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有病,我症狀輕微
行歌是個女冠,至少她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從有記憶起,她便是在洗月觀了。
她記得的事情不太多,連行歌這個名都是住持妙善法師給取的。
妙善法師是個得道的真人,據說已經百來歲,可還維持着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容顏,若非一頭灰發,人還道是個大姑娘。行歌很崇拜她。別的不說,行歌覺得自己這名字就取得挺有文化的。
直到有一天,行歌看到妙善法師又撿了個小姑娘回來。
妙善法師慈悲地摸着小姑娘的頭,說:“瞧着是個有慧根的,取個什麽名字好呢。”
說着她閉眼翻開了手邊的書,默念了一個數字,然後睜眼對着翻開的那一頁數。
唔,狗。
再打開一頁。
唔,蛋。
妙善法師慈悲地笑了,說:“就叫狗蛋吧。”
知道真相的行歌眼淚流下來。上蒼你待我行歌真是不薄,從今往後我定當百倍珍惜這不知撞了什麽狗屎運得來的好名字。
盡管取名一事給了行歌一個不小的打擊,但這并不妨礙她繼續崇拜妙善法師。
入觀這兩年,她持齋禮拜,誦經修真,樣樣都照足了規矩做,只盼能早日得到個名分,正式成為洗月觀的一份子,但住持妙善法師就是不肯給她授箓,死活不肯。
行歌不服,去找妙善法師理論。
妙善法師問:“行歌啊行歌,你為何要做女冠?”
行歌答:“為了修大道,行大道。”
妙善法師斥道:“诳言。”
行歌只好答:“是因為崇拜法師。”
妙善法師又問:“山人修行清苦,有何值得你崇拜?”
行歌答:“法師寬厚慈悲,大道無邊,行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妙善法師又斥:“诳言。”
行歌只好答:“唉,法師駐顏有道,行歌眼饞不已。”
妙善法師慈悲地笑了,說:“滾。”
行歌搖頭,知道今年授箓又無望,心中很是悲傷,望着花容月貌笑容可掬的妙善法師,又是無奈又是感慨地說:“法師啊法師,你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我該拿你怎麽辦。”
法師眼神微微一變,意味深長道:“行歌啊,你又胡言亂語了。”
行歌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話,仿佛躲在靈魂深處的聲音,不甘寂寞,時不時要出來吓一吓她。有時候她還會做夢,夢見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一些光怪陸離的事,醒來多半忘記了,只依稀感覺那是另一個自己。
行歌總結了一下,覺得自己大概是個神經病,但症狀輕微,不影響日常生活。
不過,妙善法師不給她授箓是不是也看出了她有病?
還是說,她偷抓山上的野雞吃被發現了?
行歌覺得,有病不是她的錯,她也不想的。吃雞更不是她的錯,荒山野嶺,孤雞寡女的,它還一直搔首弄姿展現自己健壯有彈性的體魄與發達有嚼勁的肌肉,她看了根本把持不住。
所以妙善法師根本不應該因為這些小事而阻撓她成為女冠。
話是這麽說,但又能如何呢,她是住持,她說了算。
行歌只能灰溜溜地折回去,繼續認真地持齋,偷偷地吃雞,勤懇地修行,偶爾也奔放地發病,期待來年能夠成功受箓成為女冠修真養顏踏上人生巅峰,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春去秋來,夏行冬往,山中歲月又一載。
狗蛋七歲,開始認字了。
知道自己名字意思的那一天,狗蛋憂傷地對着洗月觀前頭的知客松哭了一個下午.
