地蒸着,空氣裏的水分飽滿得讓人發不出汗。
從北方幹爽的氣候裏走來,即便身為南方人早已習慣了江南這獨特的濕重,杜喚晨仍不免感覺煩躁。不過想到很快就可與久未相見的故人重逢,這一點因天氣而生的小不快總是能忍耐下的。
近郊的城外,開得有不少作坊,空氣裏彌散起一股濃郁的豆香。杜喚晨漫不經心地想着:晚上幾個月,定要跟越之讨幾罐新出的豆醬。
馬兒不需鞭策,只管慢悠悠信步,尾巴不停地甩着,驅趕惱人的蚊蠅。
恍惚耳中隐隐有人聲喧鬧,起初杜喚晨還當自己聽錯了,收回神游的思緒下意識往聲來處眺望。适時,引路的仆役回馬來報,說前頭右近一片場院似有狀況。
“右近?”杜喚晨輕蹙眉,“沈府的醬園就在附近吧!”
仆役不太确定:“小的聽着,好像就是沈家的工人在吵嚷。”
杜喚晨神色一斂,眉目肅然,即刻催馬往前探究竟。果不其然,人員聚集處正是沈府醬園栅門外。杜喚晨勒缰立馬揚蹄,圍堵的人牆立時驚慌四散。他随意指着一人便問:“某乃餘杭杜二,裏面出了何事?今日你家哪位在此主事?”
底下人是知道杜沈兩家交好的,立即七嘴八舌地告訴:“哎喲是大名鼎鼎的杜二爺呀,可不好了!我們東家大少爺今朝本來領着大家一道在曬場裏搭棚子煮豆子,突然之間就人事不省了。來了個師先生正在救,還不知道死了活咧!老爺也不曾到,我們急死了呀!”
聞言,杜喚晨拍鞍騰身,人向前掠徑直從人牆上頭踏了過去,飛快地沖進醬園裏。
碩大的油氈布棚子将空曠的曬場一分為二,半邊陰陽。其時,大棚底下正圍着一些人,未到近前杜喚晨便看見了躺在藤床上的沈嵁。奔過去細一瞧,他兩眼緊緊合着,面頰唇上皆無血色,恹恹地毫無生氣。
“怎麽回事?”
“瞎了眼不會自己——你?”
不耐的唾罵吞了一半,有人驚有人喜。杜喚晨自是認出了師良甫,師良甫也記得這位有過一面之緣的未名莊莊主。他邊上還附着名年輕人,倒是面善,一時卻想不起來。直到對方叩頭行禮:“這不是杜家老爺麽?見過杜二爺!”
未名莊裏不豢奴,家中仆役縱使謙卑也不會動不動就伏地跪拜,杜喚晨立即想起來這孩子是在沈府見過的。
“你是叫阿提吧?”
柳提臉幾乎貼着地面:“是是是!小的柳提,少爺平常就喊我阿提的。”
杜喚晨點點頭,溫言讓他起來,省去了見面的寒暄,轉回頭直與師良甫詢問沈嵁病況。
都是爽快人,師良甫不諱言沒好氣地告訴,說沈嵁這便是累的,心力交瘁。目下只借口中含的一粒藥丸吊住精神,人尚且不便移動,需靜養靜觀。
杜喚晨心上一緊,雙眉深蹙:“如三年前一般,我以內力護他心脈,可還使得?”
師良甫高興壞了:“此種吃虧事你肯一而再地做,最好沒有了!”
于是小心将人扶起,杜喚晨提掌運勁按住沈嵁後心,将綿厚真氣源源不斷送了過去。
方只片刻,就有起色,沈嵁唇上青色漸褪,呼吸也不似先前那樣虛了。須臾,又聽他喉間一聲嘤咛,醒轉過來。
師良甫叩着沈嵁的脈,示意杜喚晨撤功。
認清背後倚靠的是杜喚晨,不知是渾噩中本能的求安抑或真覺得委屈,少年一言未發先落下淚來。杜喚晨擁着他,明顯感到了身體的顫抖。
“心力不足,氣血皆虧,是會發冷的。”師良甫邊解釋邊與沈嵁搓着手,已懶得生氣罵人。
杜喚晨稍稍放心,指腹揩去少年淚痕,溫言安慰:“不怕,沒事的!累了是麽?睡吧!小叔在,小叔陪着越之。乖,睡一會兒!”
