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邊城

他睡得很安穩,翹起的眼睫還随着車廂的搖晃微微顫動。

墊子很軟,我跪坐起來用簾鈎磨着繩子,磨了一會兒就罷休了。之前的精神早就跑得一幹二淨,手臂酸痛,臉頰也在發燙,再這麽下去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暈倒,得不償失。

我想了一會兒該怎麽辦,卻忽然發現自己若是從葉裏消失,除了跟了我大半年的侍女和當鋪老板,也不會有旁人多念叨一句。

何況他說,府中僅剩的下人們都被遣散了。穆昀懶得騙人,從未信口開河過。

我費了好一陣子把身子轉過來,背對着他往後挪,直到手上粗糙的麻繩蹭到他的臉,停了一彈指的功夫。

炙熱的呼吸噴在手背上,随後手腕頓時輕松不少。他替我解開繩子,聲音輕而沙啞:

“你可以叫我一聲。”

我盯着素色的車壁不說話。

“怕我不醒,他們再把你綁嚴實些?”

他的手指劃過脈搏,壓住我的心跳,“伊照,你怕麽?”

我說:“我不想去漠北,也不想去其他地方。我想回葉裏,最好能死在那裏。”

他似乎在笑,“過上些日子,我陪你回去。”又停了一瞬,“我昨天晚上夢見自己一個人去了白泉關,孤單得很,所以看見你跑過來,就忍不住想帶你走。這樣說可以嗎?”

我反問道:“所以遣散家仆也是你當時才決定的?”

他嘆了口氣,“你一跑出門就讓盯梢的人去了,伊照,無論你來不來送我,都會有人把你帶到我身邊的。我很高興你能來。”

他握住我的右手,嗓音壓得極低,“以後就不會放開了。”

我咳了一聲,“既然你醒了,我們就說說家父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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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的手掌也處變不驚地一點未動,于是繼續說道:

“你沒有解釋過,所以我就認為不存在誤會的可能。四年前我尚且當你是家人,眼下的情況我也沒有料到……穆昀,我爹一個落魄郡王,你住在我家九年清楚他的為人,他被內衛下獄最後死在帝京連骨灰都收不回來——這難道是他的錯嗎!”

車輪骨碌碌滾過雪上,如同碾過心髒,我捂住臉,竭力把抽泣壓了回去。

“你怎麽有臉做到這一步?你怎麽還能對我說這種話!”

他沒有沉默很久,便輕松地道:“如果你到最後還是這麽想,那我就只能陪你死在葉裏了。”

我驀然回頭,“穆昀,你會遭報應的。”

他竟還躺在那兒,笑意盎然,“是。所幸已經遭過了,以後就不會比這更難過。”

葉裏在大昭西北,白泉關在最北的北面,小時候同母親住在京城,記得人人談此色變。嬌生慣養的人,總是看不起艱苦的環境,就像我初來葉裏天天哭鬧,長到這麽大,離開葉裏去漠北,仍然怕得要命。

就算家裏沒錢沒權,生計全靠我冒仿古畫賣去當鋪維持,我本質上也還是一個嬌氣又膽小的人——正是我最看不起的那種。

事實上倒了幾番車馬,在渾身上下的骨頭快要散架的時候,我竟然覺得黃沙漫漫中的落日很漂亮。

白泉關內就是曲黎城,穆昀從前參軍的地方。他那時對我們很少說起這裏,問他是不是太過辛苦,他自然否認。曲黎與京城貴胄眼中的不毛之地千差萬別,邊境百姓熙熙攘攘,商隊的駱駝排在我們前面等待放行,至少有三十丈遠。

一路上沒有遇到刺客,護衛也越來越多,想來聖上放棄了中途截殺的招數。穆昀前幾日命人攜信至京,連今上也敢挑釁,我已經不去想他要做什麽。

年前剛休戰,朔州衛大營暫駐在城外,将領們或住府館或住官署。當穆昀拎着我旁若無人地進入城主府,我立刻明白了他在這座城中的地位。他在葉裏三年,百姓視他為衣食父母;在曲黎的日子雖然零零散散,卻也撐得起他的威望。

年輕的副官軍師們在前廳迎接,皆目不轉睛地瞪着我看。

穆昀輕飄飄擲了兩個字:

“家姐。”

我控制不住一腳踹了上去。

大家面面相觑,立刻肅然站好,收起臉上的調笑。

半晌,一個圓臉的士兵怯生生地問:“您……真是穆君的姐姐?看起來反倒年輕些……”

“我是他大爺。”

自此,周圍的人紛紛認定我就是他姐姐,因為不是親姐姐怎麽敢自稱是這個大魔王的大爺。

然而我已經不情不願地當了他的糊塗妹妹近十年。

入城當晚,他将我安置在他房間隔壁,派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照看我。按理說他遠道而來将領們應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但酉正飯後穆昀就去了書房,一直沒有回來。城主是個病入膏肓的老人,半年前就卧床不起,将一切事務都交付給軍隊,而軍隊的重心是誰則不言而喻。

