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複他的是一陣扼住咽喉的沉默。
“既行,既行,你別急,我會把他找回來的。你信我,我……”
那邊回得冷靜而克制,“在哪裏?”
“啊?我在醫……”
段既行的聲音沉而穩,“在哪裏不見的?”
“在、在九一那。”
那個治安奇差,破敗老舊,烏煙瘴氣的棚戶區。
他膽戰心驚,生怕段既行接着問他為什麽要帶江沅去那。
段既行的語氣冷靜得林放膽顫,“聯系人去找沒有?”
就算段既行看不到,林放還是狗腿似的忙不疊地點頭,“聯系了聯系了,我這邊能幫上忙的所有人都聯系了 ”
電話挂了。
林放看着被挂斷的手機,真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沒事幹嘛帶傻子去那!又猛地想起什麽來,蹿進車裏就趕緊打轉往回沖。
他一腳踹開桌球室的門,昏暗的小房間天花板吊着一盞老舊弱光的白熾燈,被這豪氣幹雲的一腳踢得屋內的燈影都晃了幾晃,室內煙霧缭繞顯得烏煙瘴氣,一夥人扭過頭拿着桌球杆正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林放沉着臉揮開那些嗆人的煙霧,又蠻不客氣地擠開幾個嬉皮笑臉和他打招呼的手下,終于在裏頭那張二手的按摩椅上找着了人。高大的男人原本用帽子遮着臉在打盹,被他砸場子似的這麽一吵頓時清醒了,落拓不羁的匪氣,外露的精壯臂膀和幾道盤踞的刀疤,莫名有種粗暴直接的性吸引力。
他朝林放擡了擡下巴,眼底有點稀疏的笑意,逗小狗似的招呼他,“喲,少爺,怎麽殺個回馬槍啊?有東西落這了?”
林放一把提起他前襟,“媽的狗逼,你死了!”
“嘿,怎麽罵人啊?”
“人在你這不見的,我找人弄出這麽大動靜,你給我裝不知道?”
“不是,少爺你要找人還不容易?你哥手下那麽多人,找我個退伍傷兵做什麽?缺我手下這幾個歪瓜裂棗啊?”他倒會避重就輕,平時幹的什麽勾當不說,單說自己是個退伍“傷”兵。
“我不管,人在你這丢的,你難辭其咎!”
“哎呦,說成語來壓我啊?我小時候家裏窮,沒讀過書,人粗,少爺教教我這‘難辭其咎’什麽意思呗?”
後頭一夥打桌球的哄笑了起來。
林放不吃他這不分輕重緩急的一逗,狠狠在他那張二手按摩椅上蹬了一腳,他慣會使喚人,“我沒空跟你在這打哈哈,我把人給丢了,你得給我找!”少年皮膚薄嫩,一急眼就泛紅,“我知道你藏人厲害,之前你稀裏糊塗把我給綁錯了,我哥都找了大半個月。但他不行,他是個傻子,受不了吓。”
“啧,這都一年前的事了,你還抓着我呢。再說,這跟我會藏人有什麽關系,又不是我幹的。”
林放只看着他,少年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服了你了。”他終于舍得從那張礙眼的按摩椅上起身,高大的身型在這小桌球室裏甫一站立給人一種奇怪的威壓。他搖着頭,很有幾分無奈,“來來來,趕緊去查查,有沒有哪個缺心眼的把我們少爺那誰給弄了?挨個查清楚了,別讓少爺又幹跑幾趟。”
林放仍不滿意,“整個市都得查,我知道你管得動他們,人不見才一小時,一定查得到。”
“說好的就在這塊兒丢的,還讓我給你整個市都翻過來啊?”
