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斐某一向只說實話
行歌回到酹月樓的時候,心情十分愉悅。
因為含光說,道門中人修長生,素來長壽。她身為道門之秀,未來的道首,二十八歲豈止是不老,簡直是豆蔻梢頭二月初。
這段日子以來的頭一次,行歌覺得道門之秀也不錯。
仔細想想,就算她不是天神下凡,那也是天賦異禀天縱英才了,羞哉。
行歌捂着嘴偷笑,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動人的妙音,忍不住穿過庭院探入翛然閣,只見月光之下,斐然殊衣袂如仙,長指輕抹慢撚之下流瀉滿地華章。
雲動月隐山杳渺,琴挑情伏人從容。
行歌不忍打擾,默默坐到樹下,落花滿地,她自斟了一杯茶,閉目獨飲。天下第一莊侍女極少,且入夜之後不得步出後廂房。而這茶水入口仍溫,就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了。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個盹兒的時間。
琴音陡然轉急,大珠小珠倏然傾落。行歌一個激靈,擡眼,觸及斐然殊溫潤含笑目光,方寸一顫。斯人斯曲,若秦眠眠在此,必定會說:“道理我都懂,可是這首曲子怎麽還沒彈完?”
“你是否在想這曲子為何還沒彈完?”斐然殊道。
“這話怎麽說的,貧道聽得正如癡如狂。”行歌說得誠懇。
“其實一曲早已終了,只是你在打盹,斐某閑着也是無事,又彈了一遍。既然行歌如癡如狂,那麽斐某只有一曲三彈,奉陪了。”斐然殊道。
“這話怎麽說的,阿斐手累不累,且來歇一歇。”行歌仍然說得誠懇。
斐然殊輕按琴弦,琴聲漸息。起身,将雙手沉入清水之中,細細浣洗。那是一雙極漂亮的手,渾不似習武之人。膚色勻稱,不見風霜,十指修長,幾不見骨節。
行歌以為只有富貴之人或者妙善法師那樣磨人的小妖精才有這樣的手。想起這雙手,曾握住她的,掌心不禁有些濕熱。法師啊法師,食色性也,我這是在修人間道。
“行歌肚子餓了?”
耳畔一道清淺男聲。
行歌不着痕跡地側過身子,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又看了一眼斐然殊倒茶的手,膚色若藕,忍不住道:“想吃藕,罪過罪過。”
斐然殊動作一停,失笑道:“你吃酒吃肉倒百無禁忌,吃藕卻是罪過了?”
行歌很嚴肅地做了個醜臉:“醜,當然是罪過。”
吃藕醜。
……
嗯,這個笑話可能太冷了。
行歌剛想打個圓場緩過這陣尴尬,不料斐然殊卻是一愣過後,爆笑不止,全然不顧自己頭頂金閃閃的十個大字:公子世無雙,光華斐然殊。
行歌終于知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縱使公子無雙,也怕笑點太低。
“阿斐啊,明天就要論道了。”行歌殷勤地給斐然殊斟了一杯茶。
斐然殊止了笑,面上猶然泛着大笑過後的紅潮,瞧得行歌心裏一動,差點忘了要說什麽。她吞了吞口水,繼續道:“鎮魂珠認了貧道做主人,也就是說貧道這道門之秀非當不可了?”
“正是。”斐然殊點頭。
“那貧道是否可以拿着三大名宿給的竹牌命令那些道修退去?”行歌一臉期待。
“不可。”斐然殊搖頭。
“為何?”行歌不解。
“因為論道淩雲峰是出自我口,斐某身負天下第一莊之名,從來只說實話。”斐然殊飲下杯中之茶。
行歌急了,“你說你這倒黴孩子……”
斐然殊掃去一眼,“嗯?”
“阿斐金口玉言,千金一諾,當真君子也。”行歌又說得誠懇。
斐然殊見她睜眼說着瞎話,心底好笑。知她這幾天憋了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卻也好耐性,壓着不提,叫他看着倒有些不忍了。于是提醒道:“行歌啊行歌,這江湖我到底比你多混了幾年,你是否有問題要問我?”
