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堂問
墨堂。濃郁的酒香彌漫。
顧淵慵懶地靠着太師椅,指尖似有似無地敲擊着桌案,視線透過窗棂落在屋外,語調甚是淡漠:“近幾日皇上的課業抓得可緊?”
藺影答:“一切如常。”
顧淵舉杯抿了一口清酒,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酒杯:“翰林院新晉了幾位大學士,都是學林鼎鼎有名的學識大家。你派人給曹閣老帶句話,就說皇上最近學習文旨游刃有餘,讓他可以看着多安排一些新的課業。”
藺影微微一愣,應道:“是。”
顧淵安排的課業是怎樣的繁重程度藺影向來清楚,也不知自家王爺到底是從哪裏看出的“游刃有餘”,一想到新加安排後恐怕連吃飯時間都要靠“擠”了,連他都忍不住要為小皇上默哀一番。
案上放了一封厚重的密函。裏面是那個陌生女人的調查結果。
藺影的視線從信封上瞥過,在顧淵喜怒難測的神情下,終于忍不住問:“王爺,這個女人到底是何來歷?如果真的別有所圖,直接趕出府就是,何必還要親自見她?”
“別有所圖?”顧淵似品味般咀嚼着四個字的含義,有種意味深長的獨特感覺自唇齒間散開,輕笑了一聲,“或許正是因為別有所圖,本王才更應該好好看看……”
藺影只覺得自己愈發看不透自家王爺的心思。斂眉收息地候在一旁,靜候差遣。
“奴家淑幼蘭,參見王爺。”蘇青盈盈的聲色從門外傳來。
“藺影,你先退下。”
這樣的吩咐讓藺影感到有些詫異,低頭應了聲,畢恭畢敬地退出屋子。
在門口擦肩而過時,他下意識地擡眼看去,曼妙身姿入眼,步子忍不住微微一頓。只這麽片刻的功夫,蘇青已經進了屋裏,只留下款款的背影落在眼底,散成了淡淡的驚詫。這真的是那個被撿回王府的女人?
蘇青進屋後餘光淺淺在顧淵身上掠過,就匆匆低下頭去。
顧淵問:“你叫淑幼蘭?”
蘇青回道:“是。”
顧淵的視線似有似無地微微一沉,唇角意味深長地勾起:“你知道本王要問什麽。”
無非是讓她交待自己的身世。只是,蘇青沒想到顧淵會這麽直白。
她定了定神,語調微緩:“回王爺,奴家生在一戶普通的商賈人家,因家道中落,不得不跟爹娘進京另謀出路。誰料竟在途中遇了賊匪……娘為護奴家逃命都已遇害,如今只剩奴家一人,除了留在王府,奴家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還能去哪……”
話落本欲垂淚,但瞥上顧淵淡漠無痕的神色,一時間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便舉袖輕輕地拭了拭眼角,留下微紅的眼眶,噙着晶瑩未落的淚珠。
顧淵垂眸看着她,深幽的眼眸裏隐隐透着暗光。
眼前的女子眉目間略施粉黛,淡如水墨。不染纖塵的青絲如瀑地落在身後,雙眸垂垂欲淚,人畜無害的模樣甚是讓人心憐。倒不是因為何等的國色天香足以讓所有花容都黯然失色,實在是他極少這樣仔細地去看一個女人,真的靜下心來一品,不得不說這個女人像極了寒冬中迎風獨立的孤梅,落葉生香。
他支着手,纖指淡然地托着半面的臉,打量的視線露骨且毫無避諱。
過了許久,蘇青的雙腳已經開始發麻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青感覺剛剛有些愈合的屁股感覺好像又要被再次壓裂。
然後時間依舊一點一滴地過去。
案上的檀香漸漸燃盡,顧淵垂眸俯視,語調甚淡:“就是府裏最低微的侍女,也都要經過宮中的九重宮測選出,現在憑兩三句話,你就想進攝政王府?未免,太看輕了一些。”
再這樣跪下去,她的整個屁股都要給坐爛了!
