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四】 (1)
急匆匆趕到醬園,沈彥鈞只看到檐廊下坐着一個杜喚晨。
他知道杜喚晨在等他,這一點可以從他的坐姿看出來。武人的風林火山,動靜都是修行。
“二郎!”
“哥哥!”
只是稱呼,告訴對方我來了,确認彼此還親密。他們之間的寒暄,已不再需要裝點門面的客套。
于是并不急于進去見病中的孩兒,沈彥鈞踢了鞋子走上來,自然地在杜喚晨邊上坐下。墊席就擺在那裏,必然是為自己準備的。
“有件事想同哥哥商量。”杜喚晨開門見山。
“正巧,我也有事要與你說。”沈彥鈞也不見外。
“那哥哥先說吧!”
“二郎說吧!橫豎,應該是同一件事。”
杜喚晨不着痕跡瞟了身旁一眼,難得笑了:“我在這裏等你,思考了許多理由來說服你,卻都無用了。”
沈彥鈞眯了眯眼,仿佛只是陽光熱烈:“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
兩個人都沉默了片刻,杜喚晨問他:“嫂嫂那裏?”
沈彥鈞放棄了端正的坐姿,腰和肩都松垮下來,懶洋洋盤起腿。
“她會同意的!”
“換一個人她必然肯,但未名莊,她是恨着的吧?”
“二郎想錯了。”
“錯了?”
“錯了!阿蓉其實沒有恨過換走晴陽的人,她像償還報應一樣撫養嵁兒,希望可以贖減因我所犯錯誤而導致的罪孽。她連我都原諒了,又怎麽會恨同樣受害的你們?她只是失望了。曾經不抱任何希望的人,三年前突然被巨大的驚喜填滿,她對晴陽的執着早已非母子親情,那是一個讓自己從罪惡感裏解脫出來的象征。晴陽不回家,她的一生就沒有得到原諒。而她的一生,十九年前就被我的一生覆蓋了。若真有恨,她恨的也只是我,是一個‘沈’字!”
杜喚晨又不說話了。提到人生,說起愛恨,他經歷太多,勸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別人。甚至就連感同身受的痛覺都無法表現,自己的恨與他人的恨,差別如斯巨大。就好像恨也是活的,人似的一人一個樣。
那麽沈彥鈞呢?他恨嗎?似乎是沒有的。至少,他恨的不是未名莊。
“我也恨沈家。”沈彥鈞宛如洞悉般回答了杜喚晨的疑惑。他說得那樣直白輕巧,仿佛只是在談論一條坊間流傳的八卦。
“我不會為始亂終棄的行為作辯解。錯了就是錯了,對嵁兒的生母我所做的每個決定都表明我是個用情不深的混蛋。我喜歡那個女人,但未愛至放棄家族和地位。母親騙我說她是收了錢財所以走得無影無蹤,我信嗎?才沒有!我只是假裝被謊言蒙蔽了,讓所有人相信我是無奈的,然後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娶妻生子。畢竟阿蓉多好啊!漂亮,溫婉,知書達理,我說什麽她都懂,我們可以聊好久好久,完全不會厭倦。這樣的女人才該是我的妻,陪我白首不離。”
沈彥鈞扭過頭惡狠狠地盯住杜喚晨:“我可沒有你那樣的勇氣與魄力!”
杜喚晨頓了頓,理解了他惡狠狠盯住的并非自己,而是過去的沈彥鈞。
即便這樣,杜喚晨還是有些生氣。
“既然不厭倦,又為何再次逃避?讓一個兒子在父母之間求全,這杆秤要怎麽打平?嫂嫂逼你,你躲出去,她就只能逼越之。你們在逼他死!他真的快死了!三年,你們用三年毀了他的理想,現在又要把他丢給我。”
沈彥鈞眸光黯了黯:“所以你現在不想接納他了?”
“當然不是!”杜喚晨擰眉,“他或者晴陽,永遠是未名莊的一員。只要他們想來。可他們都不願意來!理由你很清楚!”
