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

正月很快就過去了,二月時漠北還是千裏冰封。院子裏的柳樹抽了芽,才顯出一點早春的訊息。

曲黎城的商人比上月更多,朔州衛也忙碌起來,春秋兩季狄戎南下頻繁,邊境不得不防。津雲帶我将城中逛了個遍,她執意要跟着我,我便也随她去,以免給自己徒增不快。我能感覺到她不太待見我,可能對于這樣的旁觀者來說,我真是根不知變通的硬骨頭,但如果我軟上一丁點,還不知他們要把我怎麽辦。

他的小狐貍也好,梅花和字畫也好,送來的叮囑也好,都是我一輩子也用不上的。

驿站在接近城門的地方,也接除官員之外的活。我從袖子裏掏出信件,吩咐津雲将它交給前櫃,停在路邊等候。

北地的風從草原上吹來,冰刀子似的凜冽,我拉緊兜帽,環顧四周行人。

一只褐色的錐帽在人群中尖尖地凸出來,随即露出一張大大的笑臉。

我松了口氣。

津雲去了一盞茶的功夫,回來時我問她:“送到京城價格是不是很貴?”

她笑吟吟道:“姑娘在帝京有熟人嗎?如果是讓收信的人付銀子,還要多幾個錢呢。”

我道:“家慈是京城人,每年過年我都要寫信回去。”

“是寄給那邊的家人啊。姑娘有舅舅或者姨媽嗎?”

“嗯。”

我回去後正準備去浴房給狐貍洗刷,忽聽前院傳來通報,說有客人想見我。

東廳左首的官帽椅上坐了個容光煥發的公子,手上把玩着一只打着補丁的舊錐帽,沖我招了招手,清脆道:

“姐姐好!”

一夜之間,我成了無數人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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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哥轉頭對一旁侍候的小厮興高采烈地說道:“以前在葉裏,穆昀那小子和我是拜把子的兄弟,他姐姐就是我姐姐,他就算當了三年城主,跟我喝酒的日子也只多不少。他來了這裏公務繁忙,我把東西交給他就行了,見不見無所謂。不過姐姐還是該拜見的。”說罷,嚴肅地站起身向我拱手。

說實話,我從未見過他喝酒。

我對津雲道:“這位是河西道監察禦史江大人家的公子,與我們一直很要好。他遠道而來,你去和穆昀說一聲吧。”

江公子那邊也将小厮趕出了門,津雲一走,大廳裏就只剩我們兩人了。

我三兩步跑下臺階,歉然道:“對不起,我想不到別人了。之前寄信過去只是想讓伯伯在京城和他們說一聲,沒有想到你會親自過來……”

江從時捏着帽子笑道:“我都叫你姐姐了,還能見死不救!咱們穆城主好大的能耐,竟敢強搶郡主……不對,回頭讓我爹參他一本,這小子是要造反還是要割據啊,權力再大一大朔州都成朔藩了。虧聖上對他睜只眼閉只眼!”

我咬牙道:“從良弟弟,你覺得他有可能在門外嗎?”

他突然低了聲音,“伊照,我說要參他是真的。我現在沒有辦法帶你走,但是京城那邊已經安排了,最遲下月,會有人來接你。”

我的心跳起來,“我覺得穆昀會去京城。”

他狐疑地瞧着我,“為什麽?”

“他遲早要去一次,陛下如今不限制他的舉動,就是在等他自己表态……不好說,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笑顏如花,“伊照小郡主,請允許本公子護駕。”

我鼻尖發酸,叫了他一聲從時,“咱們都好幾年沒見了,沒想到到還有你可以幫忙……”

他捂住額頭,“天啊你可別哭,本公子只能幫你到這兒了。你要是去京城,坎坷多着呢,我就是想幫也幫不上。”

“你有什麽東西要給穆昀?”

