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三】
沈晴陽一面快走一面氣急敗壞地埋怨:“就不能等我來了再說?差這一時半會兒的工夫今兒能少吃一口飯是怎的?”
邊上幾個衛士都噤聲不言,都偷眼觑着自家總管冉雲,指望他接茬兒。
冉雲攆着步履如飛的晴陽絲毫不費力的樣子,氣定神閑回他:“人又不是來見你的。”
“就是我哥才不能見。”
“父子為何不能相見?你吃醋?”
“小海哥不知道這裏頭的事兒!”
“你告訴我不就知道了?”
“回頭兒說!”
“那你這火別撒。不知,不受,出了事兒你活該!”
“嗨!”晴陽停了下來,一手扶腰一手點着冉雲,卻結舌,罷了擺手,“得得得,都有理,我活該,我自找!”
說完扭頭欲待騰身而起,冉雲身法快一把拽他下來,好聲好氣道:“先把火壓一壓!打趣兒歸打趣兒,我瞧得出來你是真急了。大家夥兒原是出于好心,內中情由倒不曾多與你打聽,辦錯事我這裏先與你賠禮。不過到底是父子,沈前輩只說探望越之,于情于理我們攔不住他。你這個做兒子的也不得仗理聲高,見了他須得好好說話,勿要在越之跟前起争執!”
緩一緩壓一壓,晴陽上腦的熱血确然冷靜不少,自個兒撫了撫額,深吸幾口氣,握拳空捶了一下。
“這寸勁兒的!偏偏挑我封爐煉藥的當口,晚來半天都沒這事兒。”
冉雲經的風浪多了,總覺得家事不算事,勾起嘴角還笑笑:“即便你在又如何?偏不讓見?人越之自己願意,你攔得着麽?何況你也是兒子,忤逆親爹,你個不肖的!”
晴陽拖起冉雲手就走,恨不能跑起來:“天打雷劈我都認了!關鍵有些事兒爹也不知道。哥不說,也不叫我說,不提天下太平,就怕爹不是純來探望的。家書我扣着從不給哥看,是因為他壓根兒再不想知道關于那個女人丁點兒的消息。該還的恩都還完了,拿命還的。那條命死了,活過來的人是我哥,不是沈家的兒子。法不可縱的人,難道還要逼他去原諒嗎?我爹求全一輩子,他迂,我怕的是這個!”
冉雲輕蹙眉:“那個女人?”
“……”
“越之了斷情有可原,她卻是你生母,緣何連聲娘都叫不出口?晴陽你慢着!”冉雲駐足,将晴陽也攔下,“你恨她,是麽?”
晴陽捂住眼睛,不敢看冉雲的臉。
“究竟她做過什麽?在瘋以前,她還對越之做過什麽?說話!”
晴陽放下手來撇過臉去,冉雲看見他眼底好紅好紅,似要滴出血來。
“莫——”
冉雲捕捉到一絲懷疑,欲待追究,頂上忽來一人掠身直落在二人跟前,面具遮臉單膝跪地俯首禀告:“三爺,小沈爺,當主請二位爺速往花廳!”
不肯耽擱,即刻施展足下功夫前後奔往。
而那廂人事則都膠着。
見沈彥鈞失魂落魄地回來,身旁随候的小厮又悄聲回禀,概要說了沈嵁落發的事,一屋子的人皆驚了。相勸不知如何勸,縱使嗟嘆也不過局外涼薄,竟都有些無所适從。
身為兒媳,杜槐真是唯一無法置身事外的人,總要去勸慰幾句。
“公公莫要傷心太過!大伯心結很深,再與他些時日,慢慢會想通的。”
老人眼神空空的,自語般喃喃:“得一個失一個,哥倆永遠湊不齊,這個家總要少一人。終究我造的孽太深,都是報應!”
槐真心頭一跳,擡眸與一旁的烏于秋遞了一眼,神色間既苦且難。
好歹當主夫人乃晴陽義姐,厚着臉皮也來幫忙寬老人的心:“沈伯父想極端了。別的不敢說,晴陽雖離家那麽多年,心裏頭從來惦念你們的。一時好學一時又貪玩,究竟把祖宗家業太看輕,并非不想回家。要怪就怪晚輩吧!做姐姐的不曾約束他心性,辜負伯父期望了!”
一番話多少是在轉移,想老人的心思往別處落一落,不至于硬鑽了牛角尖。
沈彥鈞慘笑:“怎說怪淩夫人?毋寧說,老夫該謝你才是!先是晴陽後有嵁兒,這些年犬子全蒙貴府照應,老夫慚愧,感激不盡!”
“伯父快莫一口一聲夫人,折煞晚輩了!我與晴陽結拜未曾請示過二老,逾矩妄為,一直不得與您當面告罪。今日您來,晚輩厚顏正式拜請,您若不棄,往後晚輩尊您為義父可好?”