因為那裏不是家,沒有血脈相連的親人。沈嵁的理想是團圓,家裏有父有母,還有一個傻乖傻乖不亂跑的弟弟。
然而那個家不在晴陽的心裏,他不回家。
那個家不被父親重視,他也不回家。
那個家是母親的牢,她想脫離。
最後,家裏只剩了沈嵁。可人家又說,他不配。丫鬟生的庶子,沒有份。最終,他守的家不承認他。
三年,沈嵁突然沒有家了!
沈彥鈞看着杜喚晨霍然起身,徑直走到院中将自己暴露在夏日惱人的陽光下。捂在雲層裏的太陽,不刺眼,卻依然灼熱。他知道杜喚晨想吵架,但是屋內還有一個病倒的沈嵁,他一萬個不願意再用一場争吵去驚醒病人,所以他想直接打架。
共同浴過血的兩名武人,從來沒有對彼此施展過武藝。沈彥鈞不合時宜地比較着,覺得鬥刀法自己應該可以贏。前提條件是杜喚晨不催動內功。武人都不太願意服輸。但沈彥鈞不得不氣餒地承認,跟杜喚晨比武自己完全沒有勝算。
沈彥鈞嘆了聲,沒有動。不是因為必敗,而是身為男人,他早過了用拳頭和體力解決分歧的幼稚期。
當然,這并不是說他認為杜喚晨很幼稚。相反,他很明白那樣的怒氣。昨日家中爆發的争吵,杜喚晨一定是知道的。
師良甫不可能不用譴責的口吻向杜喚晨描述。作為一個老于世故又不屑于世故的大夫,師良甫實在很懂得什麽時候可以開口說話,以及該跟什麽人說。
就好比那天他陪着沈嵁從镖局回家。趕車的挨了江百舸的打心裏有氣借機刁難,不許柳提上車只叫他在後頭跟着跑,又故意揀不平坦的小路打馬趕得飛快,颠得沈嵁活活又暈過去,他後腦也撞在車廂板壁上磕了個包。他卻忍住,沒有發作。
到了沈家門外,惡仆拿喬,說雜工不進內院,硬是不幫忙擡沈嵁,只将二人晾在車上。他緊緊抱住沈嵁坐在車裏,等那個被他起了外號叫作“跨父”的柳提揮汗如雨地奔回來,默默背上沈嵁返回府內。他依然不争不吵,沒有發作。
這尖酸刻薄的人那天仿佛被喂了乖覺的藥,除了與沈嵁的病症有關的事項,其他一概不言不語。他不同年事已高在府中養病的管家沈絡抱怨,更不與主母內當家的闵氏投訴,他不說,奇怪柳提也不說。
直到沈彥鈞返回府中。
所有人都看到了為父者的焦慮和擔憂,而師良甫在意的唯有那眉宇間隐隐蘊含的怒意。于是他終于開口了。完全摒棄伶俐的措辭和聲壯的氣勢,雲淡風輕地笑着,告饒說要回家去休息。
“一把懶骨頭,皮不糙肉不厚,不走路都無福消受,車坐得渾身疼,眼暈。”
他一說暈,跪在外頭廊下聽候的柳提忽誠惶誠恐地告訴:“先生頭上的包未曾消去,莫非傷在裏頭了?”
理所當然被問到了傷從何來,理所當然嘿嘿笑着打個圓場。
他說:“勿當事,勿當事!人家自己都說是粗人,字也不識得幾個,能聽話肯做事,就是不錯的。你與他們說金針軟容易斷,他們不懂的。再說走得慢比走得快好,他們也是想不通的。講到底還是忠心,眼裏頭只看見夫人最大。夫人是正的,少爺是偏的,夫人交代要少爺回家,死了活的,回家就好嘛!”