他皺眉道:“你別管了。我沒什麽印信給你,你若是平安到京城,去找葉裏那家當鋪的總鋪,什麽也不用帶。老板和我熟,應該可以幫到你。”

我還想說什麽,他忽然冒了一句:“伊照,我五月份成親。”

“啊,恭喜。”

他又扶額,“算了,我這就走。本來從葉裏直接上京只要一個月,現在拐這破地兒來,又要多半個月。”

我道:“那你趕緊去見他吧,早些回京見江伯伯。”

他欲言又止,“伊照……”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迎着光竄進來一個雪團兒,扒在江公子皂靴上不撒爪子。小雪狐果真只有巴掌大,對着江從時龇牙咧嘴,圓圓的耳朵豎起來,兇神惡煞的。

江從時恨恨道:“穆昀!本公子讨厭貓狗狼蛇以及狐貍!”

小狐貍哼唧着跳到後面那人的懷裏。

穆昀像是剛從軍營裏回來,便服還沒來得及換,踱進屋坐到主位上,沒什麽表情地道:

“江少卿。”

江從時眯着眼道:“丁憂三年了,城主還記着江某呢。”

他也算是個人才,年紀輕輕就在朝中有些風頭。

我不想看到穆昀,和江從時道別後徑直出了東廳。

津雲告訴我,江從時吃過午飯就快馬加鞭離開了曲黎城。

三年前他丁憂回葉裏時穆昀剛當上城主,如今離鄉赴京,我們也都不在那裏。我爹出事我還拜托過江府在京中融通關系,但他母親去世家裏已經夠繁忙,并無暇顧及太多。此後幾年我和他再無往來,以致于來漠北後隔了幾天才想起這個人。

危難關頭人心才看得分明,我爹寥寥可數的幾個熟人裏江禦史素來為人端正,所以就算入獄還有人在朝中為他說話,保留了一張房契和我郡主的名頭;我上學時和江從時坐前後桌,這份情誼能維持到今天,也是他念舊的緣故。

心情不由自主好了很多,坐在桌前就開始想未來或許發生的事。

之前寫過兩封信,想試探穆昀是否會攔,看樣子他果真像說的那樣不會妨礙我。如果他拆看并扣住不放,我只是損失了一點獲救的可能性——一封給當鋪老板,說明以後不再當那些假冒的古畫了;一封給多年未聯系、不知會不會幫忙的同窗,并提及會在今天去驿站。

如果成功了,那第三封寄往京城的就暢通無阻,如果葉裏那邊沒有反應,這封寫了也白寫;如果京城最終派了人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這個地方了。

我騙津雲說每年都要和舅家聯系,實則自五歲阿娘去世被我爹帶到西北,他就天天給我灌輸對待外祖家那類小人就得不怕翻臉的思想,這是我頭一次給那邊寫信。

我爹年輕時極不負責任,在外頭晃蕩十年,有了孩子還讓發妻不時住在娘家,直到阿娘去世才悔悟,破例給我求了個郡主的名頭,再也不回帝都。

那裏是全大昭最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可是我必須得去。

我必須想辦法離開穆昀。

津雲給我磨着墨,道:“有一件事要和姑娘說。三天後會有新的侍女來服侍姑娘兩日,因為我要成親了,暫時得到村子裏去。”

她低着頭,烏發柔柔地披散在肩上,白皙的臉頰也染上紅暈。

我的筆尖停了一瞬,笑道:“恭喜呀。”

一天之內竟然聽到兩個人要結婚的消息,不過肯定不是約好的。

她似有感而發,“我這個年紀在曲黎成婚不算大,因為這裏是邊疆,本地的女人少,男人不會挑三揀四。姑娘比我小,不過要放在在京城,說不定已經嫁人了呢。”

我站起來翻箱倒櫃地找能送人的東西,來的時候身無長物,在這兒一個月也沒買值錢的物什,眼下甚是窘迫。

津雲道:“姑娘別翻啦……”

我将頭發上的瑪瑙篦子摘下來給她,“這個請收下。你陪我這些日子很辛苦,可是目前沒有更貴重的可以送給你當禮物了。”

她欲推拒,又忽地想到什麽,婉轉一笑:“多謝姑娘了。姑娘明明是個善人,平日卻非要裝作比誰都冷,您才是真辛苦。”

我笑不出來,坐下把那幅畫畫完。

津雲捏造篦子,盯着我半晌,“姑娘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誰?”