蘇青狠狠地眨巴了兩下眼睛,原本還嗪在眼眶裏的淚水頓時傾如泉湧,順着臉頰緩緩滴落在地面上,片刻間淚流成河。
她拖着身子盤踞到顧淵身邊,緊緊拽住他的衣袖,擦拭着眼角的眼淚:“奴家早已無家可歸,只要王爺讓奴家留下,讓奴家做什麽都心甘情願!求您別趕奴家走!奴家生是王爺的人,死是王爺的鬼!只要能在王爺身邊,讓奴家上刀山下火海都萬死不辭……”
顧淵看着自己漸漸被淚水染透的長袖,微微眯了眯眼,頓時周身寒氣大作:“松手。”
蘇青在冰冷涉骨的語調中一哆嗦,下意識地松開了他的袖子。這樣的眼神太冷冽,幹脆将整張臉埋進了衣袖,直接趴在地上悲痛欲絕地哭了起來。她的哭功甚好,如泣如訴、如琢如磨,甚至還綿延有序地似帶着悠長的節奏,漫漫地浮滿了屋中的整個角落:“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像是一個無邊無界的咒語,萦繞在耳邊經久不散。
顧淵沉默半晌,眉梢微微一搐。
這個女人很吵。
在低沉的注視下,蘇青的哭聲識趣地輕了下來,幽幽地擡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話語依舊帶着哽咽:“王爺若不留下奴家,奴家出去也不過是個去作坊的凄苦命……倒不如……不如死在這裏一了百了!”
話未落,一柄長劍就“咣當”一聲落在了她的跟前。
蘇青的哭聲戛然而止,恍惚間一臉木讷地擡頭,只見顧淵在她這樣久久的凝視下,語調甚是淡漠:“在這裏留個全屍,确實比哪日身首異處要好得多。”
蘇青:“……”
她的最終目的是要留在攝政王府而不是真的要自盡好不好!
這男人居然完全不懂憐香惜玉。蘇青看着森然的劍刃,感覺有些生無可戀。
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愣了片刻,她擡起婆娑的淚眼,幽幽地問:“王爺,您會不會算命?”
顧淵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會。”
蘇青拭幹了眼角的淚水,露出格外真摯的神色,一本正經地開始胡說八道:“奴家曾經師從鐘鼓山太一真人,剛才在後府裏曾經掐指一算,王爺命中有我,奴家命中有你。王爺要是趕了奴家出府,那可是逆天而行,若因此得罪了大羅神仙就萬萬不妙了!”
顧淵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被那雙清冷的眸子緊緊鎖着,蘇青雖可以強作鎮定,卻也覺出不好,下意識地往後退去,但還沒來得及拉開距離,已經被一把拽了過去。
咫尺的吐息擦過她的臉頰,她在深邃的瞳中看到了自己有些惶恐的神色。他的眸色銳利,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只逃不出手心的獵物。
蘇青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顧淵卻忽然笑了起來:“既然你那麽想留下來,本王就成全你。”
蘇青感到背脊滲上的涼氣更加陰寒了。
顧淵的嘴角還挂着冷冷的笑意,冰涼徹骨的指尖順着她的衣衫挑弄起下颌,輕撫上她的朱唇,弧度更盛:“不知淑姑娘廚藝如何?”
蘇青看着眼前幾近妖孽的臉,陡然回過神來。全身的緊張似在此時一松,她便順勢癱軟在了顧淵的身上,耳語厮磨:“奴家的手藝可是一等一的,不知王爺喜歡什麽菜品,奴家來給您做。”
屋裏的氛圍片刻間旖旎了許多。
然而頭上卻落過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來:“正好,前幾天後府死了個廚子。”
蘇青有些困惑地擡頭,視線掠過顧淵微微揚起的唇角,雖然極淺,總覺得這抹笑裏意味深長。
這一瞬隐隐有種不安,總覺得自己今天好像又白演了這場賣力的戲。
果不其然,顧淵終究沒有将她留下來當貼身侍女,而是扔去了後府的廚房。這無疑是讓她當那些少年公子們的“飼主”,負責他們全部的膳食。
蘇青面無表情地被人領到了一間空蕩蕩的茅屋門口。
窗戶破了一半,殘破的門靠一條寬重的鎖鏈才勉強能半關上,屋頂上遙遙看去還有幾個黝黑的大窟窿。不時有幾只鳥雀飛進去,片刻後又驟然掠出,從她的頭頂呀呀飛過……
蘇青的內心是抗拒的。
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才不得不認命地推門進去。
破舊的房門在“吱呀”的聲響過後随風騰起了一片灰塵,頓時整個屋裏都有了一種騰雲駕霧的升仙感覺,莫名有些感慨,顧淵咋不讓她上天呢。
屁股依舊火辣辣地疼,但晚上總得有地方落腳,她只能認命地挽起袖子開始勤勤懇懇地打掃。
不遠處,層疊的樹影間落有兩個身影。
“王爺,為什麽不把這個女人送走?”那封調查的密函格外厚重,藺影怎麽也不相信這個淑幼蘭來歷清白。
“送走她才更麻煩。”淡淡地看了藺影一眼,顧淵轉身離開,丢下一句話來,“看好她,別讓她搞出什麽亂子。要是連一個女人都看不住,你也不用再留在王府了。”
藺影遙遙看着屋裏忙碌異常的人影,聞言,一張臉沉地鐵青。真是大材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