講完這些,他還擡手揉了揉腦袋,沖人溫和地笑一下,笑得闵氏驚慌失色,笑得沈彥鈞怒氣勃然。
這是一個生意做得不爽外加路途勞頓的家主,也是一位心疼愛兒暗生責怪的父親,他的疲憊和怨怒迫切需要宣洩。師良甫給了他借口,也給了他目标。
而師良甫選擇對沈彥鈞說這些事,則不僅僅因為這人是一家之主,名正言順不可撼動,更因為武人的手段可以達到他期待看到的惡毒與極端。
叫磅礴內勁震傷髒腑後,再被點了穴扔進簡陋的雙輪馬車,拉到城內最偏最坑窪的路上往返疾馳十趟來回,沈嵁所受的痛苦,師良甫所受的羞辱,在兩名趕車的傭工身上加倍奉還。
是沈彥鈞還的!狠得霸道又暴戾,叫人怕他怨他,卻不敢再惹他。欺負沈嵁就是惹他,從此底下人對沈嵁的不敬都只能沉沒在心裏,絕不敢見光。
可出了這口底下人橫加的閑氣,親人間的嫌隙依然存在。父子、母子、夫妻,一家三口分別用心,沈嵁夾在中間,難以兩全。
即便從來覺得闵氏偏心,這一次她向夫君提議修書一封喊晴陽回家,在師良甫看來卻并沒有不妥。沈家的生意真的是忙碌的,沈彥鈞也的确需要得力的幫手,而沈嵁太累了,讓嫡子回來分擔責任,實在合情合理。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出現了裂隙,所有的動機就都會被覆上別有用心的揣摩。沈彥鈞眼中,賢惠的妻子早已不複存在,她所為所求只是無理取鬧的逼迫。他自己沒有勇氣傷害晴陽,就把沈嵁的癡守定義成明理,而将闵氏的思念劃歸了陰險。
“身為主母,管教不好下人;身為母親,又不得周顧到孩子日常起居。嵁兒半月未歸家,你關心過他嗎?那時候你怎不說叫回晴陽來分擔辛勞?為人妻為人母你都失格,還有何面目擔得起我兒喚你一聲娘?!”
不堪的指責竟在病人房中爆發,當着沈嵁,夫妻二人肆無忌憚将話說重說狠,傷了自己,驚了沈嵁。
他翻身自榻上滾落,惶惶然跪在父親面前,來不及說出哀求,就聽母親哭泣着反擊:“好,我失格,我不配做嵁兒的娘!到底是嫌我厭我了,人争一口氣,我也不貪你沈家的名分。休書你寫,從此兩不相幹!”
說完,扭頭逃也似的往外奔去。
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依舊快不過病中的少年,沈嵁拼盡全力撲過去,膝蓋落在地上好響,聽着好疼。
他抖得比闵氏還厲害。
“萬萬不可啊娘!是爹不對,說錯了話,他就是想氣您,話不過腦的。您勿要當真啊!無犯七出,焉可言休?娘是爹明媒正娶的長房長媳,是本家名正言順的主母,夫妻同心,爹在外頂風搏浪,您在家安定門庭,您走了,家就散了。”
闵氏俯下身來抱他,攙他,母子倆眼淚都不曾斷過。
“嵁兒快起來!地上涼,不可跪着。”
沈嵁不肯起身,雙手死死捉着母親的手臂,生怕她離開。
“兒子啊,莫怪娘狠心,實在是家裏呆不得了呀!娘去了對你也好,免叫有心人作怪,作賤我兒。母子緣分到今天,娘萬幸有你這麽個好兒子。我是不是沈家的主母不重要,只我兒還認,娘總是你娘。乖,放手!”
沈嵁總不會放的。
“不行,娘只有一個,別的人誰都不行,兒子不認。娘不能走!沒有娘哪有兒啊?兒子離了娘最是孤苦可憐,娘要走也帶着兒子一起走——”少年似驚醒,猛回頭喚父親,“爹給娘賠個禮好不好?那樣的話原是不該說的,爹不當真的,對不對?”
