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人有病恰恰好,兩個就太多

岐黃閣內。

顧清渠摸着墨書劍的脈,已經很久了。

墨書劍并沒有去計算時間,只是他的手,有點麻。

“呃……顧先生,請問在下是否……”

墨書劍方開口,只聽顧清渠側首沉吟一聲,道:“換一只手。”

“哦。”墨書劍換了一只手。

換完發現不對,他是想問這是在作甚來着,怎麽又聽他擺布了?他以為他替師叔頂罪被帶回天下第一莊,至多不過做牛做馬一段時日還清那棵樹的債便算了了。誰知那兩位美婢将他帶入岐黃閣後便将他放置不管,顧清渠好酒好菜還有補湯伺候着他,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

只有每天把脈那一刻,很不美好。

當一個人把你的脈,一把就是一炷香的時間,只字不語,只偶爾皺眉,偶爾沉吟……

那種感覺,很微妙。

墨書劍想了想,還是應該打破僵局。

“顧先生,在下傷了貴莊的……樹,請問如何賠償?呃,先說一點,想必先生也知,在下雖出身龍門,但因執意投身道門,已被家父斷絕經濟來源,咳,錢是沒有,但付出點勞力還是可以的……只要不傷害武林正義,代為辦事也是可以的。”

“不需要。”

顧清渠終于放開他的手,緩緩一笑,道:“我要,你的身體。”

啪!

盤子落地的聲音。

顧清渠與墨書劍循聲望去,門口,秦眠眠雙手還保持着端盤子的東西,但花容已然失色,她動了動唇,費了半天的勁才擠出一句:“這……便是你一直閃避眠眠的理由嗎?”

“不……”墨書劍伸手,欲解釋,卻被一個更大的聲音蓋過。

“你若要如此認為,我倒也不 反對。”顧清渠道。

“不,我不信!這不會是真的!上天不會如此作弄我……”秦眠眠委頓在地,哭得心神俱碎。

“中氣十足,想來你的燒已退,不要再來岐黃閣了,我要閉關。”顧清渠道。

“你……你……昔日花前月下你叫我眠眠兒……今日新人換舊人……不對……男人換女人……你叫我不要再來岐黃閣……顧清渠你好狠好狠的心吶……”

墨書劍聞此言馬上看向顧清渠,面露不敢茍同之色。

顧清渠閉了閉眼,咬牙道:“我喚你眠眠兒時,你才六歲。”

又向外喊了一聲,“來人,送秦總管離開。”

“不用你趕!我走,我走還不行嗎!我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就不要後悔放棄了一個嬌嫩多汁的少女,而去将就一個硬邦邦又殘忍殺害大根的臭男人!”秦眠眠恨聲而去。

顧清渠将目光轉回墨書劍身上。

墨書劍渾身一僵,倏然後退。

“雖然世人取向各有不同,但在下幼受庭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實在不走這條道……”

“停。”顧清渠制止了他的發言,道:“我要你的身體,做藥的容器。”

顧清渠成立岐黃閣,乃老莊主斐無邪一手促成,為的也是随手拯救自虐少年斐然殊。

顧清渠平生僅見,也只有這麽一位,如此頻繁地自傷筋脈而不死者。經年累月的治療,他已将斐然殊的身體視為平生最大挑戰。歷經十年,時至今日,他的研究終于有了重大突破。他研制出了一種藥,或許能改變斐然殊不宜練武的體質。

然而斐然殊的身子骨實在太糟糕了,內裏幾乎支離破碎。近三年來,每一次的武力仲裁傷及筋脈都需越來越長的時間修複。如此情況之下,岐黃閣即使制出了藥,也不敢直接給他吃,怕稍微一個差池就是一條人命。

所以當顧清渠聽說道門有一位墨書劍時,心中不可謂不喜。

墨書劍,太學閣學士之子,繼承了龍門的根骨不佳不宜練武,卻投身道門兩儀山莊,強練純陽武學,筋脈累損,雖不及斐然殊嚴重,但十年之後必自吞惡果,苦不堪言。

淩雲峰初見,他便知道,此人當留。

于是便有了與秦眠眠那一出。

“容器?先生是要在下做試藥之人?”墨書劍皺眉。

顧清渠點頭,又搖頭,道:“于我而言,你是試藥之人。但于你而言,這就是救命之藥。你逆轉筋脈練習純陽心法,五髒六腑俱損,雖然此時看起來并無大恙,但難保你日後不會想突破自身武學修為繼續修煉,屆時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必死無疑。”

“你的意思是……你的藥有辦法修複我的筋脈?”

“錯,筋脈修複只是治标,你若再練,照樣受損。我的藥,可改變你的體質。”

“那有何風險?”