林放看着他,雪白精致的臉蛋冷着,下巴微昂,“你綁了我大半個月,我哥就因為和你是朋友沒和你多計較,那我吃這個悶虧誰……”
男人連忙打斷他,“行行行。”他低着頭,擡眼笑的時候眉毛跟着挑起來,幾乎在舉手告饒,“那十幾天您估計得賴我一輩子,活該欠你的。都聽見了吧?馬上給少爺找。”
他随意地朝上伸了個懶腰,渾身骨頭直響,兜着林放往外頭去,“走吧,少爺,找人去。”
林放抖開他的手,擡步就走了,扔下一句,“找到通知我。”
男人原地笑了一聲,手下人給他點了根煙,“這脾氣,跟他哥一個樣。”
他倒不是還只能住這個陰舊得堪比地下室的桌球室,但是他從這發的家,他自己說是愛這股窮味兒,天生的泥腿子,戀舊,沒事幹的時候總也往這來躲閑。
他懶散地把煙叼在嘴裏,閑庭信步地走出了門,身後這群打桌球高個兒一個個面色肅然地跟了出來。
段既行一天輾轉了十幾處地方,處處撲空,他一言不發地坐在監控屏前,兩手交握,臉上毫無表情,只一雙又黑又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和警察一起排查所有可疑車輛。
這種漫無目的、毫無成效的搜尋,随着時間流逝在一點一點蠶食他的理智。
他恨不得綁走江沅的是一心為錢的綁匪,最好馬上給他打個電話來漫天叫價,這樣至少他還能知道江沅是不是安全,再幸運一點,或許他還能聽一聽江沅的聲音。
他尚存的冷靜是爆發前的沉默,像架一點即燃的火炮,似乎都隐隐可見他身邊陰沉的氣旋,危險而脆弱。
林放把人給丢了,慚愧得額頭都要垂到腳尖。段既行一眼也沒看過他,從始至終當他不存在。段既行當林放不存在,林放不能也當自己不存在啊。
江岩汐還在醫院,狗也得照顧,段既行是絕對不會分神再管這些的,無疑都成了他的活。林放牽着狗,不停祈禱江岩汐病得再久一點,再少問江沅一點。
他整天跑上跑下,思慮又重,急得牙龈上火,左邊腮幫子腫得老高。偏偏他這毫無消息,九一那邊都查了兩趟,還是沒找着,他就不明白了,這麽大一人還能真人間蒸發了嗎?急得都發了瘋,紅着眼,使勁扒拉着狗問它,“你顯顯靈吧?傻子去哪了,他養了你那麽多年,你能跟他心靈溝通一下嗎?我求你了,你趕緊把他找着吧,我要死了!”
段既行所有的理智終于在江沅失蹤的第二天午夜降臨時宣告售罄,他狂躁不安,神經緊繃,發洩地握碎了一個杯子,瓷片紮了他一手。沒人敢上前清理,所有人都發現他在崩潰的邊緣,任何風吹草動都是在割鋸他的神經,愈加戰戰兢兢,一句話不敢多說。
他扶着額,慢慢、慢慢低下頭去。
他想起那時候,江沅對段知筝說,“才不是,你騙人,才不是!”
怎麽會不是呢?
當然是。在暗了燈的樓梯上借着別人的手把程盈推下去,故意引導才9歲的段知筝往魚龍混雜的棚戶區去,專給段進延找不痛快,他數不清自己做過多少事。
他才不管手段低劣還是肮髒,是心血來潮還是蓄謀已久。
很多都是他十來歲的時候幹的,他那時候每晚做夢,都是自己拿着精鍛的日本刀利落地一刀砍下段進延的頭。因此他把軍刺捅進段進延肩頭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他覺得痛快,痛快得不得了,夢想成真的那種喜悅,稱得上大快人心。
他毫無羞慚并以此為樂。
可他現在怕了,他怕得根本不敢想會發生什麽,江沅又會遇見什麽?他其實不怪林放,他怪自己。他真想回過去狠狠甩自己一耳光,他怎麽敢心安理得地把江沅交給林放,怎麽能讓江沅出現在那種污濁不堪的地方?
那一帶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吸毒的,混道的,窮兇極惡,很多人販子。
那是他上次設計讓段知筝被拐走的地方。
這是報應。
段既行坐着一動不動,他閉着眼睛,努力放空自己。他開始漫無邊際地想象,并且開始忏悔。
是的,忏悔。
他早該想到的,人生的以物易物也不全然是好的,他既然用前十幾年所有缺席的好運來換自己遇到江沅,那他這麽多年來信手造的孽又該用什麽來還呢?
還是沒有消息,到處都沒有消息。
怎麽可能沒消息,那麽多人在找,那麽多關口都在盤查,人剛不見就開始找,怎麽會找不到?
