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衣白雪
蘇弟兒被人叫做怪物，因為她是禍國妖姬蘇妲己的女兒，生來就是一張畏懼光明的惡魔臉孔。
而她，冰雪容貌，洛水才情，一笑傾城，是各地諸侯都不惜為她塗炭開戰的花情情。
卻不巧，她們愛上了同一個男人。
花情情伏在床榻之上，痛苦地捂住心口，任是個男人便怎麽也無法不去憐惜，不再忍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然後，她開口，痛吟哀求。
朗無心因那哀求而皺眉，手中的細劍刺進了蘇弟兒的胸腔。
似乎是還顧念些蘇弟兒往年對他的癡情，下手遲疑，速度減緩，可這也增加了蘇弟兒的疼痛。鮮血迅速在蘇弟兒的心口蔓延開來。
蘇弟兒悶哼，目光越過朗無心的肩膀，看到床榻上的女人，正斜眼看她，嘴角挂着冷笑。
她心痛，痛到了極致，自己用命來愛的男人，怎麽會喜歡上這樣一個惡毒的女人，卻要一直狠心無視她這麽多年守在他身邊的隐忍付出。
“我從未……從未，跟你多要過什麽？”寵愛？名分？甚至尊嚴？
她把能給的都給了出去。白面桃花的面具遮掩住她臉上的心碎絕望，張口便有鮮血從面具之下漫出。
說完這一句，蘇弟兒轉身踉跄幾步，朝房門外走去。此時她已是沒了半條命去，才走幾步就無力摔倒在地，她咬着牙掙紮，蹬掉了鞋子，還是赤着腳堅持想要逃離這個房間，這個宣告她無意義的一生徹底失敗的房間。
一襲張揚的紅衣沖出門外，紮進漫無邊際的白雪。
朗無心跟在後面，神态從容而無情，最傷人的，莫過于他的冷漠，蘇弟兒努力了一輩子，幹涸了血和淚也化不開的冷漠。
“情情她需要你的七巧玲珑心。”他居高臨下地說，不帶有一絲感情。
感情？這種朗無心身上本就匮乏的東西，蘇弟兒似乎只在他看花情情的時候才見過。
而七巧玲珑心，這是一個多麽愚蠢而荒唐的玩笑。
“朗無心啊朗無心，你……你真是個無心負情的……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說完，蘇弟兒背轉過身，張開雙臂，迎着那漫天的雪花，轟然倒下，将自己埋葬在無暇的白雪中。
他要那顆心，那顆心啊，不是早就給了他。
朗無心看着那飄然隕落的一抹紅，微微皺眉，可他不悅那一種突然溢在心間酸澀的味道。
于是，手轉劍落，白面桃花掉落，朗無心看去她死後的臉，那一張彙集了全世界柔情嬌美的面容，渾然天成的自然風流，便是十個、一百個花情情也無法企及。
還有……和那一雙在心髒停止跳動後仍無法合上的雙眼，此刻正怒視這上天，帶着熾烈的怨恨。
從來冰冷無情的心，也感到了一絲絲的不妙。
朗無心當然要感到不妙，因為那個時候，蘇弟兒怨恨的魂靈已經附着在他的背上，一雙赤紅而不甘的雙眼則緊緊盯着他。
看着朗無心的鞋踏上了她自己的屍身，剖胸取心，動作幹脆利落。
蘇弟兒堅持着紅色衣裳，只因他一句：你穿紅很美。可現在，這濃烈的紅竟讓她的血都模糊了。死在最愛的人手裏，她已卑微到塵埃裏。
那個時候，蘇弟兒想，如果能再活一世，她定要讓他也為她生不如死地活過一世。
接下來的日子裏，她看朗無心用她的心，為花情情做了藥引，花情情卻喝不下那一碗苦味到讓人遏喉的湯水，用她心髒熬制的湯藥于是被倒掉，可花情情的心痛病卻神奇地痊愈。
十天後，那個人來了，玄容。他是這世上唯一讓蘇弟兒體驗過溫暖的人。他将她從惡主手中領養回家，教她讀書識字，給她力量不再畏懼自己那一張怪物般的臉，他是她永遠的心靈依靠。
玄容于她，是父親，是師父，是摯友。
玄容這個人一向閑雲野鶴，無欲無求，淡泊名利，可朗無心和花情情卻是跪着接見的他。
他在仆人的引領下，看見被停放在畜生棚舍的屍體。玄容掀開裹身的草席，屍身上好些露出來的部分已經遭到了家豬的啃咬喰食。他跪了下來，渾身如遭受了巨大恐懼一般止不住地顫抖，然後猛然吐出了一口鮮血，噴濺在蘇弟兒仍舊沒有合上的雙眼中。
孤魂狀态的蘇弟兒，便感到雙眼一陣火辣辣的強烈感覺，不痛，也沒怎麽舒坦，
身後的朗無心竟然慌了，他忙上前，預想攙扶玄容，卻被玄容一把揮開。
玄容脫下自己的外衣包裹住蘇弟兒的身體，然後搖晃着身體站了起來，斜眼看向跪在自己腳邊的朗無心，他說：“是我，把她送到你身邊，你竟敢……讓她這般凄涼死去，死不瞑目！”
聞言，顫抖的人換成了朗無心。
玄容走了，抱着蘇弟兒殘破不堪的屍身，如他來時一般安靜無聲。
而蘇弟兒的冤魂卻仍困在這深宅大院，當天晚上，一批來自歲月城的鬼面人闖入朗無心的家門。深夜裏，他們就站在朗無心的卧房門口，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仿佛鎖魂的使者已然融入夜色。