沈彥鈞拉不下臉來,盡是站着,撇過頭去,不說。
沈嵁一手攥着母親的衣袖,轉身膝行兩步,再求:“爹呀——”
長長的悲鳴倏地戛然,少年呼吸一窒,重重栽在地上。
這一回,師良甫罵人了。如往常一樣,不,比往常罵得更猛更悍!直如暴怒的野獸,恨不能将眼前人撕裂,扯出他們的心肝看清楚,究竟是否還保有紅色?抑或已經青了紫了黑了,毒得沒了人樣子。
咆哮聲中沈嵁醒轉過來,師良甫的餘怒尚在,垂頭瞪眼,喝他:“活過來幹嘛?”
沈嵁吓得發懵,目光直直的,眼淚順着眼角不停地淌下來。
師良甫慌了,蹲下身想握一握少年冰涼的手,反被他一把攥住。無助的眼神裏沒有焦距,似在夢魇中徘徊,嘤噎着反反複複說:“家沒了,散了,晴陽回來怎麽辦啊?”
大夫抱起了病人,聽他孩子般抽泣,哭得嗆住,還是要問。問了,仍舊不明白!
沈彥鈞不會忘記那一天師良甫看他們夫妻的眼神,冷漠的,鄙夷的,滿滿的嘲諷,像不敗的武将坐在馬上,睥睨陣前潰不成軍的敵寇。唇畔只少一句,殺無赦!
然而他沒有能力殺人,他是大夫,大夫的天職是拯救生命。所以他将這一切說出來,告訴給杜喚晨。這個人不會殺沈家任何人,但他有能力把沈彥鈞暴揍一頓,那就夠了。
沈彥鈞摸摸臉,想象拳頭落在上面的痛感。杜二的拳頭,真是不想承受!
随後他起身,走下檐廊穿上鞋,走向杜喚晨。
他站在對方面前,等了許久。
“哥哥有何話說?”
“……”
“我帶越之回家,不放心?怕我打他的主意?”
“什麽主意?”
“哥哥放心,我只有一個女兒,越之我是惦記不上了。”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東西?”
杜喚晨挑眉:“晴陽和真兒啊!哥哥何必裝傻?”
沈彥鈞苦笑一下:“令嫒尚幼,便是我有意高攀,如今也為時尚早吧!”
杜喚晨笑得很淺,也很暧昧:“這一點哥哥倒可放心!自己的女兒我還是有數的。真兒丫頭喜歡了什麽,必然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不會變了。我等着晴——”提起晴陽,忽頓了頓,改口,“旭之這個女婿,我認定了!”
“……”
“哥哥到底想說什麽呀?”
話題繞了一大圈,沈彥鈞撐不住了,直言:“二郎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杜喚晨很懵:“動什麽手?”
“收拾我!”
杜喚晨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沈彥鈞身上走了幾遍,困惑地問他:“哥哥有了新嗜好?”
“啊?”
“不是,我怎麽聽不懂你說什麽呢?麻煩請講人話!”
沈彥鈞徹底尴尬了:“方才你不是,惱了?”
杜喚晨眉又一挑:“哪個方才?”
“少兜圈子!”
“惱是有些,正好腳麻了,起來走走。哥哥以為如何?”
沈彥鈞眼角抽了抽,一擺手:“不如何!沒事了,我去看看嵁兒。”
遺憾師良甫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杜喚晨江湖名聲惡,倒不打自己人。
沈彥鈞竊喜。
身後的杜喚晨則勾唇笑一下,背着的手緩緩張開,無聲撒落一地碎石齑粉。
直到翌日早上,沈彥鈞發現腰帶上少了一枚鑲玉,也不知道幾時掉的,忒是難看。
※※※※※※※※※※※※※※※※※※※※※※※※
白日裏陰恻恻的天,向晚後反而火燒過一樣,整片天地籠罩在一團柔和的緋色中,說不好是吉還是禍。
拾歡低頭認真地紉着線,眼角餘光第三次掃到旁邊的槐真愣愣出神。她本不是愛探究善對話的人,然而槐真邀請她來自己的房間一道做女工時,她亦清楚明白槐真需要她扮演的乃是傾聽者的角色。斟酌再三,她覺得既然來了,還是該盡職盡責。
于是她捏出了漫不經心的語氣,仍是低着頭,感嘆:“想起來,這似乎是相識以來,頭一回就咱倆在一處。”
“嗳?”槐真肩頭震了下,回過神來,牽動嘴角掩飾性地笑一笑,“唔,算是吧!不過之前我應該已經見過嫂嫂的。”
拾歡真的好奇:“幾時?”