沈彥鈞不經意瞥了另一邊的槐真一眼:“恐怕高攀!”
烏于秋伸手一挽槐真的臂彎:“您肯高攀未名莊,卻不肯低就晚輩,未必嫌棄我出身不好?”
沈彥鈞哭笑不得:“話說反啦!”
“那您是認了?我可喊啦!義父在上,受女兒一拜!”
說這話真就跪下了,沈彥鈞幾乎跳起來,趕忙托住。
“不可不可,老夫答應便是,快莫行大禮!”
烏于秋笑嘻嘻起身,就勢親熱地将他挽住:“既是一家人,女兒說話義父要聽進去的。越之您放心,他心裏頭再想不開,女兒管着他一日三餐餓不着。心病慢慢醫,我們這麽些人哄着他高興,不許他再做傻事。晴陽當是女兒跟您借的,不僅他那身醫術管大用,越之跟前他最親,比吃藥更利于病。生意上他不懂,逢年節我還定管催他回去侍奉。日子苦,卻将希望都存着,各自保重,待來日團圓。女兒總相信,未來是好的,一定好!”
那是一種失去過一切後拾撿了所有觸手可及的溫暖堆砌成的堅毅,不是未谙世事的盲目樂觀,并非信口的好話糊弄,沈彥鈞确定,烏于秋這樣說便會這樣做。她做得到!為了達成這個目标她會不惜一切。
閃念一瞬,沈彥鈞明白了逃避親情的晴陽會與這一名女子結義的原因。活在世上難得安心,跟烏于秋在一起則是輕松的。未必忘卻,暫得放下,她不與人指出路,只陪着你,哭在一起笑也一起。真暢快!
沈彥鈞放下了!
蹬蹬蹬,腳步聲急,門外闖關似的沖進來了晴陽。見到父親劈面質問:“你同哥說什麽啦?”
沈彥鈞怔住。
烏于秋過去用力搡在晴陽肩頭,斥他:“混賬東西,跟誰說話吶?”
晴陽胸中一口悶氣壓不住,逮誰都龇牙:“就這麽說話!欺負我哥就不行!”
“你哥你哥,早幾年你問過他管過他?如今光會護個犢子不得了了還,就你是為他好的,你聖人,你老子!”
“我對不起哥,我認,替他死都行!誰再逼他我跟誰玩命兒,親爹老子在我這裏也沒面子。沒有!”
烏于秋反手一巴掌掄過去,打完了揪住他前襟喝罵:“醒了沒有?接着吠,姐這輩子且有富餘,打倒你醒為止!”
不用二下,晴陽醒了。真醒了!從頭到腳熱一遍又涼一遍,嘴裏頭破了皮,咬了一舌頭的腥氣,疼痛刺激,洩火洩氣。
“低個頭裝什麽孫子?有錯認錯,自己找補。補不回來就別認我是姐!”
烏于秋手上提勁一甩扔到身後。晴陽跌撞幾步沖在了父親跟前,
“爹,我混蛋,我錯了!”
沈彥鈞頭一次見到這樣教訓人的。不說理不争辯,打得服就合,打不服先鬧他個精疲力竭兩敗俱傷。力氣使完了才肯用腦子,武夫邏輯。
原來這個小兒子已生得如此江湖莽撞,又幹脆豪爽。
為父的,不識子,憾了,愧了!
“是爹錯了!”沈彥鈞驀地紅了眼,再說不出別的。
晴陽眼中淚也滿眶,垂着頭拿手抹一把臉,吸吸鼻子還跟父親說:“生意我不懂,家裏的事我會管。這兩年逢年過節我也都回去了,以後還照舊。所以您別逼哥了。不是他不回家,是回不去了。那個女——娘對不起哥,不見最好!”
沈彥鈞深深嘆息:“爹何嘗不曉得嵁兒的苦?她幾乎害死嵁兒,更害死許多無辜性命,爹買了律法一趟容情,卻洗不清她的罪孽。可她瘋了呀!但凡她還有些清醒,總不曾錯待了你們。她是你的親娘,也是嵁兒的娘親。”
“不,不是的!”晴陽眸色森冷,“她害哥,不是因為她瘋了。是她瘋了,都不肯放過哥。”
沈彥鈞神色驟變:“你此言何意?”
晴陽仰起頭長籲一聲,終于肯說:“哥不許我告訴任何人,所以連真兒都不曉得。爹問我,那我也問您一聲,哥的心悸病是我害的,他的喘疾又是如何作下的,爹記得否?”
沈彥鈞眉間一恸:“正月大學……”
“大年初五,雪下了一夜,哥在娘門前跪了一夜。”
門外風熾,暖不化回憶裏徹骨的冬涼。
作者有話要說:
橫豎爆章了,篤讪讪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