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四】 (2)

活嬉戲,天熱算個屁!

熱熱鬧鬧出門去,嘻嘻哈哈哈回家轉,玩興尚未散去,進家門一見着杜喚晨,沈嵁和槐真争先恐後與他炫耀這一天的戰利。正說着話,沈嵁毫無預兆白了面色,呼吸一窒仰面就倒。

這一番确是将杜家老小吓壞了。請了郎中來瞧,倒說不妨事,只是病人心力弱,勿要太累着,切忌大喜大悲。來家這些日子,悲肯定是沒有的,成天就是喜了,喜得把玩兒當畢生事業,玩兒得把全家人都吓死。

于是從此以後杜家父子再不帶着沈嵁外頭當野猴子了。出門必坐車,山上是不去了,到了外頭就繞着西湖轉,茶樓喝喝茶,畫舫游游湖,偶爾上書社看人鬥字賽詩,文人雅士一般。

沈嵁是喜歡野趣的人,但也靜得下心來習文摹貼,總之身在未名莊,什麽事都不操心,什麽煩惱都不想。他眼裏,杜家每個人都是好的,親的,兩姓一家,無有嫌隙。

所以他料不到有天杜槐實會将自己堵在花園幽廊下,小小的孩子面上流露譏诮,講話惡毒:“不過是個庶子,厚着臉皮占住弟弟的位置,莫非以為這樣沈家就是你的了?逢人說委屈,你當真想晴陽哥哥回來?人為財死,裝得真孝順,打量所有人都是傻子。我卻不信!你若真有心讓位,幹脆死去好啦!沒了你,晴陽哥哥身為嫡子自然再無借口推脫責任,總要乖乖回沈家繼承家業。屆時你也算求仁得仁,我們兩家皆大歡喜!”

沈嵁頓時覺得心口上有一柄小錘在一下一下狠命地砸,悶得很,更痛得很。悶過痛過還哭不出來,只覺得恨,咬牙切齒錐心刺骨。

以為姐弟有別開智分早晚,槐真通達世情反被當作天真迂拙,槐實看着耿直倔強透出憨傻,實際才是真市儈。都是過分早熟的孩子,一個向善,一個向絕。

若非自己是沈嵁,若非牽扯晴陽,作為生意人和江湖人,沈嵁幾乎要為小子的掩藏和謀算擊節叫好。

一個家族不需要兩名當家。杜槐實也看出來杜沈兩家姻親的可能,晴陽是嫡子,沈嵁是長子,嫡庶雖有別,長幼也有序,杜槐實不能篤定日後的變數,沈彥鈞的心終究向着誰,不到最後誰也不敢坐實。

殺人的手段有許多種,未必要刀劍棍棒,也可不見血,不費力。

郎中說切忌,不忌會如何?槐實如今就想看看那個如何能否得來自己預期的結果。

沈嵁會把沈家還給晴陽的。甚至說不上還,那個家裏的一切他早已不圖謀,無所求。不是沒有怨過,怕一無所有,怕無家可歸。可從來只有那一雙爹娘,從小就知主母非生母,娘說:“嵁兒啊,恐怕你那弟弟已不在世上!可作娘的,總不肯輕易死心。哪怕尋到一片衣冠冢呢!日後娘不在了,你還有心,便替娘打聽着。若能找見了,就跑一趟帶回來。在娘邊上空一小處,将你弟弟放在裏頭,娘在那世裏也算圓滿了。好不好?”