“貧道問了,你便會答?”行歌有點懷疑。
“但有不知,豈有不答?”斐然殊道。
“所答屬實,不加虛妄?”行歌追問。
“斐某一向,只說實話。”斐然殊道。
行歌默然,“這位公子,好好的一句話,你也不必勉強自己,強行四字疊音。”
斐然殊歉然,“斐某以為,行歌喜歡。”
……有完沒完了?還有完沒完了!這人不僅笑點低嘴還欠,除了臉蛋之外還有沒有點好了?有沒有點好了!心中嘀咕一陣之後,行歌絕望地發現,即便如此她還是對他抱有不少好感。就像無論妙善法師虐她千百遍,她依然待她如初戀一般。
法師啊法師,行歌始終逃不過,皮相聲色啊。
這人間道,果然兇險。
行歌不再糾纏,一句直搗黃龍:“明日的論道,阿斐認為,貧道該如何度過?”
斐然殊長眸半合,道:“那便要先問,行歌想要什麽結果了。”
行歌道:“全身而退。”
斐然殊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道:“逐一突破,倒是不難。道門四方名宿,太陰山不曾來人,太虛山天機宮衆動機不純最易突破,太極山兩儀山莊正氣凜然,然天下第一莊有禁武令,諒其也不會有太大作為,真正與你論道的,唯有太清山道修。不過清華道人素來迂腐,憑你三寸不爛之舌,蒙混過關亦屬不難。”
不知是否錯覺,斐然殊說到“蒙混過關”時似有片刻停頓,語音略沉。
行歌有些心虛,不知為何。
“簡言之,天機宮,投其所好,兩儀山莊,不可示弱,清華觀,虛虛實實。”斐然殊從懷中拿出一物,正是行歌給龍霸天的南華經,推至她面前,道:“妙善親傳之物,還是不要旁落為好。今晚無事翻一翻,也許道至心靈,明日之圍,自然而解。”
行歌聽斐然殊語中似有深意,心中不免惴惴,默默接過南華經。擡目觸及斐然殊視線,只見他眉心有微褶,眸中深深潭,竟有一瞬令人心驚的陰闇。來不及确認,他已換上輕松的笑容道:“你不将那小子的龍紋玉佩還來麽?你可知那玉佩的含義?”
行歌未及思考,脫口而出:“該不會是定親信物什麽的吧?”
“正是。”
行歌啞然,火速掏出那塊玉佩,如燙手山芋一般丢出。
“夜已深,貧道洗洗睡了,告辭。”
行歌退将出去,突又折回,沒頭沒腦問了一句:“龍霸天是那小子的真名嗎?”
斐然殊眸光一閃,“行歌為何有此一問。”
“貧道掐指一算,此名大兇,難娶媳婦,除非去搶。”行歌長嘆,負手而去。
未幾,修然閣內閃出一條少年身影。
斐然殊拂袖,修然閣與酹月樓之間的石門悄然掩上。
少年行至樹下,折落一枝花,嘴角翹着一抹天真的笑意,道:“叔公,你道,你家這位仙姑究竟是裝傻呢,還是真瘋?你道,妙善這只老狐貍為何指定了道門之秀卻不給她授箓呢?”