“燕哥哥回家那一年,我才出月子,跟秋兒姐姐抱着兩個蘿蔔頭在園子裏閑晃,恍惚有個人影從頭頂掠過去。姐姐說是風,打趣兒我睡得不好一驚一乍。我是一直沒告訴她,其實我瞧見張慘白的臉,還當是大白天見鬼。如今想想,姐姐大約是哄我的,那人應該就是嫂嫂了。”
時間雖久遠,拾歡仍舊記得的,便也笑了。
“密探不露真容,更不該未經許可光天化日闖進府去。當時急着尋三爺,暗隊的兄弟姐妹多少都知道些,頂着規矩将我放行。還以為瞞過去了呢!”
“嫂嫂是累了吧?身手鈍了。”
“是吧!一路回來一路厮殺,不用他嫌,我自己都受不了身上的臭味兒了。”
“他?”槐真笑得頑皮,“所以我們走時,其實燕哥哥就在府裏頭養着吧?”
“确實!他的身份乃秘中之秘,即便寒蟬破土不複再用,三爺不說公開,他依然不能告訴別人他是傅燕生。”
“我聽豆蔻三言兩語說起,燕哥哥當時應該傷得很重,若是留下晴陽哥哥替他診治——”
“當主爺,噢,當主叔叔,”拾歡看了眼槐真,意味深長地笑着,“當主、三爺,一些稱呼改不過來,到底習慣了。就像你的晴陽哥哥。”
槐真臉微微紅了,低下頭去。
“有些習慣挺好,挺暖的。有些習慣則很可怕。”
拾歡眼角隐隐跳了下:“弟妹是指?”
“嫂嫂一說姐夫,我忽然有些懂了哥哥們瞞住晴陽哥哥的理由。習慣吶!不該說的苦不要說,不需講的難就不講,天塌下來強人頂着,守得住家扛得起事兒才叫爺們兒。晴陽哥哥并不算完完全全的江湖人,他們不想再叫他看見那些血淋淋的刀光劍影人間險惡。有家有室,初為人父,他的江湖路可以斷了,只安于生活便好。燕哥哥他不認識,若将死去,也就更沒必要認識了。會難過的,對嗎?”
——是這樣嗎?或者不完全。
實際上,拾歡自己從未仔細想過原因。不過多追問是在千人面作暗探時養成的習慣,以前是服從當主和三爺,後來就只服從丈夫一人。然而在她看來,這又不算是一種服從,至少在成親這件事上她是抗拒過的。她不敢,自覺不配。傅燕生卻以為她誤會自己是在報答。
“感情上我錯失過一次了,會怕。因為是你,更怕!畢竟我年長你太多。鼓起勇氣與你剖白,預想過會失敗,所以我跟自己說只此一次,橫豎臉丢了也撿不起來,不行就不行,死心死得徹底些。然後才能真的放你走。我不能困住你一輩子!”
但鬼才想走啊!
拾歡喜歡這個比自己大許多的男人喜歡得寧肯去赴湯蹈火。她才不介意年紀呢!她就是不敢太幸福,前半生一無所有,後半生一步登天,這碩大的完滿毫無預兆猛地砸在腦門兒上,叫人覺不出驚喜反而更像是醞釀好的一場報應不爽,實在太驚吓了。拾歡覺得憑老天爺善妒的尿性,一旦答應求婚說不定轉天自己就死了。這且算好的,更大的悲劇是自己沒死傅燕生死了,當新鮮的寡婦簡直就是人生最大的樂極生悲。悲得慘絕人寰!