沈嵁不會說不好。他不要衣冠,他要活生生的親弟弟。晴陽總有一天會回家的,在他回家之前,家不能散不能倒不能破敗蒙塵,自己要給晴陽守住這個家。守到雲開霧散,母子團圓的那一天。

而在那一天成為現實之前,多委屈都不言放棄,多怨都不舍不離。家主的位子是晴陽的,但他不是傀儡。沈家絕不為人刀斧,任人驅策。

自上而下的目光有着睥睨的威壓,迫得小小的孩童禁不住撤退一步。

“我确是庶子沒錯。給晴陽當了十八年的替身,我也有貪欲,不過我既然占的是晴陽的位子,除了晴陽誰也別想叫我讓。盼我死的人不止你一個,敢當我面說的沒有幾人,那麽接下來我會如何對你,相信你也有足夠的自知了。所以記住,今日我不殺你,并非因你是小叔的孩子。而是我斷你三十年內無損我沈家!還有,”沈嵁俯下身來,森冷目光直射入槐實眼底貫穿心靈,“無論我能在這個位子上待多久,只要我活着,就沒有人可以利用晴陽,利用沈家。如果有天我死了,那就說明,一切的威脅也已經解除了。塵歸塵,土歸土!”

槐實吓得屏住呼吸,連連跌退,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遠比恐懼更壓抑的冷厲,沈嵁眸光中的陰狠兇惡叫人無法懷疑他的堅決,那是無天無地無你無我的跋扈,更是斬絕後路的死鬥。生之路,死而後已!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自齒縫中擠出的警告,逼着已喪失勇氣渾身僵硬的男孩兒臣服。杜槐實喉頭發緊,下意識吞了口唾沫,竟不自覺點頭。他服了,敗了!

吓破膽的孩童爬起來屁滾尿流地逃走,留下惡鬼樣的沈嵁立在廊子裏,想不通,過不去,對不起。

他多喜歡小叔啊!覺得那就是半個父親,再有半個兄長。父親好依傍,兄長總齊心,可方才他想殺了這半父半兄之人的幼子,是真的殺心橫起。終于還是逃不過人心算計,杜沈兩家非盟即敵,這裏頭有生意,也有江湖。杜喚晨不謀,他的兒子想謀。都等不及自己長大,羽翼豐滿。

扪心自問,沈嵁倒寧肯是小叔在謀。斷了情抛了恩,殊死一搏,他可以死,可以同歸于盡,愛恨都是痛快的。偏偏是杜槐實,一個小孩子,未名莊的未來,他下不去手,狠不了心。他可以殺小叔,但不能讓小叔傷心。

總想兩全,總難兩全,家裏家外沈嵁都有種被命運推着走的諷刺感,氣得想笑,氣得胸口堵心裏悶,氣血翻湧。想捂沒捂住,全噴在近前的草植上,宛如墨綠上表面浮出了腥色的花。

正被尋來的槐真看見。

沈嵁知道有人來了,所以才想走開。習武之人的警覺心總是存在,會分辨腳步聲的輕重,猜到來人是槐真。

終究沒能躲過去。槐真駭怕,關切,也疑心槐實。她居然先撞見了落歡而逃的槐實。

沈嵁暗自苦笑,抿着唇努力讓呼吸恢複平穩,故作輕松地笑一下:“一口瘀血,悶在裏頭才難受,吐出來舒服。沒事沒事,妹妹勿吓,更不關槐實的事。我壓根兒沒見他,你說方才哪裏碰上的?”

槐真說了地方,又瞥一眼綠葉上的血痕,娥眉緊蹙,将信将疑,卻也不再追問。再撫一撫他背心,雙手将他挽起:“藥煎好了,沈哥哥去吃了,還卧下歇息吧!”

沈嵁點點頭,便相攜着慢騰騰往廂房挪去。

進屋喝藥,沈嵁抿一口皺着眉咂嘴,喊一聲苦,再抿一口皺着眉咂嘴,還是苦。一碗藥汁全喝下,舌頭往外耷拉,眼角都挂起了淚花。總挂着臉憂心的槐真才算是笑了。

“吃藥搞得好像上刑,哥哥真沒用!”

“橫豎不叫你吃,有能耐一輩子別求大夫。”

“我又不死撐硬扛累死累活勞碌命,我求大夫作甚?”

“嗨,沒過門就先開壞大伯,回頭我找晴陽告訴去!”

槐真臉頓時紅了,還犟:“什麽過門不過門的,沈哥哥占我便宜!”

“镯子都送了,還想賴呀?”

槐真心頭咯噔,下意識捂住右手腕:“我賴什麽了?哪有送過什麽镯子?”