她今天話很多,大約要成親的人都是這般吧。

我染着色,慢慢點頭。

她驚訝地道:“這樣啊……那姑娘是不會曉得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了。若我說我喜歡穆君,您也不會氣憤難過,哎。”

我終于忍不住了,“我看起來是像會為他生氣傷心的人嗎?而且你這麽聰明,肯定早就看出他不是個好人。”

津雲搖搖頭,“穆君當初把我從那鬼地方買出來,我就聽說過您的名字。他喝醉了,也會念上幾句。穆君這樣的人才,打着燈籠也找不到一個,您還是……”

她不知道他對我們家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我感興趣地問:“他也會喝醉麽?”

“您不知道?唉,說您從小就認識他,到底算是穆君什麽人呀。”

她平時絕不會用這種略帶責怪的語氣跟我說話。

我想了想,“我是他姐姐。”

雪狐趴在桌子上,靠着燭臺取暖。夜深了,外面不下雪,也沒有風,聽不見一點雜音。夜裏的時間被拉得很長,我一個人翻着書,心中郁結。

我從來都不了解穆昀,也不覺得了解他會得到某種好處。但要是這些年重來一遍,我就會盡最大努力看透他,讓他不做出那樣殘忍冷酷的事。父親去世後那幾個月我很自責,覺得如果自己和他的關系再密切上幾分,說不定還能尋到苗頭阻止他。

他比我大兩歲,來我家時已經懂事了,經歷過一族幾百口僅剩一人的慘劇,對我卻總是微笑,有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毅力。我面對他就會潛意識地害怕,因為這超出了我理解的範圍。

狐貍的耳朵搖了一搖,跑到門邊來回折騰,活脫脫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走到門邊,燭火在窗紙上映出一個人的側影。

“我睡了。”我插上門闩,吹滅所有光亮。

外面傳來一句:“窗子關好了麽?”

我趕緊跑到窗口那邊,黑暗中模糊地看到他撐着窗臺跳進了屋。

事已至此,唯有重新點燃蠟燭才能讓我産生安全感,但房間裏并沒有火石。

我把窗子全部打開,瑩亮而清冷的月光灑在地面上,像積年的塵埃。

他走近了,淡淡的酒氣飄過來,我坐立不安。

“江從時還記着你,很難得吧。”

房內驟然變冷,我從架子上取下披風裹住身子,把手捂在狐貍肚子上,全副武裝,“還好。”

穆昀冷笑道:“我向來問你什麽你都是這兩個字,對他卻連家底都能翻上一遍。”

“怎麽不能了?你不是對我們家家底一清二楚嗎,用得着對你浪費力氣?”

他的眸子亮得驚人,帶着一絲微醺的酒意,“伊照。這些年若說我還有一絲愧疚,就是對你了。”

“你不用愧疚,你從來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他又近了幾步,“伊照,你對我不公平。”

他還真說得出來。

我偏頭道:“你喜歡我什麽?喜歡讓我家破人亡流落街頭?”

他的氣息頃刻間近在咫尺,手上的小狐貍吼了一嗓子,沒出息地溜下了地。

他極快地扣住我的手将我固定在胸前,不容抗拒地吻上來,聲音低啞,“喜歡你這樣。”

我慌得要命,惱怒得不知所措,“穆……”

他銜住嘴唇,用舌尖一遍遍地描,“阿照,你以前叫我哥哥的。”

頭發被弄散了。

他将我抵在櫃子上,更深入地攻城略地,“今晚不動你。”

他越說我抖得越厲害,把他咬出了血,眼淚沾到唇邊,他一點點吻去,“阿照,我很傷心……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

頭腦霎時清明,我拼盡全力往外推他,喊道:“你還能說得出來!你為了權勢——”

他驀然用手捂住我的嘴,眼神痛苦,“你什麽都不知道,但是你說得對。”

他抱緊我,“重來一遍,我死都不會答應他……阿照,阿照。”

他一聲比一聲低,我聽得茫然,奈何說不出話,只能用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穆昀像是突然醒了,凝視我良久,“對不起,我把你弄哭了……阿照,對不起。”他把頭埋在我的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哭了好不好?”

冷風從窗口呼嘯而入,我哭得更兇,用力捶打着他,“穆昀你沒良心!我爹把你當親生兒子養了九年啊!你知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噩夢!你就是去死我也不會原諒你!”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似浮着一層蒼白的霧氣。

他的呼吸平穩下來,冷靜地開口:“我知道,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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