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死城

玉緋珏經過一晚的休憩傷勢已經好上很多,陳有為已經安排人去郡上請了大夫,此時多備了一輛馬車,由步羨音随車照顧。另一邊,也不知道為何,雖然前一夜的相見似是看柳芳華極不入眼,覃姑卻已經上了她的馬車。

蘇青站在顧淵的馬車前,在這麽一瞬,忽然有些猶豫。

昨夜種種猶如夢境般在腦海中閃過,先前一直沒有獨處的時間,這個時候倒是莫名糾結了。

忽然有個力量将她順勢一帶。

蘇青詫異中回神,發現自己已經進了車廂裏,一回頭,看到的卻是一身無暇的白衣。

荀月樓甚是淡然地坐在車廂的另一側,随手将她擱在了身邊的軟塌上,自然至極地對車中的人說道:“出發吧。”

車廂中的溫度在這一瞬莫名地驟然一沉。

蘇青認識荀月樓許久,也算對他頗有認識,奈何這些認識也僅存在他那些手下前呼後擁的前提之下,從未見過他單獨行動。

現在一看他如此自然數的行徑,頓時心裏湧起一片軒然大波來。

——誰讓他上來的!

蘇青生怕顧淵一個不高興,直接把他一腳踹下車去。

然而,顧淵擡了擡腳,終究沒有做出她臆想中的舉動來,而是施施然地換了個姿勢,淡淡地對外頭候着的人吩咐道:“出發。”

蘇青瞥了眼他的臉色,看起來甚是自然,卻耐不住那雙眸底沉澱下來的那片深幽。

她屏息坐在兩人中間,馬車的空間不大,卻是讓她謹慎凝神地格外心累。

正發呆,荀月樓忽然伸出一只手在她的額前探了探,吓得她一激靈,頓時一側身避了開去:“做什麽!”

荀月樓收回空落的手,道:“看你臉色不對,可是病了?”

蘇青被他這樣關切真摯的語調氣得嘴角一抽。

要不是水仙花大大如此我行我素的行徑,她現在犯得着郁卒成這幅樣子嗎!

話落的時候,可以感受到另一道視線也豁然落在身上,蘇青只能先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聲音恰好讓顧淵也清楚地聽到:“我沒病,好得很。”

此時既然他已經打開了話匣,想了想,她又貌似不經意地随口問了句蘇莫的行蹤:“剛才那位随行你的侍從小哥去哪了,怎麽不見他?”

荀月樓道:“他上前頭第一輛馬車了。”

蘇青聞言,微微愣了愣。

前頭的第一輛馬車,不是那個陳府尹新派人備給玉緋珏用的嗎?現在車裏除了那只花蝴蝶,還有一個步羨音。

很顯然,蘇莫并不是随便上的馬車,而是經過思酌後的選擇。

他是想見見這世上,另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蘇青“嗯”了一聲,心裏情緒頗是複雜,沒有再多問什麽。

一片沉默中,不知什麽東西忽然飛來,沉沉地蓋住了她的視線。

蘇青伸手從腦袋上扒拉下來,才發現是條絨毯。

顧淵的聲音不輕不重:“蓋上。”

說完便又阖上了眼。

那條絨毯摸在手上的感覺甚是舒适,比蘇青以往見過的任何料子都要上好許多。之前始終蓋在顧淵腿上,就這樣行了一路,不用想也知道該是一件價值不菲的珍品。

而現在,顧淵的雙腿之上卻是空空落落的一片。

絨毯上面依稀還帶着他淺淺的溫度,觸感裏就更加帶了幾分異樣的感覺。

就這樣伸手鋪了鋪,暖暖地蓋在了腿上,舒适得很。

顧淵并沒有睜開眼睛,似是閉目養神,話語卻是對荀月樓說的:“荀少主這是準備順路跟我們一同去姑射城?”

荀月樓的視線一直落在絨毯上,聞言擡起頭來,道:“是。”

顧淵點頭,勾了勾嘴角:“那麽,還請荀少主遵循我這的規矩。”

荀月樓有些疑惑,問:“什麽規矩。”

顧淵睜開眼,靜靜地看向他:“遵從我說的所有話。”

荀月樓稍稍思酌片刻,點頭道:“只要不影響到阿青,都可以。”

蘇青被他這種毫無立場的舉動弄得啞口無言,不由頗為鄙視地瞅了他一言。一擡頭,卻見顧淵話落之後朝她這看來,端坐的姿勢頓時愈發筆挺,下意識狗腿地脫口而出:“一切以老爺馬首是瞻!”

