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帝鄉
他架着我到榻上,塞進被子裏,坐在邊上柔聲哄我。津雲說的沒錯,他也會喝醉,可能多少年都是這樣。
夜深人靜,他停了一會兒,垂着眼睫問我:“阿照,有沒有一點像小時候?”
我對着牆,突然鼻子發酸。
怎麽可能像呢。
“你覺得江從時好,也要弄清他值不值得你的信任。”
“穆昀,你應該知道我已經通知京城了,希望我做什麽你依舊不會阻止。”
他軟軟地從鼻子裏應了一聲,眼瞳微眯:“好。只要你在我身邊。”
這晚自然再也睡不着。
父親入獄後,我一個人在葉裏奔走,他性子慣是聽天由命,但我不能。他恨左相一黨讓他年少失意,與我提過許多次,而且都離京這麽多年了,也不想再上朝堂,怎麽會平白無故和他們扯上關系。他沒有錯,就不能受不該受的罪。
江禦史那時剛剛至京,穆昀也在京城,只有江從時自京中回來。我起早貪黑打理王府,財産換成銀票藏在各處,忙得焦頭爛額。去江府的時候,江從時卻一臉灰敗地告訴我,致使這一切發生的人正是穆昀。他七月從朔方班師回朝,帶來了金吾将軍勾結狄戎的親筆信,又在金殿上直指左相王私通晉西郡王,要借狄戎兵力颠覆朝綱。
這件事當時所有在場的官員都吃了一驚。從來沒有人敢正面挑釁那群人,而穆昀敢;從來沒有人敢輕易牽連一個大昭皇族,但穆昀敢。
既然是人盡皆知的一件事,我沒有必要認為其中有誤會。要是這個關頭寫信向他詢問,說不定連江禦史替我家保留的東西也會丢掉。
于是在十月底葉裏的城主換了新人時,我離他要多遠有多遠。
我的直覺沒有錯,穆昀始終是個不值得相信的人。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邊城的牧笛響徹原野。津雲剛回來兩天,京中的馬車就到達了曲黎。我讓她給我梳了個上得了臺面的頭,從櫃子裏拿了一件淺色的衣裙,抱着胖了兩圈的雪狐去正廳見客。
來客一身素衣,眉間的朱砂痣如同佛龛裏神秀的菩薩,施施然立于階上,竟有雲氣驟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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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還禮,廣袖映着晨曦和露水,聲如玉琅:
“今日終于能見到阿照,果真像伯伯所說氣度不凡。我是你堂兄,伊燭。”
……不是母親的族人?
穆昀坐在堂上,淡淡颔首道:“寧王殿下多禮了。阿照,你父親還有一位胞弟,他可曾和你提過?”
他們兩人認識。
我着實不知道我有叔叔,他明知故問,這位堂兄也是聞所未聞。
“阿照這些日子勞煩穆君看顧。我眼下要帶她回京城,阿照,你外祖年初剛過世,我母親是崔氏嫡長女,也是你一位姨母,所以就奉命代行禮數了。”
不知怎麽,聽到這裏我竟松了一口氣,真是罪過。他一介外男可以處理一族族長的喪事,可見有些背景。
我問他道:“叔叔安否?”
他猜到我要問什麽,眼睛彎起,“父親三年前就不在了。阿照,你的境遇和我并無差別——只是虧得我有母親。若叔父下獄時你向崔氏請援,也許就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我也笑道:“那現在還晚麽?”
他凝視我好一會兒,“既然是你的意願,我怎能置之不理?”
又看向穆昀,“本王自當以阿照為上。”
穆昀伸出手,“請便。不過穆某正巧也要去京城複命,殿下看明日啓程如何?”
我心裏一沉,他果然打好了算盤,哪有兩個月就回京述職的!
伊燭只應了三個字:“那便好。”
卯正時我從床上爬起來,津雲在熱水裏放上了幹花瓣,低落道:“我不可以和您一起走,所以您一定要保重。我聽說京城比曲黎繁華十倍,但也要兇險十倍,您執意離開穆君,也知道路途艱難。如果我猜的沒錯,您是想找機會從京中回葉裏吧?”
我突然問她:“你真的覺得穆昀待我好嗎?”