聽過拾歡別開生面的拒婚理由後,傅燕生抱着他那重傷後差點兒半身不遂的身體笑得滿地打滾。随後他表示,都怪拾歡害他幾乎笑成了生活不能自理,于是賠錢就不必了,還是慷慨就義以身相許吧!
這樣的男人,以及一群跟他一樣酷愛充好漢的兄弟,的确是把生扛逞強當成習慣了也不一定。當年是這樣,昨夜也是這樣,贏了之後又倒下了。
“白癡!”拾歡仿佛話題總結般唾罵一聲,很有些氣惱。
“傻瓜!”槐真附和。
“冬瓜!”
“臭冬瓜!”
“爛皮臭冬瓜!”
“噗嗤——”
槐真捂嘴笑了出來。拾歡跟着笑。越笑越大聲,笑得彎下腰來。
緩過一陣,槐真說:“我喚你作姐姐好不好?”
拾歡颔首:“随你喜歡。”
“姐姐武功真好。”
“不能不好,當年靠它吃飯,靠它保命。”
“姐姐手也巧。”
“你手才巧,給豆蔻的棉衣改得真精致。”
“精致頂啥用?即時穿上身的才是周到。”
“其實,那只是半份手藝。”
見拾歡面露尴尬,槐真不覺納罕:“怎麽是半份?”
“裁縫裁縫,我縫得好,不會裁。昨夜在屋裏比劃半天不敢下剪,他看不下去,拿過來三兩下就給剪好了。我不過拷個邊,紉幾針,純打下手。”
“他?”槐真眨眨眼,頓時反應過來,“燕哥哥呀?天吶,他連這也會!”
“當家的什麽都會。作了十幾年暗探,技多不壓身,番話都會好幾門。嫁他是我賺了,家事全是他在做,哄孩子都是他拿手。”
“難怪看着冷冷淡淡的,茂茂還是愛黏着他。爺倆可親呢!燕哥哥表裏不一。”
拾歡眸光倏地柔了:“他就是那樣人!嘴上煩這個煩那個,什麽都嫌,可也不見他甩手,還做得比誰都好。”
槐真湊上去,雙手按住她膝頭。
“真羨慕姐姐!”
“怎又羨慕上了?你豈非嫁得不好?”
槐真溫婉地搖下頭:“不是!我是說自己。不會武功,家事也不精通,不像姐姐,家裏家外都能幫襯着燕哥哥。而我從來只能看着,傻子一樣。”
“你不精通?”拾歡拿起她腳邊的棉衣,“這是天上掉下來的?”
槐真接過衣裳又仔細疊好,垂着頭,總顯得落寞:“姐姐知道我的意思。”
拾歡嘆了聲,終究不好把話題一再轉移。
“你羨慕我,豈知我們這樣自小在江湖裏出生入死的孤兒更羨慕你們少爺小姐?各人甘苦各人知,被你羨慕,我只覺得諷刺!”
槐真愣了下,眸色有些慌亂:“對不起姐姐,我無心的!”
拾歡拍拍她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我懂的!所以看吶,人總是貪得無厭!眼裏盡瞧見別人有的,想不到自己已經有的。不止是你,其實遇見當家的之前,我從來只覺得你們這些好出身的人是該沒有愁,更不會不開心的。你們吃好的穿好的,可以念書當大官,曉得許多道理。而我們習武練功,每天累得連哭都覺得浪費力氣,活着的目的就是為了能活到下一天。娃娃營有淘汰的,我們不知道那些熬不過操練的孩子們都去哪兒了。誰都不敢問,也明白,即便問了又如何?”