顧淵的唇角滿意地抿了起來。

一路進了圖州郡,幾乎都是渺無人煙。

條條街道的周圍都是門窗緊閉,蕭瑟的風卷着一地厚重的塵土,若不是兩邊廢舊的鋪具,幾乎要讓人誤認為是一座死城。

蘇青掀開車簾朝外看去,對這原本富庶至極的地方一下子沒了任何遐想。

向遠處張望,無意中觸上道旁房屋窗棂上偷開的縫隙,與裏頭朝外張望的眼睛忽視了一瞬,屋裏的人就陡地把窗子猛然甩上了。她驟然間被吓了一跳,再仔細留神,卻見連屋裏的簾子都已經徹底蓋上了。

她有些狐疑地摸了摸下巴。

外來的人就有那麽可怕嗎?怎麽個個都一副見鬼了的模樣呢?

車隊到了陳府門口停了下來,蘇青一下車就看到了金字璀璨的匾額,回想一路上看到的荒蕪景象,對這位趁大人的印象陡地降到了極點。要知道圖州郡如今荒廢至此,家家都是蕭條萎靡的景象,偏偏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邸門口卻是一副纖塵不染的模樣。若光看這門面,幾乎有種處在京城富庶繁盛的城東的錯覺。

此時回想陳有為那肚滿腸肥的模樣,恐怕這人當官根本沒有考慮過百姓的死活,而是一門心思沉浸在自己的貪圖享樂當中。

這就難怪,連那些收稅的官差一個個的都可以如此張揚跋扈了。

那頭玉緋珏已經由人小心翼翼地擡了進去。

陳有為顯然事先已經叫人安排過,此時吩咐人将候在府中的大夫差去診療傷口,自己就滿臉謙卑恭敬地候着顧淵下車。

他的視線從蘇青身上轉落,先前見她居然可以跟堂堂攝政王同車随行,雖然不甚明白具體身份,心裏卻也已經将她列入了巴結讨好的行列,對待的态度顯得很是恭敬。

蘇青自小在市井長大,帶着蘇莫東奔西走,不知因為這種貪官遭過多少的罪。此時看着陳有為。更是沒什麽好臉色,一轉身就一言不發地跟着一行人去照看玉緋珏了,單獨留下了站在原地滿臉尴尬的那人。

顧淵下車時恰好看到這番情形,擡頭瞥一眼那張揚奪目的匾額,不鹹不淡地贊了一句:“陳大人的府邸倒是氣派。”

話一落,陳有為全身上下剛涼的冷汗,頓時又涔涔地濕透了背脊。他慌忙賠笑道:“都是前幾年額外置辦了些産業賺了點小錢,讓顧老爺見笑了。”

顧淵道:“陳大人應該知道,圖州的赈災款一直緊缺。”

“下、下官願意替朝廷分憂解難……”陳有為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知道自己暗中累下的這些不義之財,恐怕都要被系數充公了,心裏頓時一陣抽心抽肺的肉痛。

這句明示出自堂堂攝政王之口。

而在此之前,因顧淵一句話落得抄家滅門的官宦世家數不勝數。

陳有為很清楚,自己的舉止稍有不慎,恐怕還得滿門抄斬的下場。此時此刻,他俨然就連偷偷留下一些私錢的念頭都不敢有。現在只能當作是破財消災,不管怎樣,總歸好過烏紗不保、人頭落地。

他苦巴巴地跟在顧淵身後往府裏走去,滿腦子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跟自己招手遠去的場景。

忽然遙遙有個人橫沖直撞地朝他沖來,還沒靠近,已經被旁邊的藺影一腳踹飛出去。

然而那人沉沉地在地上摔了個四仰八叉,卻還不忘惶恐地叫喚道:“不好了大人!綠莺的屍體找到了!就在泗水河邊,那裏還、還、還有……”

“有什麽有!找到就找到,瞎叫喚什麽!這事我回頭會去處置,沒看到正招待貴客嗎!”陳有為看清來人模樣,差點從地上直接跳起來,頓時擡高了聲調吼道,只希望這蠢貨可以識趣地退下。

然而那人顯然魂不守舍,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麽,轉眼間已經連滾帶爬地到了他跟前,死死拽住了他的褲腿,全身哆嗦地像個篩子:“大、大、大人,快派人去看看吧!那裏好多屍、屍體!除了綠莺,還、還有七八具,感覺都、都死了好幾天了!”

