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孤舟訴情衷

鐘鳴長空夕,月出孤舟寒。

斐然殊望着漸行漸遠的鲲鵬號,想起片刻之前,他并未回答問題,而是毀去床板,又輕車熟路找到放置逃生舟的地方,解了一條小舟帶着身邊這姑娘離去,這姑娘全程淡定臉,若非早有所料,便是突發面癱。

“斐莊主這一手順手牽羊,玩得純熟啊……”行歌目光幽深。

斐然殊聞言,抿唇一笑,眸中竟帶了三分寵溺,道:“說什麽胡話,這是餐後散步。”

行歌望了一眼已經化作遠方一個點的鲲鵬號,道:“散得有點遠。”

斐然殊心中有些異樣,皺了皺眉,卻無暇在意。

眼前的姑娘本就膚白,月光之下,頓時顯出了幾分柔弱,江風清寒,吹亂幾縷青絲,拂過她的鼻尖唇畔,又增幾分靈動。斐然殊心中莫名酥麻,竟橫生出幾分不自在,直到看到那姑娘兩靥飛紅,眼神迷離,方才斂住了心神。是了,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

斐然殊笑意更深,身随意動,為她理了理發絲,掩在耳後。長指觸到耳廓之時,指下之人一顫,于是他本想收回的手指突然往下,捏住了那軟嫩耳珠。

行歌全身一麻,慢了半拍才擡起手抓住他的手。

“你,你這是被下了什麽降頭嗎?”

“這要問你了,行歌。”

“呔,胡言亂語!貧道為人清正,豈會對人下降頭!”涉及人品、原則問題,行歌一下清醒過來,義正言辭地扯開了斐然殊的手。她揉了揉耳珠,臉卻越來越紅。

斐然殊也不惱,他寬袖一拂,從小艙內捉出一壺酒,一只酒杯。

他滿上一杯,遞給行歌,道:“清風明月一樽酒,行歌,我有一個故事,你要聽嗎?”

行歌心知他是要回答先前她在大船上問的問題了,突然又有些掙紮。

“如果我說不聽呢?”行歌試探道。

“沒關系。”斐然殊從善如流地笑道,“那我換個故事。”

……服。

行歌仰頭飲了下去,喉頭微麻,是關山月,心中豪氣頓時伴随酒意而生。她閉了閉眼,道:“你說吧,我聽着便是。”

斐然殊別開了目光,望着浩瀚汪洋,陷入遠久的回憶中。

二十八年前,天下各地多宗孕婦失蹤案齊發,為禍甚廣,蔓延兩年之久,江湖與龍門首次通力合作,終于查出是天人教所為,一番圍剿之後,龍門将此案定性為喪心病狂的采花案。

只有道門高人知道,此案并不簡單。

因為經查實,那些孕婦的産期相近,都在七月左右。

而二十八年前的七月初四,與次年的七月十五,正是陰年陰月陰日,那兩個日子出生的孩子只要誕生在至陰之時,就有可能成為鎮魂珠的寄主。

将近兩年的風聲鶴唳之中,京城內外,只有位于京郊,地位超然的景王府在七月十五,安然誕下麟兒。

景王是當今皇帝龍铨的叔祖父,新生兒便是先帝的親弟弟。

衆人皆知,當年先帝是因獨子成了龍門之秀才過繼了龍铨,讓旁系子侄繼位。龍铨前有先帝親子九王爺坐鎮朝堂,後有先帝親弟誕生,龍位似乎越發不穩了起來。坊間盛傳今上對景王這個幼子,欲殺之而後快。

然而事實卻是,來自皇宮的賞賜如流水一般進了景王府,聖上欽賜封號封地,榮寵不斷。

嬰兒滿月之際,國師親臨景王府賀喜,在為新生兒批命之時,卻道出驚人之語。

“貴人面相尊貴不凡,然,破軍星坐守父母宮,夫妻宮無主星,刑克,天命孤弱。”

“若強行留在皇室,恐兩相妨害,皇室長者壽命有損,幼者生年不過十。”

景王府對此并不表态,只是客氣地送走了國師,聖上似乎也并不在意這個批語。結果半年之內,包括聖上、太後、景王在內,十數位皇室宗親相繼病倒,更有兩名皇子暴斃。

最後這嬰兒不滿周歲便被景王親自從皇室除名,逐出京城。

離京之路,殺機四伏,嬰兒卻成功隐去行跡,被送到淩雲峰下,納入天下第一莊的羽翼。

“不滿周歲就能隐去行跡躲避追殺,這個嬰兒是不是成精了?”行歌忍不住插嘴。

斐然殊被噎了一下,道:“自然是有人護送。”