“學着對生活麻木,對人命冷漠,這樣才能無所顧忌地在任務裏殺人。沒有人問過我難不難受,我也不想。直到碰見他,他問我既不愛殺生,何必以殺為生?我氣死了!這是我能選的嗎?入了淩家,不讓自己變得有用,我就連最後的一點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淩家會要一個廢物嗎?可是他又說了,可以啊,我可以跟弟弟一樣只當個侍僮,安安全全地呆在山莊裏,一輩子不出來。雖然不自由,但不辛苦的,還可以跟想念的人一直在一起。我就小弟一個親人了,只想跟他在一起。但我寧願跟他分開也不要留在北苑當侍僮。那天以前我居然沒想過,原來是我自己不要當侍僮,是我自己在娃娃營和北苑之間選擇了娃娃營。原來我還可以選擇的!”
拾歡目光穩穩的,沉定安寧。
“你也有選擇的不是麽?不然你此時此刻不能坐在這裏,喊我姐姐。”
槐真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坐得很直。
“為了燕哥哥,姐姐什麽都願意做是嗎?”
她問得有些突兀,拾歡卻聽得懂,平靜地回答:“是!”
“為了他,姐姐願意離開江湖,只當一個不被人認識的平凡女子。”
“不!是揭下面具,正大光明地做一個女人。”
槐真擡起頭來望住她:“所以還是姐姐活得自在,痛快!”
“痛快?”拾歡笑得古怪,“先有痛,才有快,痛快,真的痛快嗎?你要這樣的痛快?”
槐真目光回避,默不作聲。
“你不相信沈叔叔嗎?”
槐真驚了一跳。
“你喚我來,聽你說過去說羨慕,你真的那樣想嗎?羨慕我,或者覺得男人們蠢透了?沈叔叔與令尊一起說話許久了,你很在意他們說了什麽。找我陪你,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借口好不沖進門去打斷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會說什麽,也不明白你在擔心什麽,若你當真不想說,我自然不會逼你。唯有關于感情,你和沈叔叔,我覺得你與其在這裏不安,亂想,倒不如一會兒他回來你親口問一遍,聽他說。未必答案會如你所願,甚至可能讓你很傷心,但至少是一個結果。跨過那個結果,就是新的開始了。你還可以選擇的,不是嗎?”
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拾歡怔住,害怕自己說錯了,勸錯了。
“可那個人是大伯!”槐真沒頭沒腦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選擇會傷害到別人,我只想晴陽哥哥平平安安的,他高興我就高興。他不想回家,那我也不當未名莊莊主;他要去無為館學醫,我便與他定下成婚的約期;他說留在浙南,我定管陪他,有他在,哪裏都是家。我就是不許沈家的人來打擾他的生活,是我不讓大伯來的,我跟他說了那樣的話,還有槐實。我們對不起他呀!”
淚顏埋進雙掌,眼淚自指縫間慢慢滴落下來,将嶄新的棉衣打濕了。
拾歡直起身向前,伸出雙臂将槐真環抱,輕輕地撫摸她的頭。
※※※※※※※※※※※※※※※※※※※※※※※※※※※※※
小孩子抗凍的,愛玩的小孩子更不懼寒冷。得了一件新鬥篷,淩鳶宛如将軍披上了戰甲,無所顧忌地在這乍然凜冽的南方冬日裏撒起了歡兒。
傅燕生幹脆跟陪着她瘋的落歡說:“領回去吧,你們家的!就叫撒歡兒。”
一扭頭,看見沈嵁目光一刻不落追着那小小的身影跑,可神不在了。他在想事兒。他總是在想的。多數時候傅燕生猜得到他想什麽,偶爾也不太能琢磨他的心思。比如現在,他就不太确定沈嵁想的是好事還是壞事,過去還是未來。
傅燕生站起來,忘了肚子上有個洞,扯着傷口,疼得撇了撇嘴,到底沒龇出聲來。随後螃蟹似的橫着走,一點點挪到沈嵁邊上。
“嗳嗳,搭把手!哎喲娘希匹,疼死了!媽的,沒打死丫挺的,虧了!”
一連串的髒罵順嘴禿嚕,傅燕生在沈嵁攙扶下總算是坐好了。
“過來做什麽?”
“聊天兒啊!”
沈嵁掃了眼三步遠外傅燕生方才坐過的石墩子:“我耳不背。”
“說話傷氣,我累!”
