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會

葉裏的冬天很冷,這麽多年我還是不能習慣只披一件外袍就出門,而眼下半點由不得我。

街道上一片皚皚的白雪,不便行車,靴子踏在碎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我抹了把頭發上的雪片,拉緊兜帽下的絲繩,拼命地向前跑。

我要去見他一面,去落井下石、說幾句讓他難受的話,我實在是樂意至極。

我就是存心想看着他被趕出城。這種人活在世上,既然不能給別人帶來一點點的舒服,那還有什麽意義呢?何況他的罪孽就是下輩子也洗不清了。

真是活該。

半個時辰後,我要對他說再也別回來了,不僅葉裏裝不下你,全天下都裝不下,你可以考慮找個地方隐居起來,在反省中度過餘生。

當然我是不可能得到回應的。我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吃過大虧的人,難免會像我一樣變得刻薄起來。但是我沒有一絲一毫同情他,這樣的下場,也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我只是喜歡逞口舌之利而已,對着他,則格外有精神——全葉裏都知道他們的郡主是個最溫和柔善的人呀。

繞過街角,我已經看見了大敞的城門,九十九根銅釘在新刷的朱漆上熠熠生輝,這是大年初三時我出資命人修繕的,純粹為了讓這座城給他留下一個光輝的印象:沒有他,葉裏照樣是個好地方。

我停下飛奔的腳步,遙遙地望見城門口一個影子。若不是随風飄舞的漆黑發絲,那個人都要融進漫天風雪中了,雪貂氅,銀玉冠,長衣靜垂,容華清冷。

他已身在城外,面對身前黑壓壓的百姓微微颔首,守城的士兵做了個送行的手勢,看得我十分不豫。明明是個心懷不軌的罪臣,卻自始至終演着一出苌弘化碧的好戲,只嘆庶民淳樸,黔首可愚。

這天底下,大約只有聖上和我看透了他。

我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衣裙頭發,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地浮現,踩着步子慢悠悠地踱過去。百姓們紛紛讓開一條道,面上尚有哀色,想是覺得以後的日子沒有現在好過。

待走得近了,我從懷裏摸出一條繡着玉臺照水的絲帕,用兩根指頭捏着遞給他,清了清嗓子道:

“穆君不必太過悲傷,這帕子是你那位紅顏知己托我帶給你的,并留話說別顧着她了,她下個月出閣,就将此物送給你做個紀念吧。”

我努力控制着語氣,見他真的伸出左手來接,趕忙咬住嘴唇。也罷,反正人們都在我背後,只要不出聲,他們就什麽也不知道,就是笑出來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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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密密的眼睫翕動了一下,我突覺不對,下意識後退一步,卻已遲了。

衆目睽睽之下,我被他攥住的右手燒的厲害,也不好有太大動作,只能一面狠狠瞪他,一面用想用身子擋住這糟糕的一幕。無奈我連鬥篷都沒穿,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遮掩他們視線的東西,真是要命了!

他盯着我好一會兒,方才開口:“你恨我。”

我點頭如搗蒜。

他忽地翹起唇角,極低地道:“伊照,你完了。”

“你——”

“我和她沒關系。”他在一片竊竊私語中沉沉地嘆了口氣,蹙起清遠的眉峰,提高嗓音搖頭道:“難為你追過來,這麽冷的天……”

我寒毛直立,頓時知曉他要幹什麽了,無奈他把我的手當成劍柄握,那力道我試了一下便立即打消了甩開的念頭。

我搶先強笑道:“是呀,穆君是我們葉裏的恩人,如今聖上被小人蒙蔽耳目讓您遠赴賽外,朝野沒有一人願意看到。本郡覺得這只是一時低谷,以後穆君的路還長着,不必如此挂念城中父老和本郡……說起來,真叫人不舍呢。”

說完我目神灼灼地盯着他,雪片落在手背上,冰得我顫了顫,他自然而然用拇指擦去,指尖比雪還涼三分。

畢竟馬上就要平步青雲了,一夜之間從金銮殿的雲頭上栽到漠北戍邊,這種感覺任誰都會不好受。他在葉裏的三年經營眨眼間灰飛煙滅,虧他還裝得出這幅平靜的樣子。

我從來不明白他的想法,但總能輕而易舉地感受到他的情緒。其實我不是個敏感的人,全是被逼成這樣的,過程痛苦,結果欣慰。

他在傷心。

我高興得快飛起來了。

人這麽多,有本事你原形畢露呀?