便還合上眼,輕輕哼唧了聲,當真安然睡去。
“幸好你來了,不然我真怕他心頭這口氣也涼了,那可真叫無力回天啦!”
師良甫手掌還在沈嵁胸口有規律地摩。杜喚晨這才看清,大夫腰上系着圍裙,袖子也挽起老高,出診的藥箱針包一應不曾帶着,一頭一臉的汗,仿佛火燒屁股逃命出來的。
問過才知,自己路過是湊巧,師良甫趕來也是個巧。他本是清閑地在自家藥鋪裏切藥,順耳聽見櫃前的客人議論一句,說看見沈家大少爺天方亮便出城去了郊外,大戶人家也是辛苦雲雲,登時大駭,撂下手上的工序頭也不回就往城門樓子跑。與守門的兵值一問,果然沈嵁是奔了醬園的,他急跺腳,來不及趕回醫館取器具,摸摸身上幾顆救急的藥丸,生平頭一次靠兩條腿飛跑起來。
已是豁出命地奔跑了,等師良甫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醬園,裏頭卻是亂成了一團。計較起來,師良甫與杜喚晨也就前後腳之差,并不比他早來多少時候。
一句慨然一聲嘆,師良甫顯然很沮喪。
前番打過照面,杜喚晨是知道這個人醫術好心氣兒高的。素日裏有恃無恐誰都敢罵,數落完家屬數落病人,依着沈嵁的評價從來沒見師良甫怵過誰,也不曾有人見他低頭示弱。可此刻看來,他竟流露出隐隐的灰心落寞,想放棄了。他,怕了!
掃一眼周圍的工人小役,杜喚晨滿腹狐疑暫且按捺下,指揮幾名青壯一道幫忙将沈嵁連人帶床慢慢擡回室內。又遣人再去半路迎沈府來人,陸續尋借口屏退了閑雜只留下知根知底的柳提,他終于敢問:“究竟遭遇何等變故,越之的身體會弱至這副樣子?那年我走時,他應是好的。”
“好的?”師良甫睨他一眼,鼻頭冷哼,“三年前但凡你們這些親朋長輩有一個顧惜他些,便不至于有今天。可惜你們眼裏都只看見一個沈晴陽!”
杜喚晨錯愕,心頭被言語狠狠刺痛,倏地眼底發熱。
故人事不說不明,關于沈嵁,師良甫也好,或者長久服侍的柳提都有許多話不吐不快。
由近到遠,原來前一天沈嵁在家已然心悸驚厥過一次。而深究起來,又不得不再往上推到六天前。事起于,本已順利交貨的一批重錦,貨都在路上了,買方突然提出要再加三十匹,工期還壓得緊。
掂量着對家身份敏感,沈彥鈞不敢怠慢,一邊囑咐沈嵁先赴姑蘇招募織娘趕制起來,自己則親自去往買方處詳談斡旋。可惜,最終沒能推拒這臨時添加的不合理要求,經過再三懇談,沈彥鈞也只多争取來五天的工期。那意味着織機晝夜不能停,織娘不得歇。可人不是機械,不可能不眠不休地勞作。沈嵁少年氣魄,不惜財,舍重金攬技藝最好的織娘,約法三章:流水的勞作,只以成品換工錢,多勞多得,優品價高,三十匹重錦,多一尺都不要。
人為財死,技高者趨之若鹜,一時間沈家的工坊裏聚集起衆多散落鄉間的織錦好手。沈嵁将她們編為四個班,輪流上織機,有條不紊地趕工。最終,竟叫她們趕上了工期,按時交貨。
“話雖這樣說,可少爺那些天比織娘們倒還不如。她們換了班到底能撈個休息,少爺守在工坊裏督驗織品半個多月不曾回過家,最後把關那三天更是沒日沒夜地對樣子比花色,眼也未曾合過。他看東西都模糊了,日光底下也分辨不清布上的紋樣,就叫小的看。小的接過來看見,是少爺拿反了面,他壓根兒就沒發現。少爺累呀!”