“那別聊了。”
傅燕生瞪他:“我無聊!”
沈嵁颔首沉吟,終于說:“我沒什麽。”
“你有沒什麽幹我屁事兒!”
“那還聊什麽?”
“聊天氣,聊下雪,聊晚上有啥好吃的,行不行?”
“你說吧,我聽着!”
“你讓我說?特麽我前後都通了,漏氣,你還讓我說,想累死我?”
沈嵁有些頭疼了。
“那年,槐真還小,也就豆蔻這般年紀。”
“哪年?”
“我在你這裏還有秘密麽?”
傅燕生換只手捂着肚子,擡起胳膊搭在沈嵁肩頭,将二人距離更拉近些,似笑非笑。
“原來你也看上過弟妹啊?”
沈嵁沒有動,只眼角的光刀一樣寒涼,
“哈哈,玩笑嘛,不要成天這麽嚴肅,會折壽!得得得,打嘴成不?正經的正經的,十八歲,對不對?在未名莊住了一個多月,沒回家,直去了爺爺那兒見晴陽。就那年,沒錯吧?”
“不是去見晴陽!”
“啊?那你幹嘛去——”傅燕生倏地住口,醍醐灌頂,“三叔,啊呸,三爸!那時候你已拜在三爸門下,小徒弟委屈了,爹娘不管,哭着找師父去。師父好,師父親,師父不逼你死,師父救你呢!”
傅燕生沒有在揶揄他。玩笑和真誠,沈嵁分得清。有些話認真說聽起來肉麻矯情,便逗着,羞臊着,落在耳中分外溫馨。
目光又拾起來,看見園子裏上蹿下跳的頑童,同時看見遠遠的過去,想起了舊事。其實也沒有忘記過,只不過每每想起會難受,就不去想它。可日間槐實那一眼,晴陽與杜小叔出去後槐真的怔忪,都明明白白牽扯了回憶。沈嵁沒有費力去想,那年人事順理成章地跳躍到了眼前。
父母的叮囑,師良甫的不滿,絡叔和柳提的牽記,都只為他要離家,随小叔去餘杭。
心裏頭是高興的。小叔是知心人,杭州離得又不近不遠,快活得起來,也想念得到。
十八歲呀!青春年少,心裏的愁未壓住風華正茂,出了城便似生機煥發,忘了家門興榮,顧不得病體羸弱。沈嵁坐在車裏一路嘴不曾閑過,說笑暢快,不知倦的。
就連杜喚晨都誤會他身體好了,隔三差五領他去游山玩水過橋拜廟,高興了還許他騎馬跑一會兒。後來玩野了,将老家主杜旌山的瘾也吊出來,催着杜喚晨忙生意去,自個兒領了小輩們去野湖釣魚。槐真積極得很,正與衆人商量着要如何如何準備,瞥眼看見槐實恰好打長廊裏過,胳膊下夾着幾本書,嘴裏頭叽裏咕嚕不知默誦哪段之乎者也。
姐弟感情不甚親厚,到底還是姐弟。槐真趁興叫住槐實,誠心問他去不去。六七歲大的小屁孩兒獨自站在廊下,老氣橫秋地一挑眉,甕着鼻子哼一句:“功課多,不去!”
說完便還低着頭,叽裏咕嚕地走了。槐真朝那背影皺皺鼻子,回過頭來沖沈嵁吐一下舌頭,沈嵁也癟一癟嘴,一大一小互相比着做鬼臉,親兄妹似的熱鬧。
後來便去了。三人一條船,外加船工和三名小厮,六月末的大熱天,天未亮就上山下湖,頂着晨曦釣上第一尾活魚,沈嵁和槐真興奮得在船艙裏蹦跶,險些叫船翻進湖去。
日頭升起來天便熱了,湖面無遮擋,誰也熬不住。不釣魚,幹脆就在湖邊陰涼頭裏架柴烤魚排熬魚頭,一幹人漁農野夫般在山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