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莫慌,抱緊貧道

人閑桂花落,月出驚山鳥。

行歌只披了一件袍子便被公孫異挾了出來,腳上未着襪,凍得哆嗦,一陣陣穿行之風,呼啦啦打飛一樹的鳥,一路奔行到一處地窖。公孫異熟門熟路,拉着行歌摸着黑,點了火,地窖裏漸漸敞亮起來,沿着牆根四周竟是儲了上百壇的美酒。

“這是淩雲峰絕釀,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公孫異拍開一壇酒,從身後摸出兩只白玉杯。

地窖東牆之上有一處竹管接山林泉水,公孫異稍事清洗,便為自己與行歌各盛了一杯酒。

行歌一仰頭,酒入腸,甘苦似輪回,心底一燙,卻四肢透涼,“好酒。”

“這叫百年風騷。哎,你盯着我作甚?是秦大總管取的名字。”公孫異道。

行歌忙搖頭,卻仍直勾勾盯着公孫異,“知音啊你誤會了。我是想說淩雲峰的夜啊,真冷。”

公孫異生生愣住半晌,才略有些遲疑地将外袍褪下。見行歌一臉歡喜地接過去,将自己裹了起來,他的臉忍不住有些發苦,“行歌啊,一會兒出去你可記着把袍子還我。”

行歌一聽有些受傷,“知音啊,這話怎麽說的。你是不相信我的人品啊,你那五百兩銀票我可沒動過,就在屋裏包袱裏擱着,回頭就還你。知音啊,你太讓我傷心了……”

公孫異見她唱念做打立時就要發作,忙開口解釋:“好友你這才是誤會了!那五百兩身外之物,用來衡量你我這走腎又走心的情誼簡直是亵渎。我說的是,這袍子……咱們畢竟男女有別……”

公孫異心裏想的是,瞧斐然殊那拼着傷筋動骨也要豁出去往死裏揍月無極的架勢,雖不知是什麽深仇大恨,但總歸同這姑娘脫不了幹系。前車之鑒吶,這要是讓斐然殊看見行歌穿他公孫異的衣服,都不用少陽掌,就一根手指,一道劍氣,就能把他公孫異給劈了。

行歌心裏想的就簡單多了:哦,男女有別,那不是男女就沒問題了。

公孫異可不是前一回跟她喝酒時的公孫異了,在她當着他和斐然殊的面兒說出“男女通吃”時,他已經前後貫通徹底領悟了這姑娘腦中在想的東西,此刻見她眼神複雜若有所悟,忍不住在心中喊了一聲糟。

如此這般,好說歹說解釋清楚了自己與斐然殊的清白之時,酒也喝得三四分醉了。

空壇子滾了一地。

這場景不可謂不眼熟。

酒肉穿腸過,情義留心中。

行歌覺着自己與公孫異的感情更上一層樓了。

公孫異也是這麽覺得。

“知音啊,人常說過命的交情,我覺着,那都不如你我這過腎的交情啊!”行歌迷蒙着眼,又幹了一大口。最初的白玉杯早已不知丢到何處。淺酌不是她的風格,爛醉最宜這寒涼秋夜。

“好友啊……吾亦深有同感啊,你看咱倆這交情,就差拜堂……嗯?呸呸,不對,拜把子!啊,幸好斐然殊沒聽見……我總有一天要死于這張嘴……”

公孫異酒量本就不如行歌,此刻醉意更深,開始有些大舌頭。

“知音啊,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如此懼怕阿斐?”行歌撐着酒壇子坐了起來。

“你不知啊,他千萬般好,就是做人做事,太,太狠絕了……”公孫異即使醉得不輕,說到這話還是忍不住睜開醉眸四處看了看,以确定口中所說之人不在近處。

“造謠!污蔑!愛彈琴的男孩子不會學壞!再說他還怕狗!多可愛!”

行歌怒拍地板而起,又因醉酒不支,扶牆倒下,氣勢也跟着蔫了半截,繼續道,“哪,哪裏狠絕……知音啊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因為自己長相中等偏上就嫉妒他貌賽天仙……”

“你不知啊,龍門那個小祖宗,啊,就是龍霸天,說他啊,天命孤弱,清輝國師斷言他活不過十歲,結果怎麽着?他逆天改命……前任天下第一莊莊主斐無邪也說他根骨奇差,先天不足,不是練武的經脈,結果怎麽着,他練成先天功,獨步天下……你猜是怎麽着?”

