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斷發【一】
年節之後,家裏幾個小的都被父母打發跟着淩鳶去私塾正經念書了。
說是私塾,倒真是私,私家的。先生請到南苑辟間房,擺上桌案坐席,四書五經六藝八股,四史也算上,本本要學,不過不求門門都精。年紀最長的淩鳶一早曾起過逆反,言說自己身為女子又不考科舉求官,也從未立志要當個女文人,學這些勞什子的之乎者也作甚,不如把劍法學紮實了,不說衛國足以保家嘛!其時,她爹淩煦曈正教她怎麽和灰泥抹牆縫,頑兒似的。沾了一手泥起身拍一拍,只跟淩鳶說:“予之為取,怎麽寫?如何做?為什麽?”
淩鳶歪着頭想了想,也起來拍拍手上的泥,跟親爹說:“今兒的功課還沒寫,回頭再找爹練劍啊!”
說完便走了。此後也再沒提不想念書這檔子事。
既為長如今便成了榜樣,早上總是她領着一溜小尾巴去學堂,午後一個不少再牽回來,确實很有長姐的樣子。
入了學,夫子慣例賜字。小年本名冉清晏,夫子撚須未作深思,提筆在紙上書下“無翳”二字。
東東單名曠字,先生倒是有些猶豫,自個兒琢磨了一番,終于取紙又寫“心遠”。
茂茂還小,原打算再晚一年入學,他自己不依,吵着要跟淩鹦姐姐一道。先生不攆他,于是問得他全名:傅兩三,一時樂不可支。
“你目下還是獨子,令尊何來兩三兒噢?”
茂茂人小卻不認生,知道了便敢說,直回那夫子:“爹爹說的,人生在世知足者常樂,須有知心人兩三閑仇人兩三,恩怨兩三愛恨兩三,一日裏開心事兩三一輩子煩惱事兩三,好的壞的都要有一些,最終得個晚年安逸子孫和樂,也就圓滿了。所以學生叫兩三,不是生兒子兩三。爹爹說不想生了,累得——唔、唔——”
最後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淩鳶手快把嘴捂上,勿叫他信口的沒遮沒攔把前番的好應答給糟蹋了。
再看夫子,笑容裏滿是褒獎期許,提筆豪爽落字:佥平。
茂茂不甚懂,擡頭看哥哥姐姐們,淩鳶懂了,沖他點點頭。小年也懂的,笑說:“我跟弟弟當真是一家的。”思忖着必然是好的意思,遂歡歡喜喜收了字,說要回去給爹爹娘親瞧一瞧。
淩家三姐妹的表字乃是父親牽記故人心思所托,早早給定下的,淩鹦一早就與姐姐淩鳶一樣有了表字,便不勞夫子費心。如此一來只剩下西西一個人沒有字。夫子有些迂腐,随口說她未到笄年不急着取字。哪裏肯依?立即就哭了,趴在桌案上耍賴非要。
夫子被吵得頭大,加上其他孩子一道起哄央求,索性依了她,又取一張紙,賜她“廣慈。”
“呃,噗——”淩鳶捂嘴悶笑,“居號一般,西西以後做師太得了。”
玩笑說得不是時候,原本還捧着張紙心裏美呢,聽了淩鳶的調侃,西西登時又不依不饒,定管要換。直把夫子鬧得焦頭爛額,胡子都要捋禿了。
還是淩鳶救急,揪過小胖妞給她說:“得得得,姐姐替你改一個!就跟東東排一起,你叫心大,心比海大,多好!”
身邊人連夫子帶童生全都笑翻了。西西自己也忍不住笑,可又想生氣,于是笑一會兒怒一會兒,滑稽變臉似的,更逗人了。
淩鳶捧着肚子笑了一陣,不再打诨,托腮沉吟:“涵者,容也,若空,若谷——”回頭看夫子,“不如叫她空若吧!若虛無若游離,無有色空真俗性,先生以為如何?”
