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二】
靜思園總是恰如其分地較別處小院靜谧許多的,然而今天卻靜得鳥鳴都不聞了。
風一陣一陣撩撥這一季最後的花容,或飛揚向天上,或翩然入塵埃,美了一方世界。
沈嵁屋裏是從不燃香的,暑天會在窗邊擺一盆薄荷,鬥室生香。
可今天沈嵁的屋內彌散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花期未至,茶中芬芳,莫名地感到心神安寧。
茶是三爺爺讓人準備的。茶性涼,沈嵁素日是不飲的。這一壺香茗,敬了尊長。
淩鳶好奇地窺那花白發色的長者——進院寒暄後便再沒說過話,此刻捧杯正坐,呷一口再一口,很慢,很靜。
沈嵁也不說話,默默陪坐着,見他杯将空了,就提壺再注上。一壺香茶坐在小爐上暖着,不知不覺空了。
“我去添水來!”
淩鳶早就想跑了。
三爺爺關照仆童上茶,自己施施然返身進去佛堂時,淩鳶就想跟着走。意外沈嵁不讓,苛刻地要求她将今日的字寫夠了才許離去。便讪讪又座下,埋着頭,努力讓心思落在字帖上,不去聽不去想。可那頭什麽話都沒有。擔心過的沖突、指責,壓在舊事裏的一切怨怼都不曾吐露,甚至于久別重逢的激動也沒有在沈嵁臉上顯出半分。兩個人一張席,除了喝茶,什麽都不做。
這樣的平靜讓淩鳶覺得不安。倏無風波,濤瀾将至!
“不用,我去。”
沈嵁一句話把淩鳶又按回坐席上,他則提壺在手,作勢起身。
“嵁兒也坐下吧!”來客終于把手中的茶杯擱下,目光從春色将盡的園內收回,穩穩落在沈嵁面上,“不必躲着我,沒臉見人的是我才對。”
沈嵁頓了下,俯身掬禮,低低地喚:“爹!”
沈彥鈞伸出手來本意是想撫一下沈嵁顱頂,驀地停住,又作罷,轉而拍了拍他胳膊,就勢托他一托。
“總算氣色還好,爹很放心。”
“家中可好?”
“哪兒還有家啊?呵,重振是不想了,爹也沒有那閑心思!如今這般各家自謀,少那一頂本家家主的帽子壓在頭上,反而自在。生意不難做,錢財更不缺,你勿操心!”
“那,就好了。”
沈嵁明顯有些欲言又止,而沈彥鈞适才的話裏也有保留,似乎都在回避。
淩鳶猜得到。他們想提又不敢提的,只是那個人。為夫的難棄,為子的難恨,沈家主母人已瘋了,罪惡不可消,卻未嘗不可憐。
又是一陣無聲靜默,沈彥鈞開口,不再顧左右而言他:“她,獲準在家禁锢了。腦子是清楚許多,能認得人,不過關在囚島兩年,身子熬壞了。她總哭,說對你不起。”
沈嵁垂着頭,一副恭順模樣,只聽着,不言。
“她不明說,可憑誰都看得出來,她想你的。”
“……”
“你,還怨恨她嗎?”
沈嵁還不說話,微微擡起頭來望着父親。淩鳶坐在他身後,只見一方背影,并不能窺到當時當刻他究竟是何形容。
倒是沈彥鈞看似局促地撇過臉去,忽擡手擺了擺:“罷了罷了,不說這些,惹你難過咧!”
沈嵁又俯身一拜,十分鄭重。
淩鳶明白,沈嵁不會再回沈家去了。沉默即是拒絕,毫無轉圜。
私心裏,她竟覺得竊喜。不僅僅因為當年事她聽過後厭棄了沈家這種所謂高門大戶世家望族,大部分的理由是她不想沈嵁走。不舍得!怕他走了不能回來。
看不見沈嵁的日子,于淩鳶來說已不可想象了。
“唉——”沈彥鈞嘆得苦澀,“說到底,錯都在我!”
沈嵁還伏着,似對親恩的告罪,也宛如斬斷一切的告別。
沈彥鈞再次伸出手,終于敢落在兒子腦後,小心地撫着。
“可憐我兒啦!為父這趟便是個路過,家裏不好離開太久,明日就回轉。你與晴陽住在這裏爹本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前年寧國府的事你杜小叔後來都與我講過,你身子不好,晴陽武功差,江湖事以後還是少管。我兒活得不易,爹想你後半生可以平安。”
“關心則亂,人是一家人,事無分兩家。別人家的事,我不管。”
“是啊,都是一家人!”沈彥鈞眸光慈憐,“她也是。并非是要你立即回心轉意,只偶爾再想想她的好處。她真的老了,恐怕時日無多。過去她做的不對,這裏頭多一半其實是爹不好。看在她好歹養育你一場,便只當是份施舍,能在她臨終前去見一面已然足矣!這家族宅門你舍了倒清淨,總是爹虧欠你太多,豈會強求你再去繼承?然而再恨再厭,擺不脫的,你總是沈家的子孫,這血脈永遠不會變的。嵁兒,走得遠了還記得回來,莫斷了回家路!”