沈嵁兩眼乜斜:“我都瞧見了,晴陽戴在手上的銀镯鈴。再有,他那塊玉墜又去了哪裏?”

槐真是真老實,立即又此地無銀般捏了捏衣襟。察覺自露馬腳,兩頰更是紅了,鼓起腮幫子嘟囔着:“說好了誰都不告訴的,晴陽哥哥真是!”

“勿要錯怪他!他什麽都沒說,我自己看見的。”

槐真愣了下,撇過頭去忸怩着:“你怎知晴陽哥哥的镯鈴是我的?我的镯鈴又是新的?”

“猜的。”

“猜?哥哥使詐!可恨我竟不打自招,若是被——”槐真突然面色大變,“哥哥都瞧出來了,那爹他?”

“呃,小叔确實是知道的!”沈嵁低下頭,無聲地笑,“他倒不是猜的,就說鈴铛的響聲不同,一聽便知道了。父親的敏銳,我自嘆弗如!”

槐真又羞又窘,委實難以自處。又不甘心就此被人拿了話柄填了笑料,就在屋裏來來回回瞎忙。又說鋪床又說更衣,想起來沈嵁之前在園子裏嘔過血,袖口上沾了,遂貼心與他翻了一身幹淨衣衫出來好更換。

隔着屏風,小妮子沒話找話,還埋怨沈嵁不知自愛,三年不見,其人清減得幾乎認不得了。

“你認得晴陽便好,認不認得我無所謂嘛!”

“哥哥又來了,總拿晴陽哥哥打趣兒我,真惱啦!”

“不是打趣兒,你我三年未見,你與晴陽也有二年多未見了。我容貌身量有變,他亦然。嗳,要不要我留張畫像與你?”沈嵁提着髒衣自屏風後走出來,“一來日後好相認,二來權解相思。”

槐真一把搶了髒衣去,狠狠跺腳:“才不要你畫。我總認得晴陽哥哥的,哼!”

“嗳嗳,也對,晴陽與我長得像,你多看看我,沒差多少的!不過記着,我可高他半頭。”

“啥?你竟比晴陽哥哥高?”

“我為啥不好比他高哦?”

“你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吃藥管飽都能比晴陽哥哥高,哎喲,氣死了!晴陽哥哥飯都白吃了。”

她說這話,沈嵁才氣死了。

“誰吃藥管飽啊?我在你嘴裏都快成藥罐子了。不對,是藥缸子,我栽裏頭發芽抽穗。”

槐真咯咯笑:“哥哥自己說的,我可沒講你發芽抽穗。”

“瞧你給我氣的,我心酸。”

“不心疼就是好的!好哥哥,別嫌我沒大沒小,真得好好養着了!哥哥才幾歲,沈伯伯正當壯年,不急的。身子好了才能真正擔起家業,才是孝順。”

“并非我強出頭硬要争一口氣,有些事,趕在一塊兒了。你說我爹壯年,話是不錯,可我總擔心着萬一。在身邊的時候,忍不住就想多做一些,想爹停下來,陪陪娘。”

“所以說哥哥就是操心的命。在身邊會想,索性便走開。你看來我家,多好!若是厭了,還可以去風鈴鎮找晴陽哥哥呢!聽說那處氣候竟跟江南差不多,山清水秀的,有機會我也去,看看晴陽哥哥。沈哥哥與我搭伴吧?”

“走?”沈嵁還在桌邊坐下來,手裏頭轉着寡淡的涼水,自嘲地笑了,“等晴陽回來吧!他回來,我離開,各自歸位,各得其所。”

嘭的悶響,是少女雙掌用力拍打桌面。

槐真神情冷肅,看起來固執得要命:“我不會讓晴陽哥哥回沈家去的,永遠不會!”

沈嵁指間頓了頓,面色有些發白。

“罷了,不提這個。”

槐真堅持:“我說過,不會讓他回去的,他不能回沈家!你們——”

“我說了,”沈嵁陡然高聲打斷了槐真,緩緩擡眸,眉間澀然,“不提這個。永遠不提!算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們了,不要逼晴陽哥哥回那個家去。那個家一點兒都不好,你們不知道他心裏多苦,讓他回沈家就是在害他!”