見這人和陳有為相識,藺影這次高擡貴腳地沒有再把他踹開,在聽清他話裏的內容後,卻是蹙了蹙眉。

陳有為顯然也被他說的事給吓了一跳,圓胖的臉上頓時白了一片,惶恐道:“七八具?怎麽會這麽多?”

那人結巴道:“這些才是目前被沖上岸來的,陸、陸續還有新的屍體出現。已、已經有不少人來認領了,有些認出是幾、幾個月前棄置在亂葬的,還、還有不少看衣服的樣子,像、像是那些時日失、失蹤的幾個姑娘們。”

藺影聞言一愣,湊到顧淵身邊,低聲道:“老爺,昨夜我們跟蹤到的地方,似乎正是泗水河上游……”

顧淵眼睫略略一垂,看了眼陳有為,道:“陳大人,好好查。”

陳有為此時已被這驚悚駭人的事吓得瀕臨崩潰,這樣冷冰冰的語調突然落下,讓他理智的弦驟然一緊後陡然徹底斷裂,腳下一軟就跌坐在了地上,嘴裏一陣幾無意識的喃喃:“查……下官一定會……好好查……”

失魂落魄的模樣甚是丢人,哪還有半分朝廷命官的樣子。

顧淵眸色鄙夷地看了一眼,不願多滞留,只吩咐道:“藺影,你看好他。”

藺影了然,點頭應下,伸手拖起陳有為就往外走去。

整片陳府占了極大的一片地,粗粗一看,恐怕連顧淵的攝政王府都不妨多讓。一行人走了頗久才進到早先準備好的別院,玉緋珏被擡入後,大夫很快尾随進去,不多會便有幾個丫鬟匆匆端着幾盆血水走出。

蘇青走到時恰見此情形,看得有些觸目驚心,忍不住詢問道:“他的傷勢怎麽樣?”

大夫答道:“傷勢确實是重,然而這位公子卻是沒什麽大礙。”

蘇青皺眉:“又說重又說沒有大礙的,這到底是要不要緊?”

大夫看了她一眼,頗是感慨道:“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這樣的傷早該死上三四回了。但這位公子的心智卻是極為堅定,傷重至此卻依舊可以活到現在,就已經足夠說明,他輕易死不了。”

蘇青啞然。

這花蝴蝶就某方面來說,還真不是個普通人。

送走了大夫,她走到床邊瞅着跟前這個臉色煞白的男子,忍不住調侃:“玉公子,當時你不好好地去治療傷口,死活要趕回來,就是為了要在我們剛離開淮州的時候半途攔下?”

玉緋珏猙獰刺目的半面容顏下,唇角微微勾起,整張臉顯得愈發可怖駭人。此時聲色格外單薄地說了句“沒錯”,看着蘇青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弧度:“要是攔不到你們,我倒不如當時就死在那些人手上。”

話落,他驟然一陣猛烈的咳嗽。

蘇青心頭一跳,慌忙上前輕拍了兩下背脊替他順着氣,眼裏猶豫的神色略微閃過,最終開口道:“為一個女人,值得嗎。”

玉緋珏的身子在她話落的時候驟然一震,咳嗽忽然仿似卡在了喉嚨中,只剩下沉悶的哼聲。

他擡頭看向蘇青,眼裏仿似有萬千狂旋的風暴在肆意飛旋。

揚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蒼白的臉色間容顏因緊觸而顯得有些扭曲,字字咬牙,一聲一頓道:“有些事,你永遠不會懂。”

蘇青在他這樣猙獰的神色間,不知為何漫起了一層憐憫的情緒。奈何手臂上的力量是這樣重,隐隐幾聲骨骼的摩挲,吃痛下讓她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就在這一時,眼前有道人影恍過,她心頭驟然一跳,轉念間,下意識脫口而出道:“荀月樓,住手!”

然而,依舊晚了一步。

荀月樓的力量雖然豁然收斂,一掌卻已經拍上了玉緋珏的肩膀,使他整個人沉沉地撞在了床後的牆壁上。剛剛包紮的傷口頓時又滲出了一片血來,那張泛白的面容間瞬間又騰起一陣冷汗,唇色蒼白至極。

“抱歉。”

荀月樓空靈的眸色微微一晃,面上卻是平日裏無二的神色,看不出絲毫歉疚。

蘇青不得不将剛退出不久的人喚住,讓他們再次把才出門的大夫給喊了回來。

玉緋珏的視線落在兩人身上許久,嘴角還挂着血跡,最後卻是沉悶地笑了起來:“女人,我就知道你來歷不簡單。之前處心積慮地留在顧淵身邊也就算了,這個小白臉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姑射城城主的身份,怎麽的也不可能用“小白臉”來形容,然而在這種露骨的羞辱之下,荀月樓除皺了皺眉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表示。