斐然殊淺笑,“你是龍,我姓斐,這一聲叔公,着實不敢當。”
少年低着頭,有些委屈,“叔公還在氣行淵之前的小小玩笑,不願原諒嗎?行淵對叔公聞名已久,幼學之年身入淩雲峰,弱冠之年悟得先天功法名動天下,此後身為仲裁者,更是指點江山,五岳歸心。行淵心生仰慕,才化名接近,卻忘了叔公大智,此等把戲,果然掩不過叔公耳目。”
少年正是龍霸天。而龍霸天又的确不是真名。他姓龍,單名一字潛,字行淵。
龍潛此刻形容可愛,斐然殊看得頻頻皺眉,他卻渾然不受影響,忽而一眨眼,頓悟道:“啊,是行淵失禮,或許行淵不該喚叔公,而應該合乎禮數地喚一聲——祖、王、叔。”
斐然殊放下茶杯,長身而起,俯視着身高矮了他一截的少年,淡聲道:“龍潛,你的話術如此之差,我不禁有些懷疑:你的叔父九王爺與身為龍門之秀的游子仙讓你出來見人,是否刻意示弱于我。或者是他們存心要你死。”
“你忘了,這裏是天下第一莊。”
“你又忘了,斐某生于天地,不從父母。”
“你還忘了,游子仙應是要你試探于我,而非挑釁于我。”
斐然殊負手轉身,懶得再分眼去看龍潛。
龍潛怔住,卻倏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叔公,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可惜,斐某并無同感。”
斐然殊擡手,掌心翻轉向後,龍潛手中的花枝随即脫手飛出。
花枝在他手心劃過一道鮮紅血痕。
斐然殊手持花枝,身形若風,瞬目之間已置身內室。他将花枝插入窗臺花瓶之內,注入些許清水,方才舒展眉目。聞得身後一聲笑,眼也不擡,道:“既然來了,卻眼睜睜瞧着自家主子被我欺負,該說,你不僅做朋友不甚合格,做屬下也無半分忠誠可言嗎?”
“冤枉冤枉啊,初時見你和知音相談甚歡,我不便打擾。後來見你和那小祖宗相談不甚歡,我就更不便打擾了。”
一道爽朗男聲響起,潛伏許久的人卻仍無現身的打算。
斐然殊冷哼一聲。
“不……等等……別!”來人察覺異樣,阻止不及,一道先天罡氣襲來,他馬上運功抵擋,卻還是被震出十數步外。唉,交了個武功比自己好太多的朋友,是幸,也不幸。
公孫異趴在地上時這麽想着。
一擡頭,看到華服袍角,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不小心欠了不該欠的人人情,卻是無一幸處,大大不幸。
他不過是夜盜皇宮被侍衛追捕時借這小祖宗的宮殿躲了一下,以為他年幼可欺,誰知這祖宗人小鬼大,竟趁人之危要了三個願望。他也是覺得這孩子有趣,随口便應了,結果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這小祖宗第一個願望就是要他說出斐然殊的弱點,第二個願望就是要他做他在宮外行走時的貼身侍衛。
前者簡單,他随口就出賣了斐然殊的初吻被一名道姑奪走敷衍過去,後者他原本以為這祖宗年紀尚幼,應該沒什麽機會出宮行走……誰知他前腳剛得罪了龍門之秀游子仙,後腳就遇上龍門這小祖宗。不得不說,游子仙這人大大的壞啊,讀書人就是心眼多。
公孫異就地支起一條腿,不羁地坐着,仰頭望着握緊手不語的龍潛,讪笑道:“這位尊貴的殿下,您的手還在流血,在下有這個榮幸為您包紮嗎?”
少年望着公孫異,突然眼圈一紅,一腳踹了過去,“我最讨厭你們這些武功高強的江湖中人了!”
公孫異生受了一腳,道:“真是不公,明明都是江湖中人,您的叔公武功比在下高強許多,卻讓您越來越喜歡,在下卻讓您最最讨厭了。啊啊,殿下真懂得令在下心痛。哎哎,莫哭啊,哭了就更不像龍霸天了。”
少年聽他語帶輕浮,沒有半句真心,頓時怒火遮眼,又補了一腳,拂袖而去。
公孫異無奈低頭,拍拍塵土,起身,拿起桌上玉佩,追了出去。
小院人聲渺,天地一片清靜。雲兒稍動,月便離人,風兒稍動,花便離枝。樹下一盆清水,穿不透層層枝葉,映不出漫天風雲,也照不到遍地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