“你又知道我們什麽?!”沈嵁失控了,悍然拍案,“他姓沈我也姓沈,我們是親兄弟,為什麽他不能回自己的家?為什麽回家就是在害他?我們才是他最親的人,血脈至親!我們怎麽就害他了?又幾曾害過他?”

槐真頭一次見識沈嵁的嚴厲,不由得張皇。可她不想就此敗退,她不是槐實,不會輕易放棄立場。

“他不要再想起以前的事了。看見你們只會讓他想起那天,都是血,都是命,全都沒有了。”

“那究竟是誰造成的?沈家還是杜家?那個抱走他的人是誰?!”

“大伯伯做錯了,他已經付出了代價。我們也付出代價了。你要我們怎麽辦?以命抵命還是時光倒流?”

“我什麽都不要,我只想得到公平!杜家的兒子回來了,沈家的兒子也就該回沈家。這就是公平!”

“你不是沈家的兒子嗎?為什麽非要逼他承認一個空虛的身份?就讓他安安靜靜地做蘇晴陽有什麽不好?”

“我不好!”

兩個孩子在空曠的室內互相嘶吼,沈嵁的咆哮仿佛一記驚堂醒木落下判決,驚得槐真全身血液急速冷卻,腦袋裏嗡嗡地響,一句對抗都不敢再言。

眼前人目眦欲裂,眼下有濕潤的痕跡,也許是汗水,也許是淚,槐真分辨不清。她只覺得這個人好憤怒,也好委屈。

“三年前不說你,因你還小。今日原也不想說你,因你所見都片面。讓你三分,得寸進尺,仗着點兒伶俐勁兒指手畫腳妄議人倫,誰教得你這樣放肆?”

“直眉瞪眼與我擺親疏,三年裏是我一年年去看晴陽,當初也是我放手留他自在,我圖什麽?豈非不知他苦他難?我不逼他,就只好逼自己。你們總批駁我娘太執着,換作你的祖父母你的父親,哪個又不執着?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親骨肉,為什麽她不能想?不能見?都是一本被人做壞的陳年舊賬,你們可憐晴陽,可憐蘇伯伯,唯獨不可憐我爹娘,這公平嗎?我們哪裏錯了?”

槐真搖搖頭,有些明白,眼淚就那樣掉下來。

“對不起,沈哥哥,是我們對不起沈家,對不起晴陽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

沈嵁撇過頭去靜一靜,淚也晃了出來。

“對不起有用嗎?日子已然走到今天,不是你的錯更不是杜家的錯。犯錯的人都死了,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接着把人生走完。別互相埋怨了,怨不着,都沒理,也都有理。有理的別占着理把人往低了踩,咱兩家誰也不比誰容易。”

“我不是埋怨誰,就是看見沈哥哥過得不好,怕晴陽哥哥回去也不好。他臉皮薄,心重,愛鑽牛角尖。”

“我不好,呵,”沈嵁慘笑,擱在案上的手攢成了拳,發着抖,“是不好,因為是我才不好。我和晴陽不一樣,所以我不好不一定他不好。如今我出來在生意上做些主,有嫌我理得少的,還有嫌我管得多的。替晴陽當家,爹高興,其他人嘴裏卻是怎樣說?如你這樣巴不得我全都扛着擋着,好叫晴陽無憂無慮躲在無為館裏清靜度日,可也有人當着我的面直說我庶子奪權,不過就是高一等的下人,狐假虎威。總想讓所有人都滿意,結果竟是所有人都不滿意。你還來叫我走開,往哪兒走?我自己都不知道前頭的路該往哪裏邁。所以我就想等等看,等晴陽想通了,回家來,也許一些人會閉嘴的。只是這三年我等得好累,突然就覺得自己想得真是美!娘不高興,爹不高興,你也不高興。都說為晴陽好,唯獨我是害他的人嗎?好好好,橫豎我也把這條命折騰到頭了,便只等我死了,你們這些為他好的人再去教他什麽是家門為重,什麽是人言可畏!”