近年來狄戎南侵,鎮守邊疆的重要性上達天聽,大昭子民都知曉朔州衛勞苦功高。二十萬朔州衛占有國朝三分之一的兵力,軍內大多是刀口舔血的老兵,加之漠北氣候苦寒,內地的人都不願意委屈自己的父兄來此戍邊。它是個極為保守的衛所,被人尊崇,卻被人無視。

我從未聽說過穆昀在北方的軍中有極大的勢力,也許正是如此,聖上才會不明所以地把他貶回曲黎,讓他如魚得水。

派來的姑娘叫做津雲,是被穆昀從曲黎的歌舞坊裏買回來的,在城主府中當了五年侍女,生得清秀可人,做事滴水不漏,套話十分困難。

我要來紙筆寫了兩封信,讓她交到驿站去,她欣然答應,并告訴我将軍說過不限制我的自由。

她掩嘴笑道:“郡主不用擔心,我們曲黎雖不如京城,與葉裏還是不相上下的。”

我脫去沾染沙塵的外衣,淡淡道:“我這個郡主無名無份,做不得數。眼下要沐浴,勞煩你出去了。”

她順溜地改了口:“姑娘有什麽需要就和我說,不要客氣。”

睡到一半,忽然醒過來。火盆燃得正旺,我從被子裏抽出手摸索,枕邊陷下去一塊,再往上,就被人拿住重新塞了回去。

黑暗中可以聽到雪花敲打窗棂的聲音,悉悉簌簌,像霧裏的細語。

我翻了個身面朝裏,他仿佛低下頭,輕輕地道:

“小時候也是這樣,你大概不記得了。你偷了我的課業回房抄,忘記還給我,我過去敲門,你怎麽也不醒,只能從窗子進去。自從我來了你家,你就學會了鎖門,但總是忘記把窗關嚴。”

被子蒙過頭,睡前喝的藥讓頭腦昏昏沉沉,我閉着眼,心卻跳得極快。我沒有能力把他趕出去,他也沒有能力強迫我做其他事,所以躺着最好,不要搭話,不要動。

額頭上多出一只溫熱的手,他低笑道:“比昨天好些了。伊照,女孩子手上不要拿刀。”

他隔着被子按住我伸向枕下的左手,俯下身,讓我對着他的剔透的眼睛。

我看不清他的臉,呼吸急促得不行,他凝視的目光在咫尺之間如有千鈞,我不想承認害怕,始終沒有躲開。

“伊照,你以前離我太遠了。”

那只手向下移着,夾了夾冰冷的鼻尖,封住了口。他隔着手背印下嘴唇,“這樣就好。”

他的嗓音很溫柔,“你想知道的,在這裏都可以弄清,我不會攔你。睡吧。”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晴好,府中的積雪化掉了一半。午後我坐在藤椅裏曬太陽,城主府的家丁送來一只毛色純白的小狐貍,說前幾日将士們去草原狩獵,穆君抓了兩只雪狐,今日特意差人送給姐姐。

他畢恭畢敬地說:“将軍自己留了一只比這還小的,不過巴掌大……還解釋什麽家姐比他大一歲,自然也就要大些的狐貍。”

知根知底的津雲撲哧一笑,“将軍與姑娘自小長在一處,想必情誼不同于他人。姑娘來時,倒是有不少兵覺得不妥,但穆君對姑娘尊敬成那樣,我看他們什麽心思都沒了。”

家丁憨憨地摸着腦袋:“是呀,虧您不是穆君妹子,不然得被那些心直嘴快的人調笑了去。咱們這裏民風不同于別處………”

津雲呵斥道:“好生放肆,還不快回去做事!”

小狐貍在她懷裏扭着腰,尖尖的嘴咂了咂,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姑娘抱抱吧。”

我在椅子上往後靠了些,“先把它洗幹淨再說。”

“……狐貍不能洗,毛會卷。”

“那就不要了。”

她神情怪異地望着我,我低下頭繼續看書。

我總覺得人人都在做給我看。

晚上喝過羊肉湯,房裏無人,我攤開紙寫了第三封信。多少年沒認真寫過字,這回不僅寫的極慢,腦力也耗費許多。前兩封分別寄去了葉裏的典當行和江府,這一封則是要寄到京城去的。我刻了印章,封了火漆,把信壓在十層畫紙下。

津雲叩門進來,一手舉着燭臺,一手攬着只蔫巴的卷毛狐貍:

“姑娘抱抱它吧,剛剛鬧脾氣呢。雪狐通人性,姑娘和它說說話,不定就好了。”

我放下畫筆,雙手接過身上還留着皂莢清香的小狐貍,對着它琉璃珠似的眼睛道:“我不喜歡你。”

說完,拉起一只粉色肉乎乎的前掌在顏料裏蘸了下去,按在紙上沒畫完的梅樹梢。

“你畫畫怎麽樣?”

四只腳掌塗了各種顏色的小狐貍在畫紙上亂踩,委屈得都快哭了,我才笑出來。

“嗯,辛苦你了,明天我來給它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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