夫子有些詫異:“這一年,丫頭喜閱佛經了?”
“沒有,練字抄的多了,記住些罷了!誰愛看那些個?我又不出家。”
“噢喲,我說你近日寫字大有長進,原來皆是抄經使然!甚慰,甚慰!”
“快別慰了,夫子趕緊給定下,你瞧這胖妞又要哭了。”
夫子連忙将那兩字寫下,邊寫邊叨叨:“好的好的,這個字起得不錯!有意有寄,筆畫少寫着方便,交關漂亮的咧!”
西西自己在一旁默念了幾聲,約摸也覺得不難聽,最要緊果然筆畫少寫起來一點兒不麻煩,既然夫子說好,她也就欣然領受了。
如此,便能安安心心坐下來念書。
不過說是一起,究竟淩鳶年長許多,早年間學過的文章未必叫她再學一遍。縱使坐在後座陪聽也是無趣。夫子講課還是分年紀的,知淩鳶性子急,一般總是先讓小的們臨上半個時辰的帖,他單獨與淩鳶講授。待淩鳶的課業教完了,轉回頭再教小的。茂茂實在太小,全程就是寫字畫畫,他也不厭。而每每弟妹們授業開始時,淩鳶便自己一個人出來,跑回靜思園尋沈嵁。
偷師學劍是不能夠了,能坐着一起謄幾頁經都算難得,主要沈嵁的身體吃不消。
這一趟江南之行,去得順利,事也辦得風光,回來卻不大如人意。
到底南方濕氣重,加之驟冷風寒,沈嵁與人鬥了幾場武,又與杜喚晨渡過真氣,當時瞧着無甚違和,回程上卻禁不住日益凜冽的寒氣相摧,誘發了喘疾。一路走一路喘,中途還不得不在一些便利的城鎮盤桓數日,竟是吃藥施針都壓不住,咳着咳着就見了紅。
總算是有晴陽和小堂随行,權且能保他強撐住回到風鈴鎮上。一到家就卧床不起,連燒了兩天三夜,把無為館金字招牌鎮館之寶的館主葉蒼榆都難住了,加上柳添一一門四大夫天天在靜思園會診,除了開胸換心什麽辦法都試過,終于誠意感動天挽留住沈嵁一條性命。一家人其樂融融,趕上了團圓的第一個年。
過完年尚不得好全,仍整日閉門歇養,天未暖,就算去到廊下曬個太陽弟弟晴陽都不予準,沈嵁關在屋裏倒似個大家閨秀。他自己不覺得憋悶無趣,淩鳶偏不與他清靜,還如先前一般雷打不動天天來他這裏報個到。寫不成字,端茶遞藥她卻肯做。
病情剛有起色那幾日,沈嵁還喘得躺不下,氣管裏呼嚕嚕地響,呼氣費勁說話更費勁。不說話也咳嗽,手巾上常濺着血沫子。淩鳶不嫌的,照舊在他跟前晃。沈嵁自己過意不去,不止一次勸她勿來:“我這屋裏氣味不好,濁得很,莫久待着。又不缺人伺候,那些東西你別沾手,髒。”
淩鳶嘿嘿笑:“髒什麽髒?我給苗苗把過尿給茂茂換過屎尿布,那才叫髒,味兒還沖。聞過半天不想吃東西,省糧食。”
沈嵁蹙眉。
她笑得厲害:“哈哈哈,我錯了!不該說這些惡心你。總而言之,我願意來,不煩,高興。我活蹦亂跳的打什麽緊,你只顧着自己便好!快些好罷,好了我領你去老塗那兒吃點心。不是甜羹,他學會了做酥餅,豆蓉餡兒的,好吃!”