公孫異在行歌義憤填膺的時候不知又灌了多少酒,眼睛都快睜不開。

“怎,怎麽着?”行歌聽得入神,竟放下了酒壇,不再飲酒。

“他十二歲那年……自絕經脈,倒行逆施,險些死去,救活之時筋脈竟已打通……若循序漸進好好習武,亦可修成五六成先天功,雖則無法傲視天下,也應是一個體魄強健的中高階武者……然則……”

“然則……什麽?”行歌緩緩支起身子,眸中漸漸清晰。

“然則……他數次自傷筋脈強行突破先天功,現已修練至第九重……前莊主斐無邪是公認的練武奇才,窮經皓首方才突破第九重……可見他待自己是如何狠絕……太湖一決他功體大損,一路……護着你,為了附庸風雅,又強行禦氣,強行催動混沌之音……今日更是不要命了……”

“今日?!”行歌醉意已消大半。

公孫異抱着酒壇子滾了滾,酒水灑了大半在身上,他使勁睜了睜眼睛,行歌的身影在他眼中搖搖晃晃已是一片昏黃,遂徒勞無功地閉上眼。

“今日如何了?阿斐也受傷了嗎?”

行歌催喊了幾聲,公孫異卻只是哼哼了一下,再無反應。行歌反手抓起酒壇往嘴裏倒,絕釀美酒頓失其味,幹脆提起一個空壇子,疾走幾步到東牆邊,接了一壇子冰涼清水,拖到公孫異身旁,傾頭倒下。

公孫異被當頭一淋,渾身一個激靈,以為受襲,登時雙目暴睜,出掌如風。

行歌心中大駭,想躲開,身卻不由己,未經思考便已伸掌去接。雙掌畫圓,大道若虛,懷天下,化萬物。虧得公孫異因不勝酒力,本也只發揮出五六成功力,看清行歌後又勉力收回二三成,才讓行歌這三腳貓的逍遙游心法,化解了他掌中剛勁。

顧不得公孫異眼中詫異,行歌連聲道:“阿斐今日如何了?”

公孫異此時酒意也消了大半,道:“月無極的虛空業火是極陽武學,剛猛非常,而斐然殊的先天功中,又屬少陽掌最耗損純陽內力。他功力尚未完全恢複,今日這種情況仍用少陽掌與虛空業火正面交鋒,乃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快……帶我回去!”行歌握緊公孫異手臂。

公孫異面色遲疑,欲言又止。

“快啊!知音你怎麽了知音?酒沒醒嗎?再來一壇?”行歌不停催促。

“不……唉,好吧。”

如同來時一般,公孫異挾起行歌,腳踏虛步,掠出地窖,穿過數座屋宇,來到翛然閣,卧室無人。公孫異恍然大悟,心中大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又将行歌帶回酹月樓。果然看見斐然殊躺在行歌床上,心中大嘆此人風雅其外下流其內表裏不一分外無恥。

直到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之時,那句到嘴邊的話還是說不出——好友啊,我的袍子……

罷了罷了,還是帶着龍潛這小祖宗逃命去吧……

行歌并未察覺公孫異何時離去,甚至也不曾察覺在她離屋之前已燃了一半的紅燭何時不減反增了一截,她一意去瞧斐然殊,但見他玉面如雪,不見血色,眉間深蹙,心似颦颦,不由得心中大痛,大痛之後又恍然覺得眼前情形并不陌生。

她拉起斐然殊的手,掌心相抵,一股至陰至柔之內勁源源不絕輸送。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應該不是她第一次這麽做了。因為她的動作太熟練,連心中陡然而生的怒氣也是那麽熟悉……為免分心,暫且壓下怒火,合上雙目,心中默念逍遙游心法,承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變,扶搖而上九萬裏,以游無窮。