“可能會失敗。”

“失敗如何?”

“失敗我能救。”

“成交。”

顧清渠與墨書劍相視一笑,交易達成。

顧清渠道:“正确的選擇。”

墨書劍道:“只是試藥,顧先生為何故意令秦總管誤會?”

顧清渠斂容,道:“你問得,太多了。”

墨書劍并不知道,若秦眠眠真的将顧清渠逼至絕境,他真的真的有可能轉去喜歡男人。畢竟,他現在已經快被逼得讨厭女人了……

顧清渠霍然起身,囑咐了墨書劍一番,希望他這兩日将身體狀況調至最佳,方便施針入藥。而後轉身離開岐黃閣,轉向翛然閣方向,恰恰途遇斐然殊,省了一趟勞動。

他從懷中掏出一瓶保元丹交給斐然殊,道:“這是半年份的藥,接下來我便要閉關了。隔日莊主下山我就不送了,你與行歌仙姑一路小心。”

斐然殊握住藥瓶的手一頓,道:“斐某的身體,竟已差到這般地步了?”他面有笑意,不知是苦是諷,語聲卻是淡然不驚,仿佛司空見慣,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不能更差了。”

“有鎮魂珠也不能?”

“有大羅金仙也不能。”

斐然殊又是一笑,此刻的笑卻多了幾分爽朗,他道:“然而你能。可見大羅金仙也不及你啊。清渠啊清渠,是否莊內之人習慣了你的能耐,對你醫學上的神通都波瀾不驚了,逼得你要變着花樣誇自己?”

“是啊。”顧清渠不要臉地承認了,“不然莊主您誇誇我。”

斐然殊一向從善如流,“清渠啊清渠,你的頭發白得真好看。”

“謝了。以後我還是自力更生吧。”顧清渠頭也不回地離去。

斐然殊心想,清渠真是害羞。将藥瓶收入懷中,擡步繼續往酹月樓方向而去。穿花拂林,終于到達。老遠就聽到一陣吵鬧聲,是他派去照顧行歌的春江花月二位侍女。

“仙姑比較愛我,她方才說我蕙質蘭心七竅玲珑。”

“是麽?方才我喂仙姑進食她摸着我的手說素手纖纖,十指動心。”

“哼,一雙粗手,也值得你說嘴。”

“哼,一句普通的套話,你也自作多情。”

“你!”

“你!”

看着兩個侍女鬥嘴鬥得面紅耳赤,再聽得其中內容,斐然殊大感頭痛,心中隐隐不豫,刻意放重腳步聲,終于使二人停下交鋒,雙雙回頭,俯首示意:“見過莊主。”

“春江,花月,如果莊主我沒記錯的話,昨日你們還是叫苦不疊?”

春江一看到斐然殊,臉更紅了,低着頭小聲道:“也,也還好啦……行歌仙姑是個好人。”

花月絞着手指,點頭應和道:“是啊,莊主就忘了我們昨日說過的話吧。”

這般少女懷春……斐然殊面上波瀾不驚,內心萬馬奔騰,強捺住沖進房去拍死始作俑者的沖動,對春江花月綻出和煦春風,道:“今日起,你們不必伺候仙姑了,忙你們的去吧。”

“啊?”春江花月齊齊擡頭,花容失色道。

“退下。”斐然殊繼續笑。

春江花月被笑得心驚,雖是心中極想争取,卻也只能唯唯應諾,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

斐然殊暗自調息一番,才拾步進入內室。

撲鼻一陣郁郁藥味,心中一窒。

斐然殊從袖中抽出一枝剛折的桂花,插入花瓶,澆以清水些許,又推窗,放幾兩清風入內,霎時馨馨揚揚,滿室生香。床上之人打了個噴嚏,似有醒轉之意。斐然殊步至床前坐下,伸手一探額溫,已無前日滾火之勢,想必好了六七分了。又從被中拉出行歌右手,并起二指搭脈,察覺異樣,不由眉頭深蹙。

行歌為他化消的虛空業火真氣竟仍未排淨,難怪病情颠倒反複。

顧清渠說仍需兩日痊愈,想來也是因此。

斐然殊将行歌拉起,錦被滑落,這才發現她身上竟穿着他年少時的衣物。

長發束起,錦衣玉服,眉清目秀,端的是個美貌的公子爺。斐然殊心想,比穿着公孫異的袍子時好看了百倍啊百倍,難怪兩位侍女春心蕩漾,不可自制。

斐然殊将行歌翻轉,背對着他,将掌心抵于她背上。

一股暖暖真陽灌入行歌體內,與其中陰柔之勁相合,形成一道極強真氣,瞬間驅逐虛空業火真氣。行歌渾身一松,眉心舒展,竟緩緩睜開眼來。雙目清明,不見混沌,她及時運轉逍遙游心法,頓覺神清氣爽,四體輕盈。

