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血不沾衣,虛月無極

混沌之中,行歌踽踽獨行,五感似乎被封堵。她只記得自己被兩位美女喂食過後,一宿未眠的困意終于爆發,沉沉昏睡過去。于是此刻此地,她是又發病了?

“無極,你宮中不是紅就是黑,不煩悶麽?”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

行歌還來不及驚嘆這聲音的耳熟,便聽到另一個有些冷卻帶着狂氣的聲音答道:“你嫁給我,便是虛月宮的主人,屆時你喜歡素淡顏色或是其他,都由你。”

啊啊,是一對狗男女!行歌有些激動。往日發病見到的都是一些殘影,聽到的都是殘章斷句,除了上次見到含光與斐然殊之外,這還是第一次碰見有完整劇情的,怎不叫她興奮。

只聽這對男女一來一往,似在談婚論嫁。行歌聽得越清晰,越是好奇兩人面容,偏偏四周一片混沌,令人心焦。而黑暗之中,有一雙眼睛緊緊追随着她,如毒蛇于暗中吐信,又似烈火在深淵焚炙。

行歌身上忽涼忽熱,猛地睜眼,坐起身來。

擡手貼在額上,摸出一片冷汗。

已是入夜,侍女離去之時為行歌留下的一盞紅燭已燃了半截。淩雲峰的夜裏寒涼無比,行歌取起床頭的寬袍披上,踩了錦履,歪倒在桌旁,猛灌了一杯茶水。茶水放涼,入口苦澀,行歌腦中愈見清明,終于察覺房中異樣。

窗邊立着一人。

“你,終于醒了。”

聲音有點耳熟啊……

行歌回憶見過的人聽過的聲音,又肯定這聲音不屬于她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不認識的人半夜闖入她閨房……行歌有些難以置信,“想不到啊,天下第一莊裏還能混入采花賊。”

來人突然擡步,向她走來。

行歌苦心勸道:“貧道雖然貌美如花,但性情古怪,為人粗魯,實在不是很好啃。再者,天下第一莊暗衛無數,貧道若是大喊一聲,屆時你就算以貧道為人質,恐怕也難以逃脫追殺。所以壯士你此刻懸崖勒馬,為時未晚啊!右轉出門好走不送。”

任憑行歌舌燦蓮花,來人仍是一步步,從黑暗中走出,燭火映照之下,面容逐漸清晰。

“咦?”這年頭這麽好看的都要當采花賊了嗎?行歌瞠目。

只見來人面容神俊,鼻若懸膽,丹唇外朗,尤其一對內尖外闊的丹鳳眼生得極好,沉靜之時不怒生威,此刻望着她,眸心波動,自帶三分□□,攝人心魂。若單論容貌,竟勝出斐然殊幾分顏色。只是二人氣質大相徑庭,斐然殊若九天皓月,清輝如瀑,此人則是豔陽當空,赤鳳浴火。

“雲兒,雲兒,我終于還是找到了你。”來人正是先前假冒莫水,見過行歌一面的月無極。

行歌一聽“雲兒”二字心中就在叫慘,故人啊故人,你到底替我惹了多少冤孽?

“你認錯人了,貧道與你口中的雲兒确實容貌相似,但貧道終究不是那個人,那個人也不是貧道。你深夜潛入天下第一莊,如果只是為了找她,那恐怕要失望了。還是趁着現在沒驚動其他人,快些離去吧。”行歌道。

月無極聞言,原本狂喜的眼眸瞬間黯了下來,露出慘淡的神色,他抿着唇,艱澀道:“雲兒,你是不是怪我?我……那時走火入魔……事後再去尋你,整整一個月,不曾尋到一片衣角。我以為你……屍骨無存……”

行歌終于聽出這把聲音,熟悉在何處。并非她以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而是就在方才!她發病之時聽到的聲音,那個男子……“無極……”

行歌無意識地吐出夢中聽到的名字,随即整個人被拽入一個炙熱的懷抱之中。

“雲兒,你不知道當我得知道門之秀現身江湖時,心中是何等歡喜,又何等害怕……幸好,真的是你。雲兒,随我回去吧。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月無極緊緊抱住行歌,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激動與顫抖。

行歌整個人懵了,她感受到他的雙掌發燙,圈住她的背與腰,緊得像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那絕望又熱烈的感情如暴風雨一般向她襲來,她此刻四肢僵硬,五感大亂,心中卻突然湧起一陣熟悉又陌生的溫暖。

恍惚間,腦中突然閃現一個赤紅的身影。

渡頭初遇,他身負重傷,她瞧他生得好看,便順手幫他調息。

桃花林裏,她笑容淺淡,說,你住折劍崖上,我住折劍崖下,聽起來倒是有緣,只是這緣分的距離,遠得厲害。

虛月宮中,他眉頭緊鎖,說,你耗損太重,再不休養,恐怕活不過……她依然笑容淺淡,說,總要助你修煉虛空業火,才不枉你冒死娶我。他頓時面冷如鐵,封了她幾處大穴。

然後是鑼鼓喧鳴,十裏紅妝,洞房之內,她身披嫁衣……

然後是折劍崖上,當胸一掌,崖上風大,那嫁衣揚起,像一團拼命燃燒的火焰……

行歌胸口大痛!