行歌心神合一,逐漸入定。

在當前境界中,她甚至感覺得到她的逍遙真氣與斐然殊體內亂竄的純陽真氣交鋒、化解、相融的過程。這感覺有些奇妙,她想到了一個詞——生命的大和諧。

繼而,行歌進入游刃有餘的境界,在運功之餘,腦中竟開始出現一些畫面。

更年輕一些的斐然殊,也是受了傷,躺在床上。這人最讓人生氣的就是,每次受傷都是奄奄一息,從未見過小傷,好像不往死裏折騰便對不起自己。而另一邊,與她生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在為他療傷,而療傷過後,就變成了這女子奄奄一息了……

以往她看到一些畫面,總記不住,但自從遇到斐然殊,她的畫面才開始完整起來。

而她看到這樣的畫面,也不再頭痛欲裂,極力排斥。

唉,看來她終究已經習慣了自己有病這個設定,并決意與這個病和平相處了。不知這是否病情有所好轉?抑或算是症狀加重……幸好仍不影響生活。

不知體內真氣運轉了幾周天,行歌只覺斐然殊內息終于調和。

她睜開眼,卻見斐然殊不知何時醒轉,此刻正雙目湛然,直盯着她。

行歌心中無名怒火又起,見他稍微恢複了血色才轉怒為安,瞬息之間,心緒百折千回,默然半晌,竟脫口而出:“你總是這樣自殘麽?有一日貧道死了,你要如何……”

語聲止住,因為她被斐然殊突變的眼神吓到。

她從不知有人的眼睛能如此明亮,于深夜之中,燃零星之光,卻似心中煙火放了千百盞,霎時,日月失色。她也從不知有人的心能跳得如此之快,不敢開口,不敢說話,怕只字片語,便要擋不住這急速的怦然。

“阿……行歌。我是否說過,我執掌天下仲裁一日,你便不會死。”

斐然殊手指微彎,卻是收回與行歌相抵的手掌,掖入被下,緩緩成拳。

他笑得克制。

卻不知這樣克制的笑,最能吹皺春水。

行歌凝住半晌,才猛喘一口氣,從這令人窒息的悸動中回過神來。她費了好大力氣,才穩住忽疾忽緩的心跳,嘆了一口氣,道:“阿斐啊阿斐,那月無極沒有說錯,貧道心上好像真的有你。你這一笑,貧道的獸性就壓抑不住。唉,這人間道,真是磨人。一牆之隔啊,你怕不怕?”

語不驚人死不休。

然而斐然殊豈是常人?在片刻的訝異過後,竟恢複從容,道:“有點怕,畢竟你是道門之秀,又修練了逍遙游,斐某可能打不過你呢。”

行歌又是大搖其頭,仿佛對自己十分失望,道:“你看,你嘴巴這麽欠,總想着揶揄貧道,貧道居然一點都不介意,還有點喜歡,你怕不怕?”

這回斐然殊真的怕了,“你……是認真的?”

行歌點頭,神情嚴肅,“一牆之隔啊,你會不會吓得睡不着覺?”

斐然殊已經被吓得說不出話了。

行歌自動自覺地脫了外袍和鞋子,一腳踏上床鋪,雙手扒着被子就要往裏爬,口中還念念有詞道:“莫慌,抱緊貧道。今夜貧道給你念經驅逐恐懼,保管你睡得着。”

斐然殊猛地從床上躍起,晃過行歌,以鬼神般的速度消失,消失的過程中還不忘彈出一道劍氣,剎那間劍氣縱橫交錯數道光影之後,公孫異的那件袍子已碎成布屑。

“咦,人呢?”

行歌有些遲鈍地晃了晃腦袋。

“哦,我又發病了。”

知道自己發病,行歌就安心了。迅速鑽進被子。

“唔,好熱啊……”

行歌昏昏沉沉,只覺周身發燙,僅餘的意識讓她以為自己在發春,不由心中慘淡。人如果只想着欲、望,那跟狗蛋有什麽區別。

一陣風至,卧室門戶再度大開。

行歌卻毫無知覺。

斐然殊立于床前,探手覆于行歌額上,觸感灼燙。

斐然殊眉心一蹙,又籲了一口氣,道:“果然有病。”

“你才有病!貧道天仙下凡,豈會有病!”行歌如詐屍一般睜眼怒吼一聲,又垂然昏去。

斐然殊掩面。

這什麽女人。掐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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