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解家做粗活的丫環趁着上街買菜的時候,跟魚販閑言閑語,說自從太太死後,少東家已經燒了三天三夜了。請大夫來看了好多次,吃了不少藥,那身體就是燙得像團火——啥,我怎麽知道的?……我當然沒摸過!——你別胡說啊!!——我、我都是聽說的!!

黑眼鏡靠着解語花的床帏站着,要是有人敢多嘴趕他出去,他就照着那人的後頸一下,打得人立時一邊抽搐一邊口吐白沫。這幾天除了送水送藥的丫環和大夫,誰也不敢靠近東家房間一步,不光是忌憚那個瞎子亂打人,更怕的是東家萬一真出了點什麽事,自己死也脫不了幹系。大過年的,解家的氣氛陰郁得像化不開的霧,配上一屋子麻布白幡,鬼氣森森。

黑眼鏡看着床上的解語花,已經昏睡好幾天了,高燒怎麽都不退,怎麽樣都醒不過來。他心裏後悔到死——該不是就是那會兒受了寒吧?黑眼鏡半跪在床邊,解語花的臉色蠟黃蠟黃的,眼皮都泛着一層青氣。黑眼鏡用嘴唇輕輕蹭着他的額頭,燙得吓人。他默默地想:花兒,醒來吧,大不了你醒來我再也不碰你了,要我立刻離開解家也可以……

然後老天爺跟黑瞎子開了個很大的玩笑,當天晚上,解語花的體溫真的漸漸降下去了。

黑眼鏡笑呵呵的,靠着床帏看丫環服侍解語花吃藥喝粥。解語花燒雖然退了,人還虛弱得很,碗都拿不住,那小丫環每喂一口藥都要心疼地吹半天,生怕燙壞了東家的嘴皮子。後來連秀秀都跑過來了,跟黑眼鏡兩個人每天守着解語花的床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退讓一步……就是這樣鬧心的環境,解語花的病還是一天天好了起來

這天晚上,因為大夫建議大病初愈,可以泡個熱水澡,有利于發汗,霍秀秀和黑眼鏡被一起扔了出來。秀秀扁着嘴老大不高興,黑眼鏡戲谑地看一眼秀秀怒氣沖沖的包子臉,哼着小曲一路溜達出去。

在解語花房裏呆了這麽多天,連今天是什麽日子都搞不大清楚了,聽着炸個不停的爆竹聲,想來是小年到了吧?迎財神的好日子。夜幕清澄如洗,滿天星鬥就像一大堆金子,又像古墓裏的螢火蟲。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比喻,黑眼鏡想了想,真想不出什麽其它形容了。要是解語花此刻好好的,大概能說出些什麽更好聽的句子來罷。

黑眼鏡撓撓頭,自己在解語花昏迷時發的誓,沒想到居然真的靈驗了,想來想去,還是不能欺騙佛祖,萬一報應來了,指不定報在誰身上呢,說不定下次解語花就不是發燒這麽簡單了。

他無奈地笑着搖搖頭,不甘不願向大門口挪着步子,一邊四下看看這的解家大院。

習慣了這生活,還真是舍不得走啊。

正在左顧右盼,忽然瞥見個白色的人影穿過走廊,飄飄蕩蕩地向書房走去。黑眼鏡吓了一跳——解語花不是才剛剛能下床麽,怎麽就一個人跑出來了??照顧的人都死了麽?!

解語花腳步都是虛浮的,像個鬼影一樣飄進了書房,黑眼鏡在後面悄無聲息緊緊跟着。這次他不敢造次,在門口就停住了,巴在窗戶上聽。

解語花跨進門檻,環顧四周。這房裏的一切如常,桌椅和地面都收拾幹淨了,沒什麽能證明這裏發生過的事。想來是黑眼鏡自己動的手,不然他斷不可能封了整個解家的口。解語花坐在那張老紅木椅子上,撫摸着桌角光滑的邊緣,母親的镯子還靜靜地放在上面,就在師傅送的筆架邊上,一切如舊。

他腦子昏昏沉沉的,大部分都不記得了,只有一點殘存的零星片斷告訴他,那大概不是一場春夢。解語花擡起手,看看胳膊,又摸摸胸口,突然好像不大認識自己這個人了;再看看那些熟到不能再熟的東西器物,好像也都帶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再茫然地擡起頭,好像這屋子,這天地,都有些詭異了。

黑眼鏡隔着窗戶紙偷偷看,解語花的眼神空洞洞的,以往那種機靈中帶着一絲俏皮的勁兒一點也找不到了。他默默心道,花兒,你別這樣,我會不放心走。

解語花呆呆地坐了好久,最終低下頭,痛苦得渾身都在顫抖。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萬分屈辱的事,想強迫催眠自己忘掉都不行。