沈嵁話說重了,也把自己說疼了,眼淚鋪了滿臉,擡手抹一把,都還抹不淨。

“我也知道那個大家族并不好,他們欺負爹欺負娘,眼裏頭就只有那點兒祖宗家業,只是要錢。晴陽性子直,遇上那些破爛糟心的事定管要光火。我都不想理,更想他離得遠遠的,過自己的日子。可等他回來,當個影子替他守着那個家,除此以外我沒有別的念想了。如果放棄這個念頭,我又為了什麽存在着?我每天都很怕,怕得不敢再想。”

槐真泣不成聲,怪自己莽撞了,想錯了。更可憐眼前這個笑起來暖洋洋的哥哥心裏藏得太多,太苦了。

她靠上來,默默握着沈嵁的胳膊,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好像她的心碎。

沈嵁淚眼恍惚,心軟了。他曉得自己只是在遷怒,仔細藏着掖着的尖酸相忍不住露出猙獰,頭一個咬傷了槐真。

從前也當自己是少爺呢!頤指氣使不曾有,但凡瞧不上的,送上門來找罵挨的,他定管說夠了罵足了,一次性羞到人骨頭裏,臊他個不想當人。突然就變了,還是少爺,是大少爺,漸漸的有人不服不屑愛答不理。他也不去夾槍帶棒往回找補,只忍着。告訴自己是替晴陽忍的。以後這一家一當都得交給晴陽,當哥哥的不能給弟弟得罪人,不然晴陽以後這生意不好接,人不好做,要受氣受累。

沈嵁忍得太久了,心裏頭會發悶。槐實說的話也叫他發悶,受不了,就想尋個由頭宣洩。

他後悔,卑鄙地揀了最弱小的槐真撒氣!便又氣自己。氣得胸口更悶更疼,心頭血直沖上來,吐得滿手是紅。

沈嵁聽見槐真在喊,聲嘶力竭着叫爹叫祖父。似乎有人奔進來又跑出去,沈嵁只覺腦子裏烏糟糟的,視線是模糊的,意識也是模糊的。

“真想走呢!”他在渾噩中孤獨地自嘲,“可不知道能去哪兒。在家的時候我像個外人,來了這裏我就是個外人。方才說去風鈴鎮,那裏對我來說也不是家呀!到頭來,我哪兒都回不去,哪裏都不要我。”

槐真摟着他,小手止不住地抖,徒勞地與他撫背,徒勞地勸:“不是的,沈哥哥不是外人,這裏就是你家。”

“我家?”沈嵁擡起頭來,眼神古古怪怪,似近還遠,“在哪兒呢?真想回家去呀!”

沈晴陽俯在欄杆上望着樓下嬉鬧的孩童,看見兄長們坐在一邊勾肩搭背聊着什麽。擡眼環顧,幾間屋房都點着燈火,猜測妻子還在縫紉,槐實許正思考新策。

翁婿間的談話依然心頭萦繞。其實也說不上談,盡是杜喚晨在講述,說未名莊對沈嵁的虧欠,說他的遺憾。最後他是疑惑的,不明白想回家的沈嵁為何不是返回沈家,反而徑直去了風鈴鎮上。晴陽當時未語,心裏頭卻分明。

那年兄長北上,頭一個見的并不是自己。

沈嵁趕得那樣匆忙,仿佛差了時辰就将失去重要的東西。誠然那比東西貴重許多,是一個人,一份師徒情。

約定之期再相逢,沈嵁與尚有安說了什麽只他二人知曉。晴陽能放在心裏銘記的,只是有天師兄柳添一趕到淩府北苑喊他回醫館,說兄長病重被人放在無為館門外,救人不一定救活,趁爺爺下針前還去看一眼的好。

肝腸寸斷地疼着,飛跑下山沖進醫館,發現爺爺是诓他吓他的。幸好是诓他吓他,不然晴陽終生抱憾,無顏再為人。

握住兄長的手死守住每一刻,盼他醒,怕他醒。醒來不知如何面對,愧疚和感恩說不出來,先就哭了。

沈嵁慢慢擡起手,指尖按住晴陽眉間皺褶,幹澀的聲音低低地說:“不怕!哥沒事!”