柳提老實,說着說着便抽噎起來。扯袖沾一沾淚,忿忿然接着說。
貨品織好了自然要往外發,三年裏沈家與同城的四海镖局合作無間,沈嵁更與總镖頭江百舸頗投契,成為莫逆。沈家要走貨,選陸路便是定死了交給四海。與沈嵁做買賣江百舸總是親力親為,車馬一早在城關集結着。貨主、镖局、官府三方碰頭,交、驗、放,三道流程同時辦,一道簽字一起蓋章,從簡從速。
風揚镖旗,聲威赫赫,目送镖隊出城,江百舸得意了,沈嵁也放心了。
一早上不見沈嵁說話,眼底青色濃得化不開,走路還打晃,江百舸心疼這晚輩小子,遂提議讓他就近随自己回去镖局歇上半日,午後再回家也是一樣的。
應是當真身體吃不消,沈嵁并未推辭,點點頭啞聲說個“好”,叫柳提攙住拖着步子跟在江百舸後頭往镖局走。
習武之人健步飛快,又因将将完成了一樁交付無事一身輕,江百舸思忖難得能與沈嵁閑暇半日可做些趣事兒,心情更是大好,邊走邊說些沒頭沒腦的笑話見聞,步子愈加闊了。遠遠看見自家镖局門口懸挂的镖旗招展,他才停下來想起扭頭招呼一聲沈嵁,回身一看,發現沈嵁主仆離自己足有十丈遠,走得忒是慢。
打量沈嵁面色有異,江百舸急忙奔回去,還沒來得及問,就見沈嵁依着柳提半邊身子竟緩緩滑到地上去了。
柳提猝不及防,只攔腰将人托了托,半摟半抱着跪了下去。江百舸搶上來扶住,直問沈嵁好不好。
沈嵁呼吸短而重,雙睑合着,額上冷汗密布,再三問總是垂着頭一言不發。忽眉間一緊,身往前傾竟嘔出半口血來,便沒了知覺,怎麽喚都不見醒轉。
“聽起來心驚肉跳吧?”師良甫冷嗤一聲,半是自嘲半譏诮,“三年裏這樣的急診我都出疲了。就連阿提也習慣了,初初總是哭哭啼啼地求我,後來他就自己去藥鋪提了我的診箱,一邊聽我罵娘一邊背着我跑,結結巴巴跟我說越之的病狀。路上的人總是看着我們笑,當我們玩兒一樣。可有什麽好玩兒的?玩兒命?越之的命!”
師良甫将落向屋外的目光收回來,銳利地盯着杜喚晨:“你問我越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那我也問你,三年前你們為什麽放走了晴陽?為什麽一個字都不跟越之說?”
杜喚晨無言以對,只剩沉默。
師良甫不再笑了,眼中既有灼烈,也有冷厲。
“每次都是夏天,你來救越之的命,我其實可讨厭你們這些虛僞的家夥了,你和沈彥鈞,我一個都瞧不上。但我還不得不感謝你,因為你确實救了越之。記得我三年前的警告麽?再沒有第二回了。在我說可以了、允許動武之前,越之絕不可再動一分真力,不能大喜大悲,不許辛苦勞累,不然這心悸病得跟他一輩子。可結果,他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你居然還來問我為什麽!三年前你為什麽不問?他一個人追着晴陽去葉家的時候,你們都他媽的在哪兒?”
在咫尺在遠方,在自縛的殼裏逃避,拼命緬懷失落的親情,膽怯到不敢面對眼前的團圓。杜喚晨一直以來都是歉疚的,自覺當年默許晴陽離開是對沈嵁莫大的背叛。然而他終究封閉了途說與道聽,從來不知道三年前的秋天少年只身向北,徒勞地去争去拼,哭過傷過死去活來,最後他依舊獨自回來了。留下親愛的弟弟躲在遙遠的異鄉當一個無助的孤魂野鬼修補心上的失落,沈嵁一個人回來沈府的深宅大院面對母親的譴責和淚水,還有父親的無奈和嗟嘆。
孤獨的孩子,想替另一個孤獨的孩子守住這個逐漸分崩離析的家!