“阿斐……”

“靜心。”

“哦。”

片刻之後,斐然殊猛地一震,立刻撤掌,面色有些發白,顫聲道:“你……”

行歌回身來看,有些不好意思道:“貧道方才就想說了,貧道控制不住……”

她畢竟是逍遙游初學者,無法控制收放自如,方才一個不小心,就開始吸收體內那股真陽,當她察覺自己四肢盈滿純陽之氣時,便感有異,才出聲提醒,誰知斐然殊卻叫她靜心。

“行歌啊行歌,你若與人雙修,必教男方死無葬身之地。”

“若真如此,為天下人之苦而苦,阿斐,你與我雙修吧。”

斐然殊驟然旋身從床上躍起,退到門口,謹慎道:“你的病還沒好?”

行歌心下凜然,“這話怎麽說的,貧道豆蔻梢頭,正當年華,哪裏有病?”

斐然殊低頭問道:“那你記得前日對斐某所說的話麽?”

行歌一驚,抱緊被子道:“我……貧道說了什麽?”

斐然殊微微眯起眼,又道:“那你記得你對顧清渠與兩位侍女說的麽?”

行歌這下坐不住了,抓着頭皮,遲疑了半天,終于問道:“該不會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随便許下了什麽諾言……然後欠了什麽不該欠的債吧……”

斐然殊蹙眉,道:“你經常如此麽?”

行歌咂舌,“這話怎麽說的。貧道謹言慎行,也就是有那麽一二三四五次偷偷下山喝醉了酒,不小心答應了師姐掃道觀、倒便桶什麽的。這是修行,世俗之人不會懂的。咳,所以說我這次到底欠了什麽債?”

果然,病時瘋言瘋語,不足采信。

斐然殊先是松了一口氣,随即心中又産生一股無來由的郁結。

他平生磊落風雅,即便身世離奇坎坷體質奇差無比,也從不曾懷疑自己,亦不曾對前途迷茫。他認為七情可辨,六欲可控,何曾産生過這般無以名狀的情緒?

因為這無名郁結來得乍然又陌生,所以煩躁。因為煩躁,所以眼前的行歌雖然與聶雲長相一般無異,此刻卻再也不能如聶雲一般使他內心平靜,反而,令他無端生怒。

“你欠的債,多了。”

斐然殊眸中似有火光,深深望着行歌,半晌才抛下一句:“收拾一下,明日我們便上路。”

言畢轉身,衣袂随風揚起,拂上房門。

行歌抱着被子的手一松,背抵着床,垂下頭來。

唉,她是記得的。

她心上有斐然殊。不知何時而起,也許是馬車初見的驚豔,也許是被握住掌心的悸動。若是聲色迷人也便罷了,偏偏她明知他喜愛附庸風雅華而不實,擅長恃強淩弱掐住人七寸便會打個不停,號稱向來只說實話卻坑人無數,明知這一切,卻還忍不住要心動心癢。

唉,斐然殊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啊。

法師啊法師,這難道便是她的道?抑或是劫?

當然……也可能只是病?

行歌想起發燒之時夢到的事,不禁又是嘆息連連。

夢中,聶雲素面無波,不知為着一個什麽原因要與斐然殊決裂。

斐然殊垂着頭,看不清面容,他說:“如此。你我之約……”

她說:“一筆勾銷罷。”

他說:“即便他只是要利用你,你也要離開?”

她突然笑了,笑得溫柔,她說:“你竟會問出這一題,想來對我也是有心了。我真歡喜。你這樣很好,只是我走後,你凡事莫做絕,對自己心軟一些,便是對我有心了。”

她說:“這一題若要有個答案,大概是飛蛾撲火……旦夕溫暖,堪慰平生。”

他說:“若有一天,你所得非你所求,那就來天下第一莊。我在翛然閣旁,建了一座樓,名喚酹月,有花有樹,有月有酒,是你素來最愛的格局。”

她說:“若有那一天,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說:“莫尋我,莫救我,生當陌路人,黃泉不相交。”

聽到這裏,行歌只覺得聶雲真是無情啊無情,可憐的阿斐,情深錯付。行歌想留下來看看斐然殊,卻身不由己跟着聶雲離開。聶雲每一步走得用力又堅定,一直到一輛馬車之前駐足。車內伸出一只手,她擡手握住,随即被拉入車中。

車內,聶雲一張臉煞白,整個人蜷在一個紅衣男人懷中。

“雲兒,你怎麽了?”紅衣男人滿臉擔心。

“有點冷。美人,別說話,讓我睡一會兒。”聶雲語調輕松,渾身卻止不住地發抖。

看到此處,行歌很想沖上去大喊:“呔!大膽狗男女,竟敢給我斐戴綠帽!”