月無極終于察覺不對,忙将懷中之人松開,掌心一股溫燙綿延的內勁導入行歌體內。片刻之後,他望着行歌一瞬間煞白的面孔,心中沉痛,目中血霧升起,咬牙道:“我應該殺了幻雲姬的。”

“幻雲姬?”

行歌心痛尚未平複,腦中仍是一片混亂,潛意識中卻是排斥繼續交談,她不想腦中再出現任何畫面,便道:“這位公子你真的認錯人了,你口中的人,貧道一個都不認識。公子還是快離開,否則貧道也不敢保證,貧道會做出什麽。”

她遲遲不呼救,不過是因為知道此人能瞞過暗衛耳目闖入內莊,必定身懷絕技,但若被逼急了,她也不介意拼個魚死網破。唉,不知翛然閣是否能聽到她這邊的動靜?

月無極聽她言辭坦蕩,眼中更是無愛無恨,從來生殺在握無懼無怖的人心中竟有些微慌,“你真的……不記得了?你心口的傷,你心上的人,你真的都忘了?”

“心上的人……你說阿斐嗎?”行歌疑惑道。

月無極一震,頓時目光深沉地握住行歌雙肩,道:“你若真的忘了,又如何會認為你心中之人是斐然殊?是斐然殊告訴你的麽?是他先找到你,然後這樣對你說的?他是否告訴過你,你還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你心上的人是他,為何會嫁給我?你心中沒有一絲疑惑嗎?”

“沒……他沒說……是貧道自己猜測……啊……”行歌雙肩被抓得辣痛,幾乎可以聽到骨骼響動的聲音,她張了張嘴,終于疼得說不出話來。

此時忽聽門外清笛長鳴,激越悠揚。一道溫朗男聲,徐徐入耳。

“中庭玉樹栖寒鴉,冷露無聲濕桂花。此夜月明無極望,不知清歌落誰家。”

一道罡風破門,門外未見人影,掌風先至。

這一掌凝精純之氣,化天地陰陽,月無極分析掌勢就知道來人根基不淺,不得不松開行歌,回身使出“虛空業火”絕學,同樣以掌相抵。然而,他低估了來者的瘋狂。

沒有人在第一招試探之時,便如此毫無保留。

雙掌交接之際,月無極便知有異,忙分出精神護住心脈,卻仍被震出數步,口吐鮮血。

來人收掌,掩身幾步到桌旁,堪堪接住因被松開而身形搖晃的行歌。

行歌一擡頭,望進斐然殊清冷如中宵月的眼中,心中頓時大定。

再去看月無極時,忍不住驚呼一聲:“啊。”

只見月無極雙唇染血,更增豔色,鳳目爆瞠,殺伐之氣熾盛,整個人似浴在火中,令人不敢逼視。他舔了舔唇邊的血,啧了一聲,冷聲道:“斐然殊。”語聲之兇狠,唇齒之間若能吐箭,斐然殊已然體無完膚。

“又見面了啊……虛月宮,月無極。”

月無極的聲音冷,斐然殊的聲音更冷。

然而無人知曉,行歌此刻心中之冷。

弄啥呢?怎麽感覺你們倆之間有點啥呢?別啊!故人要哭了!

月無極見行歌乖順伏于斐然殊懷中,不知想起什麽,咬牙冷笑道:“斐然殊,這三年便是你藏匿雲兒麽?是你趁她失憶,誘導她,哄騙她,讓她錯認心上之人?哈,天下武林道你公子無雙,稱我邪魔外道,依我看,你僞善得令人作嘔!”

聽到這話,行歌就不開心了。

“這位公子你這麽說就不對了。這三年貧道一直在洗月觀修行,何曾見過阿斐?心上人也是你提的,阿斐何曾騙過貧道?再說你是聽不懂人話嗎?貧道只是猜測啊!你就這麽直接說出來了,貧道多害羞啊!阿斐若以為貧道對他心懷不軌,夜裏只隔着一道牆,他吓得睡不着了怎麽辦!”

“你該擔心你的清譽。”斐然殊稍作提醒,對行歌的跳脫還是有些頭痛。

對此,行歌只是擺擺手,道:“貌美女子行走江湖是要惹些非議的,貧道承受得住。”

月無極何曾見過這樣的聶雲?聶雲在他面前一直是聰慧的,是恬淡的,甚至于孤高,何曾如此厚顏無恥過?若非容貌聲音一致,就連心口的傷也正是幻雲姬的絕學幻陰掌所致,他真要懷疑此人不是聶雲,而真是他們口中的那個行歌了。

那麽,這三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麽?聶雲到底為何會性情大變?