“他就是你想找的人。”蘇青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看到玉緋珏眼底的震動,一伸手将他欲支起的身子随手按了回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不過,荀月樓可不好溝通。而且你想知道的事,他這個甩手掌櫃恐怕也并不清楚。你現在首要的還是好好養傷,其他事情,等到了姑射城再說。”

說完,也不管玉緋珏理解與否,一把拉起荀月樓就往外走去。

就這樣一路拖着水仙花出了院子,廊道之上蘇青才停下步子,擰着眉薄怒道:“荀月樓!你知不知道自己剛才差點打死他!”

荀月樓很坦誠地答道:“知道。”

蘇青皺眉:“你若再這樣,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盡早回姑射城去。”

荀月樓的視線落在她微紅的手腕上,說道:“他剛才差點傷你。”

明明是無波無瀾的神色與語調,話落耳邊,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委屈感。

蘇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認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道:“荀月樓,這裏不是你的姑射城,你不應該想當然地去做一些事,明白嗎?”

荀月樓看着她,不發一言,神色泠泠。

蘇青一時語滞。

其實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說的這些人情世故,跟前的男人從來不曾有過思考,也從來不準備去理解深入。

從第一次遇見荀月樓起,很多東西很多事情都已經是注定的,他們兩個人,天差地別。

她自小生活在市井,已經很習慣地去維護與每個人之間的關系,一件件事都需要去斟酌衡量,時時避免行差踏錯。她要的所有東西都需要靠自己的獨自努力去獲取,她要保護的人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替他安排好以後的命途。因為她很清楚,很多事情僅憑她一個人的力量遠遠不夠。

而他,卻是姑射城的少主,自小在衆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擁護中長大。他可以纖塵不染、與世無争地直面人世,可以做一切只要他願意的事情,而無需去思考半分他人的想法。只因為,他從來不曾感受過漂泊無依時的那種倉皇茫然的手足無措感,也終歸不可能去領會。

荀月樓終究了解不了她心裏的想法,也了解不了她想要的東西;而她,也永遠做不到如他這樣不論做任何事都這樣随性而為,只留本心。

在這朵高遠清幽的水仙花的心裏,或許所有東西只分兩種——他想的,以及,不想的。

然而,在她蘇青的心裏,需要考慮的卻塵世浮塵中每個俗人必須經歷的紛亂複雜。

說到底,她本俗世一凡人

蘇青的眼睫微微垂落,有些心累地輕嘆了一口氣:“罷了,這次你收手還算及時,就暫且放過你。不過現在必須要立個規矩,以後除非我喊你的名字,不然絕對不許你再胡亂出手,知道嗎?”

荀月樓的嘴角勾了勾,道:“好。”

在這樣的神色下,蘇青忍不住頗是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剛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要是玉緋珏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出來,卻因為無意地捏了下她的手而被水仙花一掌拍死,這賬還指不定得算在誰的頭上……

風微微拂過,她一擡頭,恰好看到步羨音從一片花圃中走過,身後尾随着他的人身影熟悉,心裏不由小小地詫異了一下。

剛才沒在玉緋珏房中看到阿莫,還在想是去了哪裏,沒想到下了馬車後他竟然一直跟着步羨音?看起來,這兩人的相處居然還挺融洽。

步羨音遙遙地也看到了廊道中的兩人,步子一頓,忽然轉身朝他們走來,到了近前微微含笑地開口道:“現在需要出門一趟,你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蘇青一頭霧水:“看什麽?”

步羨音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愈發溫暖和煦的笑來:“很有趣的東西。”

話落的時候,在旁的蘇莫忽然擡頭看來一眼。

看出他眸裏晃動的神色,蘇青的心頭頓時一凜——且不說現在準備要去的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反正絕不可能如步羨音所說的是個什麽好事。

她看着步羨音的樣子,難免顯得有些警惕。

步羨音被她警惕的模樣惹得有些莞爾,回頭看了眼蘇莫,了然道:“是了,你們認識。”稍頓,就又笑了起來,意味深長道:“昨夜淑姑娘回屋得早,難道就沒興趣知道,我與藺影暗中追訪之後,到底都遇到了一些什麽嗎?”

經他這麽一說,蘇青難免有些心癢癢,猶豫下終于還是敵不過好奇心,道:“還是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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