淩鳶聽着這些肺腑之言,不經意鼻頭發酸。擡眼再看沈彥鈞花白的頭發,恍惚比剛進院時顯得蒼老許多。心裏頭細算算,想他也不過五旬之人,知天命順了天命,天命摧情摧心,摧得人峥嵘斂藏,就剩了一副縮水幹癟的臭皮囊,跟出生時一樣皺巴巴。小丫頭心裏驀然一陣唏噓!
“子孫……”
聽沈嵁喃喃念着這兩字,淩鳶以為他被打動了,要回家去。她還是舍不得,不過看着眼前的沈彥鈞,淩鳶又想沈嵁也許是該回去的。當成了斷也罷,回去再看看,再聽聽,好好想一想。
然而沈嵁落落起身,神情怔忪直去了偏室。出來時,雙手赫然捧起一柄僧刀。
淩鳶認得的,那是三爺爺年輕時涉江湖所使的兵刃。純鋼鍛造,單刃無鋒,無血槽無刀銘,三爺爺說武為戾氣,刀是戾氣的具象,要什麽銘?取什麽巧?
但無鋒的刀仍舊可以劈斬,用刃口劃開前路,舔血露芒。
沈嵁回刃将刀擔在頸側。淩鳶驚起!沈彥鈞大駭:“嵁兒莫做傻事!”
卻誰都快不過決然的心思。刃過腦後,無聲削斷一頭烏發,飛揚揚落在席上,似一場漫不經心的撒筆潑墨,繪得幅前緣了盡亂紛紛。
“莫無心在佛門,無祖無根,回頭無岸。一世親緣莫無無以為報,發膚還你,命欠着,沈公此去一路珍重!”
拾起的發輕飄飄呈在父親膝前,沈嵁的眉眼是冷的。
如何能收下?
一刀不去命,卻斬斷了情斬斷了念,徒留下你不來我不往的涼薄。沈彥鈞踉跄自去,涼了心。
淩鳶跪在地上,一點一點用手攏起散落的斷發。發絲好長啊!發色好黑呀!黑得發暗,沒有光澤。
“煩惱絲惹煩惱,斷了煩惱絲,煩惱心中繞。難了難了,世人煩惱我遭殃,抛開煩惱還煩惱!可惱,可惱!”
三爺爺尚有安不知何時進來的,矮身蹲下接過淩鳶手中捋好的斷發,臉上笑眯眯的,沖沈嵁招招手:“癡兒喲,過來坐好!”
沈嵁神色還恍惚,倒肯乖乖過來在坐下。
尚有安又打發淩鳶:“去,拿個剃刀來。”
淩鳶常來,東西放在哪兒她大體都清楚,熟門熟路到內室收斂發帶的抽屜旁邊的小格裏取了剃刀來。
尚有安接過,按着沈嵁後頸細細與他削齊參差的發尾。
淩鳶提心吊膽地看着,還以為三爺爺就此為沈嵁落發剃度,真容他當了和尚。不料老人僅僅是将發尾削平,再将他臉頰兩側垂散的發打薄些,額前分一分削至齊眉,看起來倒也清爽利落。橫豎沈嵁樣貌是不差的,實在不突兀。
淩鳶歡喜,沈嵁則顯得困惑。
尚有安依舊笑眯眯的,神色淡然:“身體發膚确然受之父母,然則削發以還便當真抵償親恩了麽?好歹小哪吒還知道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你這個不痛不癢的,短了誠意!”
沈嵁一時又悶聲,垂眉順目,不知想些什麽。
既然說了,老人不免還添一句:“可別想着再去學哪吒喲!”說着,捧起沈嵁削發的僧刀還去偏廂。
“為師孑然一身,正指望你養老送終。你這三天兩頭鬧病,在弄出些傷來,老頭子心疼得咧!”
人去了又回,進來看見沈嵁面容不禁愣了下,随即松口氣般,過來擡掌按在他肩上。
“兩年了,提那件事那些人你總作得外人一般麻木。今天終于肯哭一哭,便是心沒死透。看不開忘不掉,又總記着做什麽?哭出來好啊,真好!”
淩鳶少見地沒有起哄逗樂,盡是坐着,挨着沈嵁,将捋好的斷發紮好,耐心地編成麻花。
這發膚這血脈,她還想替沈嵁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