月無極望着姿态從容的斐然殊,心知自己若動手搶人,按照天下第一莊的規矩,斐然殊與暗處吹笛那人皆可出手格殺,而他已失了先招,負傷在身,并無勝算……

“雲兒……”

随着一聲嘆息一般的呼喚,月無極身形如煙,扶搖幾下,一道紅影從眼前晃過便消失,而行歌耳邊卻纏繞着他離去之時拂身而過留下的言語。

一句關于斐然殊的話。

随着月無極的離去,笛聲也漸歇。

行歌退出斐然殊懷抱,神情十分嚴肅。

斐然殊知道月無極絕不會如此善罷甘休,離去之前必留下信息,眼見行歌如此,更确定自己心中所想。于是眸中回溫,柔語問道:“行歌,你有什麽想知道的嗎?月無極是否為你帶來許多困惑?”

行歌點頭,又搖頭。

她現在的內心不是崩潰,而是絕望的。因為她想起她被妙善法師救起時身上所穿嫁衣,又想起此前腦中所有畫面裏的那兩個聲音,被喚作無極的那個男人自然就是月無極,而與他談婚論嫁那個女聲,她覺得極耳熟,卻是因為那正是她的聲音!

“阿斐,那個月無極說,故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行歌道。

“也許故人是。但你不是行歌嗎?天仙下凡的行歌。”斐然殊答。

“阿斐,莊內都說你與故人關系……複雜,是真的嗎?”行歌道。

“我與故人曾休戚與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斐然殊答。

行歌倒吸一口涼氣,瞬間跳開幾步,不敢直視斐然殊。都說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為何到了她這兒,是故人造孽她來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她不敢追問下去了!不對,眼下還有個很嚴重的問題——

“阿斐,吹笛之人,是否公孫異?”

“正是。”

夭壽啦!

“行歌吾友,別來無恙?”一陣風來,公孫異終于顯身。

救命啊!

斐然殊這個王八蛋!她怎麽會忘了那件事!當日太湖初遇,此二人,此二人……可憐的知音,風露立中宵,為他吹笛,他不知感恩,還大談跟故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簡直無恥!下流!殘忍!

行歌思及此,登時一泡熱淚盈眶,“知音啊!”

公孫異沒見過此等歡迎的架勢,一時茫然,斐然殊卻是又開始頭痛了。

只聽行歌大哭道:“知音你好苦啊!我要陪你痛飲三千場!不要理這個男女通吃的負心漢王八蛋!長得好看了不起啊!長得好看就可以欺負你這樣相貌中等偏上的嗎?走,我們去喝酒!嗚哇,說到喝酒我又想起來了,知音你好苦啊,我連五百兩都不還你……”

王八蛋,負心漢,男女通吃?

饒是再不懂行歌思路,此刻也能猜出七八了。

公孫異見斐然殊唇角緩緩綻出一抹溫柔笑花,眸中三分□□增至七分,心呼不妙。

他能作為斐然殊的朋友,多年關系不破裂,即使近來與龍門過從甚密,也不損友情,除了靠厚臉皮之外,察言觀色至關重要。此人雖則常如春山帶笑,但春意也分三六九等,此時此刻正是——倒春寒。

義字當頭,公孫異身形一晃,攜了猶自不知死活的行歌便向外疾奔。

屋內,斐然殊斂笑,合目,唇角滲出血絲。

含光從暗處現身,上前将他扶到床上調息後,才道:“屬下已讓承影跟蹤月無極。”斟酌半晌,終于還是問道:“莊主論道之時催動混沌之音已經大耗功體……為何又要自傷筋脈使出少陽掌?月無極的虛空業火再厲害,要擊退他,也無需如此啊……”

斐然殊不答。

含光本是寡言之人,但事關莊主身體又關乎雲姐,忍不住又道:“莊主為何故意讓公孫異帶走雲姐?為何不讓雲姐為您……”

“安靜!”

斐然殊低喝,聲量不大,卻力沉千鈞。

含光心中大駭,立刻緘口,退至一旁。

斐然殊知道自己正在憤怒。得知自己天命孤弱,刑父克母之時,他不曾憤怒。得知自己根骨奇差,無法練武之時,他不曾憤怒。得知聶雲心有所愛,毀約離去之時,他不曾憤怒。得知月無極大婚,新娘墜崖之時,他不曾憤怒。然而此刻,他正在憤怒。

為何,為何,為何。

所有人都在問他為何,所有人都知道他只說實話,所有人都相信他答的為何。那麽為何,月無極離去之時留下信息,必定與他有關,為何行歌卻旁敲側擊裝瘋賣傻,偏偏不問?

是她已經知道答案,還是害怕聽到實話?

是她不相信自己,還是太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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