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坦情

蘇青領着覃姑往樓上走去,邊走忍不住一邊偷眼打量。

雖然夜寒露重,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涼氣,卻從那張皺巴巴的臉上看不出多少疲态來,不得不感慨覃姑這位老人家實在是老當益壯。

有一點想不通的是,這樣路途迢迢地從京城趕來圖州,到底是為的何事。

似是聽到動靜,經過廊道時柳芳華推門而出,恰好迎上二人。

她臉上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稍一愣下,轉眼已恭敬地施了一禮,道:“覃姑。”

覃姑淡淡看她一眼,面上的表情沒半分變化。

經過身前時沒有停頓半步,恍若未視地走了過去,只留下柳芳華一人幹立在原地。

蘇青忍不住回頭看去,只見那清瘦的身影依舊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勢,面容間看起來有些清白,眼睫略略覆下,也未掩去神色間泛起的凄澀。

這樣的互動看在眼底,心裏難免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來。

越來越不明白覃姑在攝政王府裏到底是何地位。

若說只是後府的一個管事,照柳芳華剛才的禮儀,分明是後備對長輩般的恭敬,甚至即便被這樣給與臉色,不說有半分不悅之情,反而有幾分不該存在的惶恐。

“你留在外面。”覃姑留下這句話,沒有敲門,就這樣徑直走進了顧淵房中。

蘇青呆呆地站了一會,見柳芳華已經回屋,便下樓将燒好的茶水取來,站在門外候着,滿腦子都是胡亂飛散的思緒。

屋裏傳來話語聲,隐隐似有争執。

話語支離破碎地落入耳中,卻又聽不清楚詳細的內容。

依稀間,她有好似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身子微微一震,她下意識地往門邊又靠了靠,正想湊近聽仔細一些,屋裏步聲漸漸逼近了門口,慌忙又避了開去,作非禮勿視狀。

就在蘇青一側身走開門前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覃姑的視線落過她的側顏,沉聲道:“你住哪間?”

蘇青當即伸手指了指側面的第二間房。

覃姑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說完,也不看蘇青僵硬的神色,一縷黑影便這樣飄了過去。

推門,進屋,關門,沒有半句多餘的話語。

蘇青擡起的手依然僵硬在半空,臉色較原本的僵硬慢慢變白了幾分,心裏頓時騰起一個惶恐的念頭——這是什麽情況?難道覃姑今晚是準備和她共住一間客房?

下意識想象了一下半夜醒來一睜眼看到覃姑那副面容時的情形,最後已然面如紙色。

這樣的畫面太美,簡直想都不敢想啊!

蘇青誠惶誠恐地想了一會,才想起來手裏新燒熱的水壺,輕輕叩了叩門,送了進去:“老爺,茶水燒好了。”

裏面沒有回聲。

顧淵站在窗前,只留下隐隐的背影,在隐約的夜風間,有種本不該存在的單薄感。

蘇青想到剛才的争執,識趣地噤聲不語。

屋中只留下茶水汩汩入壺的聲音,合蓋時清脆的幾聲瓷器的相碰聲,落在沉寂中格外清晰分明。

蘇青重新沏好茶水本欲退下,擡眸看見顧淵依舊一動未動的身影,輕抿了下唇,忍不住開口:“老爺,晚上夜涼得很,小心風寒。”

她等了片刻,依舊不見回音。

心頭微沉之下,正轉身欲走,顧淵忽然開口道:“過來。”

屋內沒有旁人,只可能叫的是她。

蘇青把手中的水壺擱到旁邊,走到近前,一擡頭卻是被顧淵的神情給吓了一跳。

——這是,怎麽了?

想這樣問,話語卻是啞在了嘴邊,怎麽也說不出口。

就這一愣的功夫,一只手已經撫上了她的臉,順着耳側漸漸撫到下颌,纖長的指尖輕輕地摩過下颌。

他狹長的眼微微眯起,這樣的打量很輕很淡,卻已足以讓胸中的心跳亂竄。

她強定下心,一擡頭,直勾勾地看上那雙眸。

——沒有平日裏的深沉,卻是更加讓人無從琢磨的清透如琉璃的混沌神色。

顧淵沒料到她會這樣堂而皇之地打量自己,眼裏的眸色微微一晃,手上的動作也略頓了一下。

片刻間,唇角毫無溫度地抿了起來:“看什麽。”

蘇青在他這一眼下感到頭皮發麻,下意識垂下眸去,下颌上的力量一重,卻又被這人的纖指給挑了起來。

她頓時有些莫名其妙。

這到底要她看,還是不要她看啊?

顧淵垂眸,視線劃過她每一分每一寸的神情,隐隐也有些晃神。

方才與覃姑的一襲談話,牽連到十年前的陳年舊事。

有如将心頭的刀疤生生割開,本是說不出的沉重壓抑,然而,此時在這副淡淡關切又有些失魂錯愕神情的容顏下,卻莫名地有如清泉一汪,将隐隐滲出的血跡悄無聲息地片刻沖散淡盡。

屋裏就這樣詭異地寧靜了片刻,他忽然開口道:“可還記得那日山道上,你求我帶你回府時,說了什麽?”