他最終沒有再說話,一雙墨玉般的眸子清湛潋滟,凝視中竟漸漸地生了笑意。我到底有些害怕,不動聲色地往後挪騰着腳步,剛移了半寸,連腹诽也不成了,直接尖叫了出來。

他牢牢固定住我的腰飛身上馬,随後立即在大氅下反剪住雙手,正是刑部押重犯上堂的架勢。

“郡主不懼關外寒苦,願随在下離開封地,這等用心在下怎能辜負?”

那一刻我用盡了全力踢他,被他空出一只手緊緊按在胸前,于是嘴也被封住了。

他揚聲道:“今日諸位在此可做見證,往後穆某若有幸再回葉裏,定不會孤身一人!”

底下的人翻了鍋似的鬧起來,嘈雜的叫聲透過大氅傳進耳朵,我心亂如麻,慌得只想殺了他。

今日我是獨自避過侍女跑出府的!這幾日養病卧床就是為了打消下人疑慮趁機溜出來,眼下這個狀況我做夢也沒有想到!

“伊照,你完了。”

他低醇的嗓音還回蕩在耳畔。

我想我是真要完了,從今天幸災樂禍來見他開始。

我認識穆昀是很多年前了。五歲時父親守着葉裏這窮鄉僻壤,混個郡王過日子,百姓們也覺得天高皇帝遠,朝廷哪有閑錢去資助這裏,所以當金吾将軍裏通外敵、左相趁機打壓政敵的時候,我們只是對右相家落難至此的小公子多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讓我爹看出了他今後必定是個風生水起的人中龍鳳、力挽狂瀾的大昭救星。

我覺得有一個憑臉看人的家長是一件悲哀的事,更悲哀的是這樣的家長會養出一個看臉的女兒。

其實我已記不得當年穆昀的樣貌,只有初見時那一剎的震驚依稀存于心底。那是個讓人看着他的眼睛,就能想起世間所有美好的那類孩子啊。

三年前父親被刑拘後,許多個夜晚我都睡不着,常常在破敗的院子裏散步,對着月亮苦思冥想。也許太過美麗而又富有才華的人,都是絲毫不在意他人看法的,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在無意中貶低衆人,在有意中為私利不擇手段。

在這個烽火連連、兵荒馬亂的年月裏,古書上敘述的聖人——才氣與道德同高的人,已經消失很久了。

馬背颠簸,我抓着他的袍子兩眼發黑。他如今連架馬車都沒有,估計身上的銀票也被上交給國庫了,貶去漠北當個将領還不知道要怎麽過。我憑什麽要陪他?漠北那鬼地方,我才不去。

他大氅下的腰間系着一把短刃,是國朝西部男子常佩的,我想了想,動靜很大地摸過去,他果不其然及時按住我的手背:

“到了地方讓你碰,我現在不想把你丢下來。”

我從縫隙中往外瞧,黑馬在飛奔,官道旁的樹都看不清了,茫茫的一線白直刺眼瞳。這速度對一個有人押送的罪臣來說未免太快,估計那些朝廷派來的官吏早就被甩開了。

我喊道:“讓我回去!我不想和你待在一塊!”

他在呼嘯寒風中笑問:“為什麽?”

冰冷的氣流灌進喉嚨,我閉着眼,嘴唇抖得厲害:“會死的!”

他似乎嘆了口氣,一手拉開胸前的大氅,用下巴碰了碰我的額頭。

“不會。”

“我府裏還留着下人!他們不能卷進來!”