那就證明不是找不到,是有人故意讓他們找不到。
拳頭都要捏碎,他忽然猛地擡起頭來。
他沖進段進延在城東的房子,不顧一切殺到他面前的時候,已經是個走投無路的末路狂徒了,仍強撐着那副兇戾可怖的表相,“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在書房裏亂踢亂踹,歇斯底裏,像發了讓人癫狂的癔症,“他在哪裏?你把他藏哪了?馬上還給我,還給我!”
整棟屋子的人都被他弄過來了。
冷眼看着他發瘋的段進延騰地從書桌後站了起來,“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段知筝站在門口,和她媽程盈緊挨着,對段既行的出現既怕又厭。女孩聲音脆生生的,“段既行,誰讓你進我家的,滾出去!”
段既行聽見聲音,緩緩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扭回頭來和段進延對峙。他反手指着段知筝,咬肌顫動,牙關咬得幾乎滲血,“你不把他還給我,我就殺了她。”他死死盯着段進延,一雙血紅的赤眼,像個走火入魔的瘋子,用冷靜的語調說着最癫魔的話,“我會讓你們親眼看着她死。現在,現在還給我,快點。”
程盈吓得緊緊把女兒捂在懷裏,尖利聒噪的叫聲像個壞了的舊聲響,尤其刺耳,“段既行!你瘋了,神經病!來人啊,報警!把這個瘋子抓走!!”她無助地哭喊起來,“進延,進延……”
段進延心下巨震,他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能震懾住這個已然瘋魔的兒子,無濟于事的暴力還是從不被放在眼裏的父權,都仿佛不堪一擊。他冷靜了下來,出乎意料的冷靜,他走上前,平視着快與自己齊高的兒子,“不管你要做什麽,不是我。”
這句話卻像一針強力鎮定劑,段既行竟然真的慌張了起來。
盛怒之下的段既行內心是極度惶怕的,他原是認定幕後主使是段進延才能短暫地解脫,可如今段進延篤定地告訴他,“不是我。”他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悶棍,身上那股狠厲淩人的勁一下被抽去了,像個被紮破的氣球,迅速幹癟。
他站在書房中央,全身隐隐顫抖起來,眼珠病态不安地左右轉着,差點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像江沅恐懼到極點發病的樣子,神經質般地喃喃念着,“我殺了你,我殺了你,還給我……”
這樣的段既行讓段進延忽然一陣恍惚,段既行長得像他,只一雙眼睛像極了蘇頤,卻滿身都是蘇頤那股子寧折不屈的韌勁。他有時候看着段既行,活像是自己的軀殼裏嵌了一雙蘇頤的眼睛,他既膽寒又心虛。
他恨蘇頤,他恨蘇頤不解釋,恨蘇頤不低頭,恨蘇頤滿身銳刺不是個恭順溫柔的小女人。可不固執、會服軟、會低三下四的蘇頤還是蘇頤嗎?
他不知道。
他最恨蘇頤那麽簡簡單單就死了,死得那麽不明不白,那麽猝不及防,讓他後悔都沒有半點餘地。他寧願相信自己沒錯,蘇頤是罪有應得,她該死!
他只要不再查,把真相永遠定格在蘇頤死的那一刻,自己就永遠沒有錯,蘇頤就永遠是吃裏扒外的蕩婦,段既行就永遠是茍存于世的雜種。
就算每天在床上死死掐住程盈的脖子,一邊吻她一邊叫她蘇頤,他也願意,他沒有錯。
可段既行活着,像個惡鬼羅剎似的活着,那一刀捅下來的時候他差點以為是蘇頤來找他償命來了。不可言說的,他那一瞬間獲得了某種神經深層的高頻率愉悅。
在自欺欺人的謊言被段既行那句“我是你親生的雜種”直接戳穿之後,他陷入了空前的恐慌與負罪感。在醫院的病床上,蘇頤幾乎夜夜入夢來。
是我知錯了讓你高興還是兒子狠狠教訓了我讓你高興,我這麽慘你來看笑話了嗎?
他甚至不想出院,他怕換了地方蘇頤就不願意來了。
她那麽挑剔,家裏的花不新鮮就立馬要換,他衣服穿錯了也要受她一個白眼,有的是驕縱的小脾氣,見到一個和自己長得相像的女人,肯定要氣得晚上掐他。
他看着段既行,像穿透他狠厲的皮囊看見他怯小無依的靈魂,“既然不在我這裏,你怎麽不去問問你爺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