只恨夢中想法難以付諸行動,行歌正忿忿不平間,卻忽然心中絞痛,眼淚無法控制地流下。她看着聶雲嘴角的笑,一時竟不知自己這眼淚是為斐然殊還是為聶雲。

一直到醒來之時,行歌都無法忘懷那股錐心之痛,以至于再見到斐然殊時心中竟然陡生無數愧疚,無數憐惜,雖然是聶雲造的孽,終究還是她來擔。

從莊內多方明察暗訪,加上斐然殊自己的供詞,行歌覺得,事情的來龍去脈很明确了。

聶雲跟斐然殊有過某種約定,還有過,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但是!就因為一個疑似月無極的紅衣小白臉!聶雲這個王八蛋負心漢居然抛夫棄子——咳,子大概指的是含光,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背信忘諾離斐然殊而去!後來還一度要跟男狐貍精月無極成親!

而可憐的斐然殊,頂着一頭綠雲,孤身行走江湖,多年不婚……心疼他。

這也是行歌假裝不記得自己那一番表白的原因之一。阿斐現在還沉浸在對故人的感情之中,一下子得知她這個天上谪仙人喜歡他,有可能從地獄到天堂驚喜過度精神失常。

兩人之間,一個有病恰恰好,兩個就太多。

另一個原因,若她只是因病生愛,那貿然表白,跟聶雲這王八蛋負心漢有什麽區別?

所以喜歡一事,還是應當徐徐圖之。

至于如何徐徐圖之呢,行歌趴在床上想了想,就從雙修開始吧。

俗人,不要誤會,她可不是抱着什麽歪心思。你想啊,她有鎮魂珠,還學了逍遙游,可以助斐然殊練武,斐然殊武功更上一層,就能更好地為天下武林謀福。反過來,斐然殊指引她修行逍遙游心法,再修習其他武功,她的功力更上一層,就也能更好地普度衆生了。

是不是很有道理?

是不是覺得她簡直是正道棟梁中原楷模了?

羞哉羞哉。

就在行歌被自己的情操感動得淚眼朦胧時,門外傳來一陣琴聲。

斐然殊十指若掃,正彈奏着一曲《君子令》。

擘抹勾打第一令,令人增援承影監視虛月宮。

托挑剔摘第二令,令人調查右護法與紫金教的關系。

歷輪滾拂第三令,令人追蹤龍潛摸清游子仙所圖。

清音妙絕,恰如涼風吹桂子,圓景動清陰,蕙風入懷抱,行歌聽得君子一席琴心若水,心中感慨萬千,不由長嘆一句“大白天的就開始裝逼了”,一拉被子蓋過頭,果斷去睡。

一門之隔,兩樣心思,倒也相安無事。

第二日,斐然殊與行歌出莊,只有秦眠眠與兩位婢女來送。

只見秦眠眠形容哀戚,叮囑了斐然殊幾句小心身體注意安全之後,便拉着行歌到了一邊,連連嘆息,道:“行歌啊行歌,殊哥哥與追魂公子公孫異交好,你……你可要小心……”

說着竟嘤嘤哭了起來,抱緊了行歌。

行歌心下茫然,只得摸着她的背,拍了拍,以示安慰。

倒是一旁的斐然殊看她們抱了又抱,抱了又抱,心中莫名不豫,以扇柄輕點行歌額頭,将她推去一邊,秦眠眠失了扶持險些撲出去,他又反轉扇身支住她,待她站得穩了方才揚扇道:“眠眠好生看家,兄長回來時會給你帶禮物的。”

秦眠眠頓時止了淚,道:“那我要迷藥,會讓男人喜歡女人的那種。”

斐然殊斷然拒絕,道:“不可。顧清渠精于藥道,還是相思蠱吧,得手可能性較高。”

行歌到底良心未泯,在心中為閉關的顧清渠點了一排蠟燭。

斐然殊與行歌相攜離去。山風拂衣,廣袖翩跹,此情此景,行歌不由想起離開洗月觀那一次。不同的是,那一次,前塵茫茫,不見來路。這一次,同樣前塵茫茫,卻有人相伴。

法師啊法師,行歌悟了。

江湖險惡,她這樣的貌美女子,果然需要護花使者。

作者有話要說: 擘抹勾打托挑剔摘歷輪滾拂←是彈琴指法的的術語,沒錯阿斐在強行用百科裝逼【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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