沈嵁只管吃力地喘氣,不置可否。
而除了這一名以半徒半友自居的小女子,沈嵁這裏還有人三天兩頭惦記着過來将時光消磨。
傅燕生總是空手來空手去,既不治病又無事說,純就是閑磕牙。實不如淩鳶像樣,好歹是在照顧人的。
沈嵁倒也不轟他,随他來了或獨自言笑,或信手拾卷,或門前癡坐看盡日轉雲游,怎樣都自在,如何都恬适。私心裏,沈嵁有時反而會期待他來。聽他說話似乎總少見自我的見解,那些笑話就是在他嘴角勾勒一抹形狀,說出來笑一下就過去了。即便問他,也不過得來一句:“啊?不怎麽以為啊!很好笑不是麽?好笑就是好笑,哪有為什麽?”
就連淩鳶都覺得,燕伯伯這人其實有些玄。
過去嘗以為三叔冉雲是父輩裏模樣生得最俊逸的。後來燕伯伯回家來,傷好後梳洗整齊站到人前,淩鳶才曉得原來男人也可以用姿容嬌豔四字來形容的。
不可否認傅燕生氣質中還夾雜着些許文人的書卷,白淨的面容總叫人誤會他或許出生世家。眉眼間又隐約埋下絲縷風情,不經意将他眼色捕捉,剎那直覺媚态自生,實較尋常女子還麗幾分。母親烏于秋說過他:“哪裏是人?倒像個妖精托生的!”
可這樣美得惹人遐想的燕伯伯,卻又是同輩裏做人最俗,講話最糙的。
比如人問他:“天地君親師,放在江湖,孰重?”
他一腳踹翻人的桌子,将酒水小菜都掀在地上,撇撇嘴一攤手:“飯都不讓人好好吃,不讓吃飽,你給我扯個屌/蛋的天地君親師?活着就活着,等活不下去了再來想這輩子茍且過幾回欠了多少債,下輩子記得還。有閑餘周濟點兒,沒閑餘自私些,做人就是這麽個自己先吃飽全天下餓不餓回頭再說的道理。你說天,天特麽管你今天被誰/操/了飽了還是饑?天就挂太陽用的,分得清白天黑夜就得了。搓哈哈瞎扯虛,腦殼被門擠了!”
淩鳶那天就在邊上,頓時覺得燕伯伯講話真爛嘴,可說得又好簡單好明白,她好喜歡。她想燕伯伯這人應該算活出境界的。人總有境界。到了一定境界後反而不追求雅,知道還俗了。燕伯伯是個透徹了悟的人,一點兒都不含糊。
這樣的燕伯伯牛皮糖似的硬要跟沈嵁做兄弟,淩鳶嘴上不說心裏太樂意。小時候黏舅舅黏三叔後來黏歡老大,但跟燕伯伯熟了之後,她更喜歡和燕伯伯在一處。學了滿嘴的髒話切口,也學會了跟他一樣看開。或者看不開的時候去找他幫着開一開。淩鳶想讓這樣的燕伯伯管着沈嵁。
沈嵁有人管了,有人看顧着心疼着,都是他該得的,他就能變好。日子和心思,都能變好的。
也确實,仿佛慢慢變得好起來。
又一季芳菲落盡,沈嵁病好了,還是安安靜靜平平淡淡地在靜思園裏不争不求地生活。淩鳶陪他,他陪淩鳶,只是很尋常地寫字、練武,偶爾在怡人的天候裏去街上染一染人間的煙火,一月一年,總不知倦。
便慶幸無波無瀾看韶光,正是人生別無所求,可喜可賀。
越年節,三月春好,杏花樹下默守舊約,白衫黑發的人一張長案書佛理,落筆寄情,心裏困惑未明,字中求釋。
淩鳶總陪着他的。她喜歡看杏雪下這一個人宛若出塵的非凡入畫風花雪,美好得遺落了過去不再貪未來。唯有此刻,一眼永記,足矣。
可過去卻突然而至,姍姍來遲。
沈嵁的過去。
淩鳶本不想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