蘇青不懂他為何會突然提起這件事來,心裏陡然有些惶恐。

這個人該不會是派人去查了她的底細,發現了什麽作僞的東西了吧?但是她的那些僞造身份又分明是重金請人造就的,那店家的口碑甚好,照理說這次也不該會有什麽差池才對!

仔細打量一番,見顧淵看起來并沒有什麽怒意,心裏稍稍定了定,忙仔細地回想着那日自己的一舉一動,猶豫地答道:“當時,好似是誇老爺愛民如子來着……”

一擡頭,只見顧淵的眉目略微擰緊了幾分。

蘇青心頭頓時警惕,改口道:“不對不對,當時說的應該是……應該是……”

時隔太久,她想得有些頭疼,還是感覺自己沒有抓住顧淵的那個點。

實在是,不記得了啊!

蘇青可憐巴巴地擡起頭,全身就在顧淵驟然俯身的姿勢下僵在了那裏。應該本能地偏躲,然而太過震驚,以至于腦子在片刻的空白下,就這樣毫無抗拒地感受到了唇上驟然落下的一股暖意。

手下意識地摸上了藏在袖中的藥瓶,緊緊地握住,連帶寬大的衣袖驟然拽緊,缱绻間,指尖又緩緩地松落了下來。

夜風吹過兩人之間,她的眼眸在驚詫間隐隐張大。

咫尺是濃密狹長的眼睫,猶如蝶翅的撲閃,琉璃般的眸裏有一層從未見過的極淺的迷離,說不出怎樣的魅惑攝魂之态。

這樣的一吻就仿似要将她的整片魂點滴不留地攝入,如品極味。

“當時你說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厮磨的唇齒間,隐隐透出這樣的話語,消散在房間周圍,說得這樣毋庸置疑。極深極長的一吻過後,彼此可以聽到雙方有些沉重的喘息。

這樣的語調入耳,蘇青原本消散到九天之外的神志這才幽幽飄回腦海,微微一愣後看着顧淵,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

今晚的顧淵真的太奇怪了,奇怪到根本不敢去猜想他心裏最真實的想法。更何況,在剛才跟覃姑對話之後,他的情緒顯然比平常要來得更為怪異。在這種情形這種環境下所說出的話語,她該信嗎?

心頭依然在亂竄,全身是從未有過的燥熱感,然而蘇青的心裏,卻忽然間一片異常的平靜。

按照她以往的經驗來看,當一個人在心情沉悶下的所有怪異舉動,都可以視為鬧情緒的作風,但凡這個時候,試探他話語的真僞毫無意義,她所需做的,就是無條件順從就好。

她擡頭看着顧淵的眉目沉思片刻,轉瞬間藏下心中的揣摩,順勢偎上他的身邊,語調羞澀地哄道:“只要老爺願意,當時說的話,自然都是真的。老爺如果喜歡這種話,以後我就多多說給老爺聽可好?”

“……”顧淵在這種哄小孩的語調中沉默半晌,道,“我從不玩笑。”

蘇青略微勾起的唇角,就這樣僵硬在了那裏。

然而,顧淵已經松開了她:“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蘇青恍惚地擡了擡頭,顧淵已經拿起水壺塞進了她的手裏。

他坐在桌便随手倒了杯茶,視線淡淡地落在那道僵硬地移向門口的背影上。

蘇青滿腦空白地擡步走到門前,轉過身想說什麽,房門忽然大開。

冷不丁被一吓間,她雙手一抖,整個茶壺頓時自手上跌落了下來。

她感到身子一晃,是被顧淵一把拉進了懷裏,然而眼一看出現在跟前的藺影卻是抱着腳一條三尺高,撕心裂肺的痛呼聲頓時響徹客棧。

步羨音倚在門邊,笑得全身微顫:“淑姑娘還沒睡呢?這茶水看起來好燙的樣子,剛燒的嗎?”

藺影的表情扭曲至甚,蘇青有些目不忍視。

頭頂上響起男子低沉卻好聽的聲音:“回去睡。”

蘇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這人懷裏,陡地站了起來,撿起地上的水壺落荒而逃。

身後是步羨音溫聲含笑的語調:“不是說死豬不怕開水燙嗎?看樣子藺影你的皮還不夠厚啊。”

回應他的是一陣痛不欲生的哼哼聲。

蘇青心虛地沒有再回過一次頭,蹑手蹑腳地回到了客房,發現覃姑已經睡下了。

她到底還是沒有同床而睡的勇氣,輕手輕腳地找了床被褥蜷縮在外頭的躺椅上,望着窗外漏入的月色恍惚出神。

身邊好似還有着顧淵的氣息,經久不散,甚至依稀間,連耳邊也還落有如風厮磨的話語聲。

然而,她就這樣水到渠成地把這個男人釣到手了嗎?

怎麽就,忽然間又那麽不信了呢!?

下意識地,蘇青回眸望了屋中的覃姑一眼,眉心略略擰起。

剛才分明可以感受到,與覃姑對話後的顧淵心緒極是不穩。

所以,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什麽,談了什麽,以至于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顧淵,也會有,那樣無法自控情緒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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