晴陽一雙眼只是張大着,無措,不安,到最後嚎啕大哭。他捏住沈嵁的手貼在頰上,抖得那樣厲害,懼怕失去。

“都是因為我不聽話,我不回家,哥才累成這個樣子的,是嗎?哥是不是很恨我?”

沈嵁搖搖頭,有些哽咽:“沒有!晴陽什麽錯都沒有,哥也不恨你,別亂想。”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呀?”

晴陽捋起兄長的衣袖,給他看那上頭他心知肚明的道道傷痕。眼淚劃過臉頰,一直掉一直掉,似流不盡。

沈嵁沒有回避,反而撫過晴陽右腕上的銀镯,問他:“傻弟弟,你又是為了什麽呀?”

晴陽驚得更發顫,下意識攥了攥自己的右腕,旋即默然。

沈嵁将他雙手握住,低啞的聲音裏透露出不安:“晴陽不要那個家,那還要哥嗎?”

晴陽怕極了,毫不猶豫點頭:“要的!哥別死,別不管我了!”

沈嵁心口抽緊般疼,忍着沒有說,皺起眉頭強壓了壓,眼角滾下一滴淚。

“哥不會不管晴陽。我們一起好好的,行嗎?哥等你回來,等你願意回來的時候。無論多久,哥在家在,晴陽想回來就能夠回來。只要你還願意認我這個哥哥!”

晴陽哭得俯下身,臉埋進兄長掌心裏。

“我認,我要哥哥!我聽話好好的,哥等我,一定要等我!”

“哥!”不知何時,晴陽已下得樓來。他站在沈嵁跟前,身影巨大得似一張氈蓬,擋住了沈嵁所有的目光。沈嵁擡起頭,黑暗中隐約看見晴陽眉目間有恸。

他捉起兄長一只衣袖,顫着聲問:“你還要我嗎?”

沈嵁愣住。

他記得的,十二年前自己問晴陽的話,此刻晴陽反而來問他。當年無助彷徨的少年,如今依然只是個捉着哥哥手不肯放的傻弟弟。

“我是個騙子!一直騙你等我,等得命都要沒了,日子也沒了。口口聲聲喊你哥,可我總把你推得好遠。現在我臭不要臉地跑回來找哥哥,你嫌棄我了吧?”

沈嵁垂眸看一眼被攥住的衣袖,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晴陽。

“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家可歸的傻小孩兒了,我也不再有能力成為你的依靠。”

晴陽心頭一緊,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然而沈嵁沒有将衣袖抽出來,随他握着,眸光淡淡的,卻很柔。

“唯有一件事,過去沒變,以後也不會變。”沈嵁反手在上,握了握晴陽的手,“我是你哥,這輩子都是。”

晴陽頓了頓,悟過來,喜上心頭。一切的情緒無以言表,竟荒唐地一把抱起座位上的沈嵁原地轉起圈來,嘴裏笑着叫他:“哥,親哥!”

沈嵁的表情是錯愕的,傅燕生捂着傷口猙獰地笑,落歡和小堂在起哄,樓上人聞聲都探身來看。槐真和拾歡立在一起,相視而笑,彼此釋懷。

唯有淩鳶是靜止的。她站在枯敗的枝桠前向上伸出手,接住來自天際的冰冷。

“莫無居士!”她喊得所有人也都停下來,“下雪了!雪停了,我們回家。”

她看見沈嵁總是面無表情的臉在落雪中變得柔和,微微點一下頭,遠遠抛過來一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

隔了好久,嗯,因為爆章!

所以一次性看爽了!

這一篇文的首次過萬字更。這都快兩萬字了,于是看官滿意否?

反正我寫得是蠻爽的。

【廢了兩稿四五千字,你還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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