“誰這麽厲害?”多少銀子能請到這位高手當保镖?行歌心裏打起了小九九。

斐然殊看了一眼行歌,吐出一個名字:“妙善。”

“……果然是成了精的。”行歌慢慢地吞下了那口險些噴出去的酒。

這位高手貪財又摳門,看來是多少銀子都請不來當保镖了,行歌有些心塞。

斐然殊面色有些怪異,卻是繼續說了下去。

這名嬰兒拜入斐無邪門下,卻因先天不足,無法習武。

十年之後,嬰兒長成少年,景王卻病逝了。景王府遣盡下人,成為一座空府。也在那一年,少年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卻付之一笑。

人的命運竟能由一人之口舌,随意搬弄,難道不可笑?

天命孤弱,命不過十?他便過了,天又奈他何?

經脈阻絕,不宜習武?他便逆經絕脈了,天又奈他何?

一意孤行,向死而生。

少年武功日益精進,逐漸獨步武林,二十二歲便執掌了天下第一莊,成為仲裁者。

這位少年,自然便是斐然殊。

斐然殊将自己坎坷身世娓娓道來,語中卻無半分自苦,仿佛在講他人故事。反而是行歌眸中含淚,面露不忍。斐然殊見狀,心中愉悅,卻又本能地懷疑這位姑娘心中所想并不一定如他所猜測。

“你是在心疼那名少年麽?”斐然殊問道。

“是。”行歌點頭。

斐然殊心中一暖,如沐豔陽,卻聽得行歌又道:“聽到了二十二歲,那名少年的故事裏除了妙善法師,居然一個女的都沒有,心疼。”

斐然殊臉色一黑,笑容瞬間有些猙獰,道:“就快有了。”

有殺氣。行歌默默挪開幾步距離,小心翼翼地瞟了斐然殊一眼,問道:“從時間上推測,即将出場的應該是故人吧?哇,故人是阿斐你的初戀啊?”

剎那間,斐然殊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比如——

雖然她沒有猜中但也差得不遠了,為什麽有點不爽……

要不要編幾個姑娘出來,啊算了想來想去江湖中沒有配得上我的……

不過這個姑娘真的是不知死活,好想掐死她啊……

最後,化作一抹濃烈笑意,浮上唇角。

“行歌啊行歌,月無極是否說過,我對你并無情意,只是利用?游子仙是否暗示過,我看似在幫你,其實是以你為棋,送你入局?”

行歌雙目微瞠,握住酒杯的手一緊。

只聽斐然殊繼續道:“那年遇到阿聶,她為我療傷,為我修複筋脈。我發現我能感應鎮魂珠的存在,于是在阿聶的幫助下,一次次突破自身極限修練先天功。月無極說得沒錯,我與阿聶并無男女之情,只是各取所需。我以天下第一莊之力供養她,她用鎮魂珠助我修煉。”

“那為何,人人都說……”行歌喃喃。

“自然是我有意為之。阿聶心悅月無極,毀約離去,為防重蹈覆轍,我刻意使你誤會,使衆人誤會,便是用故人舊事絆住你,讓你以為故人對我諸多虧欠。我不信你會無緣無故留在我身邊,所以從你下山開始,不管是哪一方的布局,我都将計就計,直到論道一局成功,你順理成章并心甘情願地留了下來。”

斐然殊一番話說得無情,行歌卻只聽到了那句“我不信你會無緣無故留在我身邊”。

若是之前聽到也就罷了,偏是今日,剛剛聽完他的身世,不由得生出另一番滋味。細想之下,從父母族人,到師父,到故人,竟是真的,一個都不留。含光承影是因天下第一莊的傳承而留下,包括顧清渠、公孫異等人,在他看來,都是各有所求才留下,這竟又應了那一句不信。

甚至于他口中對她的種種利用,想必是連自己都不信了。

不信自己會無緣無故喜歡她,才用種種羁絆讓自己心安。

行歌一顆心像被擲入滾水之中燙過一輪,沉入醋中泡過一輪,又疼又酸。

直到看到斐然殊遲疑地伸出手,撫上她的臉,她才發現,她竟然哭了。

“為什麽流淚?”

斐然殊的聲音緊繃,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停在她臉上的手指,正微微顫抖。

“心疼你。”

行歌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斐然殊渾身一震。他遍搜看過的才子佳人小說,備好腹案數個。若她罵他卑鄙無恥,便用親吻堵住她的嘴。若她黯然神傷,便擁她入懷。若她反應暴烈不肯原諒,便先敲暈了,事後補償……卻不曾想過,行歌是如此反應。不怪,不怨,不怒,反倒……心疼他?