哭到行歌受不了,只好來安慰她。
“狗蛋啊別哭,名字是不能改了,這樣吧,我給你取個字,字犢子,狗犢子。”
狗蛋愣住,止了哭,半晌才搬起地上一塊大石頭開始滿山追着行歌打。
最後還是行歌帶着狗蛋偷偷吃了個雞,才免于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命運。唉,小小年紀就這麽躁狂,看來狗蛋也是個有病的,心疼她。
傍晚帶着狗蛋回洗月觀的時候,師姐對她說,妙善法師在找她。行歌連忙跑到井邊漱了一桶水的口,又抓了一把棗子塞嘴裏,确保雞都不知道她吃了雞以後才往住持的居室走去。
背後,師姐望着行歌頭上的雞毛,說:“今天吃的雞很是兇猛啊。”
狗蛋點點頭,“是啊,行歌打不過,還好有我在。”
行歌到的時候,妙善法師在收拾一個包袱,看到她進來,便招了招手,讓她坐到她旁邊。
妙善法師說:“行歌啊,不知不覺你來洗月觀也有三年了。”
行歌很自然地接着說:“是啊,也是時候給我授箓當女冠啦。”
妙善法師不理她的話茬,伸手撥了撥她的頭發,拿下兩根雞毛。
行歌不動聲色地看着雞毛,語重心長地說:“狗蛋的嘴啊,太饞。”
妙善法師仍是不理她的話茬,徑自開了個新話題。
“行歌啊行歌,最近觀裏啊,窮。”
行歌聽着這話題,也嚴肅了起來,握了握妙善法師的手,說:“法師啊,俗話說再窮不能窮孩子,狗蛋還在長身體,可不能省下她的口糧給我吃。”
妙善法師聽了連忙擺手,“不不,行歌多心了。”
行歌剛松了一口氣就聽法師接着說:“山人我的意思是省下你的口糧給大家吃。”
行歌目瞪口呆。
妙善法師将收好的包裹塞到她懷裏,說道:“這裏面是你來時身上的衣物,還有一本山人我親手抄寫的南華經,你好自去吧。”
行歌口呆目瞪。
妙善法師見她如此,心中終于也是不忍,從桌上抓了一把棗子,數了十顆,想了想,又收回兩顆,拿紙包一包也放進包袱裏:“這點洗月觀的土産你就帶着路上吃吧,別餓着自己。”
行歌終于把瞪得快脫窗的眼珠子安了回去,拿着包袱,心中有些惶惶。
半晌才道:“我以後不吃雞了,可以留下嗎?”
妙善法師一嘆:“唉,山人太窮。”
行歌又道:“作為一個失去記憶天真爛漫不解世事的美少女,下山後肯定會引起許多歹人的邪念,法師你忍心行歌被人先奸後殺再奸再殺輪流發生性行為嗎?”
妙善法師再嘆:“不忍心。但是觀裏啊,唉,窮。”
行歌不語,默默流下一滴淚。
妙善法師擡袖為她拭去,“行歌,你本不屬于洗月觀,你的□□非是此地,歸宿亦非此地,洗月觀注定只是你漫漫行程中的一處,偶然落腳,稍事休息,便要離去。山下有屬于你的道,有你要遇的緣,一切早已注定,強求非福。”
慈悲的聲音中終是摻了一分溫柔。
行歌默然半晌,拿起包袱向外行去。
行歌走的時候萬裏無雲,晴光正好,僅有的那麽一點離情依依都顯得不合時宜。不過當師姐們列成一排齊誦道號送她下山時,那場面,別說,還挺壯烈。
這些師姐平日神出鬼沒,只有重大法事時才集體現身,進行超度。今日得她們以亡魂規格對待,行歌不由負手仰天慨然一嘆:“灑家的人生,一片無悔。”
狗蛋到底年幼,不堪離別,竟嘤嘤哭了起來。
行歌無從安慰,只好抱了一抱她,而後潇灑地轉身,一揚手,邁步走開。
山風拂衣,廣袖翩跹,清歌一片,且行且遠。
望着行歌逐漸消失的身影,狗蛋也不哭了,扯着師姐的衣袖問:“行歌走了,那房間就是我一個人的了?”師姐點頭,狗蛋便歡呼着跑了。最是小兒無情,今日楊花,明日煙柳。
師姐搖頭一笑,往住持住處回報行歌已離去,卻見妙善法師坐在床上默默垂淚。
師姐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師尊也不舍行歌嗎?”
妙善法師閉眼,痛道:“不,她摸走了我褥子下的二十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