許久,他突然擡起頭,眼珠動了動,方才痛苦的表情漸漸消失,反而變得異常平靜。解語花撐着桌子站起來,像是下了什麽很重要的決定,将母親的镯子收進了抽屜裏,将師傅送的筆架放進了櫃子裏,将自己小時候那些玩具一起撥進一個大盒子。

然後他打開櫃子的門,抖開那套靜靜挂了許久的花旦的戲服,細細地凝視了着,這衣服是二月紅師父特別為自己定的,上好的料子和刺繡,準備他哪天成了角兒,也有身配得上身價的好行頭。師傅走了之後,解語花就沒再唱過,這衣服也一直放在櫃子裏,從來沒碰過。

黑眼鏡在外面看着,開始還覺得心疼,漸漸越看越糊塗。

解語花将行頭穿戴好,便對着櫃子裏那面古董銅鏡,開始整理頭發。窗外的黑眼鏡看着鏡子裏反射出解語花的臉,臉上專注的神态,俨然是要登臺唱一場大戲。可惜這裏胭脂水粉、油彩珠翠一樣沒有,只能素面紅裝了。

解語花稍稍側過臉,看看自己的鬓角是否齊整,微微眯起的鳳眼,直叫黑眼鏡看得呆了。然後他站起來,在黑暗中對着那面鏡子,不急不緩擺了一個姿勢,便開始唱詞。

珠玉般圓潤的聲音,綿軟悠長的戲腔,就像在水裏化開的墨,餘韻袅袅,不絕于耳。

一曲傾人城,再曲傾人國。

黑眼鏡腦中突然蹦出這十個字。他看解語花的舉止,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原本痛苦的表情漸漸舒展,蒼白的臉色,竟也有了一絲紅暈,這才明白唱戲之于解語花,不是業餘愛好謀生手段之類,而是重于生命的所在。解語花,解語花,原本就是藝名,他是這世間最高貴的戲子;解家的小九爺什麽的,也許才是一種掩飾罷了。

解語花一邊唱着,一邊審視着鏡子裏自己的身姿,蘭指纖纖,仿佛下面便有萬千觀衆在如癡如醉地喝彩。其實只有黑眼鏡一人在窗外聆聽;其實在解語花自己看來,這不過是一出投入的獨角戲罷了。

直到他唱了幾句,突然破了一個音,曲兒戛然而止,然後便撐着桌子開始咳嗽,看來是身子還沒好全。

黑眼鏡在窗外苦澀一笑,心道,花兒爺,走之前能得你一曲送行,也是我天大的福分。

他在黑暗中借着月光,最後看一眼解語花的輪廓,無聲的做了一個口型:“——願小九爺,千秋萬代,洪福齊天。”

黑眼鏡落魄地轉身,剛要邁下臺階,聽到身後的聲音響起:“——你去哪兒?”

黑眼鏡愣住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是誰在叫自己。他回頭一個箭步沖到房門口,扒着門框還是沒敢進去:“爺,你叫我?”

解語花看他那個急切的表情,就像一條搖頭擺尾的大尾巴狼,又好氣又好笑:“你連人話也聽不懂了?”

“懂!懂!”黑眼鏡樂颠颠蹦進屋來,舔着臉道:“花兒爺有什麽吩咐?”

解語花将那重死人的行頭脫下來,道:“嗓子幹,給我倒杯茶來。”

黑眼鏡疑惑地看他一眼,卻沒有立刻樂颠颠跳出去,反而有幾分猶豫。

解語花看他一眼:“怎麽了,又聽不懂人話了?”

黑眼鏡正了正色,道:“花兒爺,你……不……不怪我?”

一炷香之前解語花還行屍走肉一般,怎麽一支小曲兒的功夫,就跟沒事人似的了。黑眼鏡不僅不解,甚至有一種被耍了的愠怒。

解語花冷笑道:“豈止啊,我簡直恨你入骨。所以才留你在身邊慢慢折磨,等到你沒有利用價值了,就一腳蹬開。”

黑眼鏡詭異地嘿嘿一笑:“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小的這就給花兒爺斟茶去。”

他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止不住臉上的笑意。

佛祖啊,對不住,我又不想走了。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給解語花消災擋劫。神來殺神,佛來殺佛。

解語花望着黑眼鏡屁颠屁颠跑走的身影,心裏面五味雜陳。

九爺的教誨,凡事都要往利益最大化的方向去考慮。既然這事兒張揚出去對自己毫無益處,這人又有極高的使用價值,那還是留在身邊比較穩妥。這麽想想,原本那種又羞又氣的感覺也就漸漸平靜了,就算想發怒想摔東西,也沒那個氣了。

解語花心想,是這麽個理兒。自己剛才說的都是實話,不知那瘋子理解到什麽地方去了。

世有解語花,憑誰花解語?

只因他忘了自己還小的時候,二月紅教的一句話。

情,起之不知所以。

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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