“那年冬天真長啊!長得我以為,越之看不到下一年春天花開的景色了。”師良甫低頭按了按眉心,看起來痛苦而疲憊,“葉蒼榆可以治好他的。如果那些傳言都是真的,越之留在無為館就一定能痊愈。他幹嘛偷偷跑回來?多遠吶,多冷啊!如何去的如何回來,身上多一件的衣裳都不帶。他都快凍僵了!我忍不住地想,那時候他究竟是想活着回來,還是就想死在路上不讓我們任何一個人知道。甚至這三年每次沈家來人我都有一個惡毒的念頭,越之要是就此死了倒也挺好的。不吃藥,不難受,不用挨我罵了,多好!”
杜喚晨有些發怔,手下意識捉牢沈嵁發涼的手,仿佛這樣生命便可得到挽留。
“你不是一個好大夫!”他讷讷地說出不着邊際的話。
淚從師良甫的眼眶裏滾了下來。
“因為我治不好越之的病。”
“不,因為你已是他的朋友。摯友!”
師良甫慘笑:“他就是有這種本事啊!讓站在對立面的人都渴望和他做朋友。你可以跟他喝酒,也可以同他講風月,一手提着刀一手端着筆,他實在是個不無聊的人。所有的朋友都喜歡他,可他還是活得不好。”
杜喚晨眼底劃過一絲痛意:“他不開心!”
“想不開,放不下呀!”師良甫眸色又冷了,含着隐約恨意,“朋友再多,給不了他想要的家。而恰恰是家人,卻是世上待他最薄情的人。哼,嫡庶,尊卑,規矩狗屁,狗屁規矩!”
他罵着世俗,也罵人。
扯開的話述重又續起,說起六天前在四海镖局遭遇種種,便連柳提都不自覺漲了個調門。
外人尚且知冷知熱忙照應,自家府上倒出了惡仆來欺主。
義氣如江百舸,客房來不及準備,索性騰出自己的卧房安置沈嵁,端盆遞水,照顧得無微不至。直等師良甫來了,施針與沈嵁安穩了病情,始見他松了口氣,跌坐一旁揩揩滿臉的汗。
好容易沈嵁漸漸蘇醒過來,胸口一大片金針紮着尚不曾取下,外頭進來小厮通報,說沈家主母遣了人來接大少爺回府将養。因沈嵁還不便移動,江百舸本意是想叫來人傳個消息回去,且留沈嵁住下,待到明日再走,遂讓将人領進內院來。想不到兩個趕車的态度甚為生硬,不但拒絕江百舸的提議,又借口夫人交代不敢違逆,竟不顧師良甫阻撓,想要強行搬動沈嵁。
金針還嵌在穴上,豈是兒戲的?若有閃失斷在肉裏,真可要人性命。同為府中下人,柳提對沈嵁一貫忠心,自然見不得傭工如此失禮。他人雖小,可天生比同齡孩子身量高,如今更還比江百舸高出一個頭去,站在人堆裏從來居高臨下。硬碰硬,仆對仆,他不客氣也無顧忌,直與二人推搡起來,終至扭打在一起。
惡仆不是柳提對手,竟索性潑皮叫罵,當着江百舸和師良甫的面,對柳提言語腌臜極盡羞辱。還将沈嵁也捎帶,譏諷他生母出身低微,貶他庶出也敢腆居少主,不過就是個高一級的下人。一番惡語刺得柳提眼熱,師良甫手顫,江百舸拳緊,兩聲悶響過後,兩人飛出門外狠狠跌在地上,收納雷霆悍然的一聲怒喝:“滾!”駭得連滾帶爬灰溜溜逃出了镖局。
轉回頭,最該氣惱的人卻只輕微地嘆了聲,囑咐柳提去将二人留住。
沒有人明白。
沈嵁疲倦地說:“總要回去的。不回家,又能去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寫着寫着,自己也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