“眼下讓人遣散了。”

默了片刻,他道:“伊照,我等這一天很久了。你恨我,所以我必須把你帶在身邊,恨我的人那麽多,我只有你一個可以掌控。”

我冷笑無言。

一路上,幼時的經歷走馬燈似的在昏沉的頭腦中閃現,原來漫長的十三年歲月裏,只有四年我是真正看清了他。

在私塾念書的時候,朋友會羨慕他住在我家裏,覺得我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而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産生任何非分之想,因為我不喜歡太強大的人。他是個很好的夥伴,卻連朋友都算不上,哥哥什麽的稱呼只有父親要求時我才會喊一聲。他住在父親房間隔壁,我有課業不會就跑去問他,出去吃飯也會叫他一起,僅此而已。

有的人天生不是用來交心的。

那時我有些嫉妒他,父親脫離帝京十年,依舊用殘存的人脈替他請最好的老師,用不多的奉祿給他買最貴的書、最好的劍,對他提最嚴的要求。父親一向慈眉善目,到了他這裏就格外不同,我甚至懷疑穆昀會不會是他的私生子——當然,他肯定生不出這樣的兒子,我要不是長得像母親,是否能嫁出去都堪憂。

父親去世後的三年,我獨自留守晉西郡王府,一把火将他的房間燒了個幹淨。那時經了人情淡漠,才曉得父親為什麽要讓他成為最優秀的人,為什麽要我對他好好說話,為什麽要他處處護着我。父親和家老一直覺得這個男人會是我很好的歸宿,直到在帝京的獄中幡然醒悟。

我們家花十幾年養了頭狼,所幸我從沒有喜歡過他。

自從他向朝廷通報左相勾結晉西郡王,并以此為功勞換取郡守兼葉裏城主之位,我就日夜難眠。新帝鐵腕,靠他提供的證據除掉左相之後,終于開始針對他了。

他或許是真的去漠北,那裏有他曾經每年待幾個月的軍隊;或許是假意領旨,中途變卦。就像我說的,葉裏對他來說太小了,整個天下,倒還堪堪容他作為。

家裏上輩子沒有積德。

“伊照。”

我回過神來,城門已然看不見了,前方一片窪地上有輛白漆的馬車和幾個侍衛打扮的人

他把我弄下了馬,微微喘息着靠着我的肩。指甲不由自主地在他背後的舊傷掐了兩下,他一把抓住:

“你再動,就在這吃了你。”

我一個激靈,譏諷道:“你行麽。”

他抵住我的前額,“我們兩都在發燒,所以接下來的路得用馬車了。伊照,你得照顧我。”

“你不知道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半死不活的樣子麽?”

他道:“知道。可是我最喜歡看的,是你希望我半死不活但不得不照顧我的樣子。”

我眼眶有點紅,站在雪地的灌木叢裏問他:“穆昀,你到底什麽意思,我們到底哪裏不順你的眼了?你既然對我爹沒有半分情誼在,讓我爹下獄就應該滿意了吧,現在還要再來一次嗎?”

他眼中映着雪澤,聲音柔和得像春風:“怎麽會滿意,你還沒嫁給我呢。伊照,我喜歡你。”

我往後退了一步,遍體生寒。

他翹起唇角,忽地在下一瞬倒了下去。

素衣侍衛聽到動靜趕緊跑過來,我沉默地袖手旁觀。他的側臉貼在雪地上,顯出一些不正常的紅暈,連眉心也是輕鎖的。他确實在起燒,還燒的不清。就這樣,城門口對着一群百姓也沒有露出一絲蛛絲馬跡,可見甚是虛僞。

我何德何能讓他喜歡。也許是一句玩笑話,也許是真的,但總之與我無關。以前我不喜歡他,現在我恨他。

侍衛架着他上馬車,另一個人對我鞠了一躬,用平板的聲音說:“請郡主的安,某等要将您的手捆起來,這一路,還請多多擔待。”說完就抽出麻繩,示意我伸手。

我冷冷道:“你們主子剛剛說要我照料他,若是如此還怎麽照料。”見他無動于衷,便只得擡起雙手,把聲音放平靜:“你們要去哪裏,為何要把我帶走,這是違反律例的,後果很嚴重。”

他示意我将手背到身後,丢下兩個字:“漠北。”

我的心簡直就是從谷底跌下了地獄。

穆昀當真要去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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