斐然殊手中一緊,将行歌拉到自己面前,一對深眸注視着行歌,似要将她看穿。

“行歌,你似乎沒有聽明白。我圖謀你的鎮魂珠,又将你推到風口浪尖,成為龍門與國師清輝真人的目标……”

話未說完,唇上突然被啃了一記。

“色字頭上一把刀,牡丹花下風流鬼。阿斐啊阿斐,你真是我修行路上的魔障。”

行歌一本正經地說着,卻舔了舔嘴角,笑得有些流氓。

斐然殊難得地呆了,一雙狹長鳳目眨了又眨,腦中一片空白。

行歌見狀,只好嘆道:“是是是,你說的我都聽明白了。單說論道一局吧,道門意在逼天下第一莊入局,龍門意在推波助瀾唯恐道門不亂,國師想借道門與你之手确定鎮魂珠的存在,而你,将我變為衆矢之的,自然也有你的目的。無非是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見到斐然殊驚訝的目光,行歌憤然,道:“貧道一直背負着與美貌不符的機智,是你不信的。”

斐然殊收回驚訝的目光,道:“繼續。”

行歌撇撇嘴,分析道:“照你所說,國師勢力龐大,可你只帶着我一個人上路,想來含光承影應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一路上不少埋伏,我雖不是次次都察覺到了,但總有那麽一兩次耳朵沒聾吧?加上遇到小仙仙,多少明白了,龍門暗中相助,想必你是與他們達成了什麽默契。以我為餌,以龍門為刀,同時派含光承影等人暗中剪除國師遍布各處的勢力,如此一來,一舉除去國師一黨的勝算又多了不少。”

斐然殊目光灼熱,長指撫至行歌唇角,流連不去。

他柔聲道:“國師野心勃勃,先後建立天人教與紫金教,從不放棄尋找至陰之人,我便是被鎖定的人選之一。随着我的武學日益精進,他更加懷疑我身懷鎮魂珠,直到月無極武學突然突破之後,他才發現了你。”

承影跟蹤月無極回虛月宮,發現右護法有異,于是他便讓鴿房去查了,果然那人是紫金教教徒,加入虛月宮的時間,也與行歌随月無極回宮的時間相去無幾,顯然是國師設下的暗樁。想必月無極會喬裝上淩雲峰查探,也是這個紫金教徒在推波助瀾。

不惜三方驗證,求得鎮魂珠的所在,不禁令人贊嘆國師心思缜密之餘,也懷疑他的目的。國師的武功在武林早已難逢對手,朝堂經營多年,也是一手遮天,卻仍費心籌謀二十幾年,招攬了衆多篤信他的教徒,奪取鎮魂珠當真只為了修練武功?

斐然殊分神之間,指下力度不自覺加重。

“疼……”行歌叫出聲。

斐然殊回神,見行歌臉上紅痕,眉心一蹙,不假思索便将唇印了上去。

令人心悸的溫柔。

行歌麻了半邊身子,心想這厮挺會利用自己的皮肉啊,可恨她自己也沒出息,偏就吃這一套。哎,最難消受美人恩吶。正想側過半邊臉頰來個歪打正着偷個香,忽然整個人被抱入懷中。

夜沉沉,流雲閉月。一雙人,一個懷抱,天地此刻圓滿。

行歌只覺混沌半生,記憶不全,今日方得心安,才知此處便是歸處。

“原來我喜歡聰明的姑娘。”

斐然殊的聲音中帶着悶悶的笑意,因為終于找打了行歌的一個優點,而心情愉悅。

行歌身量不高,伏在斐然殊胸前數心跳,聽到這話就不高興了,“你的喜歡太單薄了。”

“如何不單薄?”

“你也喜歡一下我的美貌。”

“我考慮一下。”

這還要考慮?行歌有些怒了,正要發作,卻察覺到斐然殊的身體忽然僵硬起來。

“怎麽了?”行歌問道。

斐然殊沉默半晌,道:“如果我說,我還喜歡水上功夫好的姑娘,你會如何?”

行歌後知後覺地仰身,環顧了一下四周。

無盡汪洋,一葉孤舟。四面天不亮,必定有風浪。

而斐然殊終于想起此前望着“鲲鵬號”離去之時,他心中閃過的異樣感覺是什麽了——他與小舟這種東西八字不合,曾有過溺水經驗。

行歌顯然也想到了溺水那件事,目光頓時意味深長起來,“阿斐啊阿斐,這下你可能要愛死我了。我的水上功夫好到,可以徒手救起兩個壯漢啊!”

這一刻,斐然殊莫名覺得,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煎餅果子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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