這些人都曾經是朗無心的部下，他默默勒令全府上的人都聚集在這個院落，一個不許少。
花情情擔憂地看向這群陰森的鬼面人，他們身上自帶着不祥死氣，然後走到朗無心身旁，将柔軟的小手輕輕搭到他的手臂上，模樣柔弱怯懦，輕聲問道：“夫君，他們想要幹什麽？”
這就是蘇弟兒做不到的，做作的殷切溫柔，虛情假意，強裝軟弱，吸引着男人來保護自己。
可就是這樣一個虛僞的女人，偏偏緊緊攅住了那個男人的心。
然而，令蘇弟兒也不禁詫異的一幕出現。
衆人反應過來時，朗無心正慢慢将他那出神入化的細劍從花情情的身體裏抽S出，男人修長分明的手覆上花情情的臉，那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他溫柔地對她說：“別怕，等會兒我就來陪你。”
花情情的死拉開了今夜這場絕命屠殺的帷幕，再然後，便是沒有任何懸念的死亡，整個山莊上下三百一十七條人命都葬送在這院落之中——卻是死在了自己的主人朗無心的劍下，屍體堆在朗無心和鬼面人周圍，形成了血氣撲鼻的圍牆。
兩刻鐘的時間，這府上便只剩下了朗無心他一人。
鬼面人們停止了旁觀，開口對朗無心說道：“郎左使冒犯了，主上的命令是，痛不欲生。”
“當啷”一聲，是朗無心扔掉了手中的劍，他沉默跪向西天，虔誠叩首。
而此刻，朗無心生前喜歡過的那一抹紅，正嘶叫着飄蕩在他身邊，無奈地尖叫，抓撓，撕扯。她面目猙獰，她瘋癫如狂，蘇弟兒不甘心，不甘心他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在別人的手裏！
可他們的世界，仍舊是安靜的。
朗無心面容肅穆，朝西叩首三回。
而蘇弟兒那透明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從朗無心的身體中穿過。
整整一個晚上，朗無心幾乎體驗了這世上每一種慘無人道的酷刑，歲月城鐵骨铮铮的座下左使，也在那一夜叫出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哀求。終于在天邊魚白之際，沒能熬過。
鬼面人悄然離開，大火席卷了這裏，沒人知道這個山莊在這一夜裏發生了什麽，也不會有人記得這裏曾經的繁榮輝煌。一陣風吹來，将那挂在屋檐下身着紅衣的厲鬼吹遠，仍舊全然的沉默。
痛覺再度回到蘇弟兒的身體，腦中似有一下急猛的鈍痛，五官六感又都不見，包括她的思想。
妲己妖嬌起衆憐，臨刑軍士也情牽。
……
桃花難寫溫柔态，芍藥堪如窈窕妍。
……
憶昔冀州能借竅，應知閨內善周旋。
……
從今嬌娃何處歸，化作南柯帶血眠。
……
蘇弟兒再回複意識的時候，耳邊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便是這首口水歌謠。
可第一眼看到的人，竟是玄容。生前唯一痛愛過她，死後亦是唯一為她收屍的人。
恰逢桃李争豔時節，城內四處芬芳盛放，正如下雪了一般地揚撒着花瓣。
蘇弟兒的視線穿越飄揚的花瓣，正看見了他的臉。
桃花樹下，古井之畔，如珠似玉一般精致的男人。
他攤開手掌，落下幾枚粉黛花瓣，莞爾嗤笑一聲，懶懶念了方才歌謠中提到的名字：“蘇妲己……”
蘇弟兒飄了過去，是的，她現在仍舊是飄來飄去的狀态，雖然她很費解這個事情，也費解為什麽朗無心會被自己的部下處死。這一個一個的謎團一股腦塞進了她簡單的腦子裏。
但是此時，她趴到玄容的身側，瞪着那一張年輕的面容。
儒雅青衣，做書生打扮，眉眼還青澀明麗，可……這應當是屬于至少十年前，還是少年時玄容的面容。
蘇弟兒擡手觸碰玄容的身體，卻從他的身上穿了過去，她又擡手在玄容眼前揮了揮，玄容的嘴角此時微微彎起。
“啊！”蘇弟兒驚呼一聲，飄開一米遠。以為玄容見鬼了，看見了她，才反應過來，他的視線穿過了自己的身體看向了自己身後的景象。
幾個才午睡醒來的羊角稚童，束着紅布肚兜，臉上猶帶着睡痕，在自家門前嘻嘻哈哈，追逐跑鬧了起來，孩童的笑鬧感染那青衣白面的書生，跟着眉眼漫上惬意趣味。
她環視周圍，那銘刻着大商律法的石柱，早就該在二十年前就被周朝官員銷毀，那村婦娘子束發的發簪款式，早在二十年前因着周朝帝王一句若是穿衣麻線針，而被婦女們鄙棄……
蘇弟兒穿牆，撞進了一戶人家，尋到日晷，周成王貳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