津雲笑笑:“我只知道,如果我夫君在成親後這樣待我,那一定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穆君并不會從您身上取得利益,而別人就不一定了。”
她蹲下來握住我的手,“別怕,像你這樣的姑娘,會有好結果的。”
可是別人,包括穆昀,全都別有用心。我可能會被嫁給某一個未曾謀面的人;伊燭可能會娶一個表妹,從而掌控崔氏;而穆昀,已經行了各種大逆不道之實,回京還不曉得要怎樣。
信裏輕描淡寫地說我在外多年,想在清明前趕到京城給母親掃墓,可是苦于曲黎離京遙遠,怕路上有閃失。他們要是頭腦清醒,就不會放任一個與族中有血緣關系的孤女流落在外,因為我身上帶着一個郡主的名號,一些可有可無的財産,還可能知道一些朝廷內.幕。氏族裏的年輕姑娘在京城,宿命都是一樣的。
我并未寫其他,言多必失,其餘未知的空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填補。
目光落到卷毛狐貍上,不過若穆昀在,不可能這麽輕易就把我給賣了,最壞的結果就是……
“您和穆君一起長大,真的相信他能對您如此狠心嗎?”
原來她已經打聽過了。
我喉間幹澀:“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問題。”
離午時還早,城主府的馬車駛出了曲黎。天空萬裏無雲,遠處的群山逶迤如浪,帶起數行飛鳥。
伊燭帶了一隊車,我帶了一個侍女鈴蘭,而穆昀帶了一支軍。
我在車裏坐立不安,反複思索這趟京城要怎麽走。除了伊燭,我沒有在那裏認識的親戚,這位堂兄也不足以寄托信任。江從時有婚事在身,又剛重新踏足大理寺,他幫了這一次,畢竟是外人,下次就不便麻煩他了。
不管怎樣,經過半個多月的日夜兼程,車子終于到達了帝都的城牆下。
伊燭親自扶我下車,而崔氏派了一名嫡子在城門處迎接,擡着頂銀繡鸾鳥的八人輿轎,着實令我吃了一驚。這是正經郡王郡主出行的排場,講究點的還要有十六名侍從婢女,此時換成崔家仆從躬身等候,格外引人注目。我這輩子頭一次遇上這等場面,硬着頭皮也不能怯場,踩着步子緩緩走過去,裝出一副娴靜溫善的樣子。
伊燭向那位崔家人說道:“郡主思念王妃,跋涉千裏來此,五郎要好生接待。穆将軍前腳剛走,我眼下須進宮面聖,一切就交給你了。”
崔氏五郎笑道:“表哥安心,郡主怎麽說也是半個崔家人,多年未見,父親歡喜還來不及。”
伊燭看起來占有壓倒性的上風,也不知他們甘不甘願被他驅使。畢竟京師大族,最不缺的就是傲氣。
“父王曾說,本郡雖自小長在邊陲小城,也不能辱沒了皇室的姓氏。闊別京城多年,如今再來,諸多事情少不得要請教你們。”
崔五郎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我,“郡主說笑了。”
他一定在心裏罵了我一頓,我要是他,也得鄙視這等給點面子就自擡身價的人。然而我沒有其他法子,我除了和九五之尊一個姓,和這裏的聯系不過是極淡的血緣,換句話說,我在他們眼裏的分量絕沒有伊燭多,崔氏只是看寧王臉色行事。
我哪裏算半個崔家人,若第一次就服了軟,以後就任他們擺布了。
原以為會在崔氏某個旁支的産業安置,卻被一路擡回長勝坊國公府中母親的故居。我對這裏的記憶已經模糊,但好歹有一點親切的念想。檀木桌,梨花椅,象牙雕,青瓷瓶,依稀是未出閣的形狀。暖閣裏放着孤零零的牌位,我終于能好好看看阿娘的名字,若她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她的女兒渡過難關。
府中披麻戴孝已有三月,我也不得不撿着素淨的白衣蒙混過關。一切宴飲皆停止,老夫人留居庵堂,上下瑣事交由長媳打理,而朝堂同僚的往來全部委任給伊燭,沒有多餘的人找我的麻煩。
鈴蘭探聽了一圈,弄清負責安排我起居的崔五郎乃是崔氏二房的嫡子,尚未婚配,樣貌人才在小輩中出類拔萃,國公爺在世時十分器重他。至于伊燭,近年才在京畿封王,因助新帝清洗舊黨有功,大有平步青雲之勢,城中風傳聖上要給他指婚,無數閨閣裏的姑娘夙夜難眠。
這日午飯後我從房裏披衣出來,去前頭的花園消食。府裏無人管我,穆昀和伊燭均連影子也見不到,天氣晴好,春光融融,整個人都比昨晚輕松了一倍。
鈴蘭眼尖,朝我示意道:“郡主,那邊也有人。”
我站在水榭裏,遠遠望見假山後繞過一隊白服侍女,為首的是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婦人,銀釵素環,蛾眉鳳目,面容有些眼熟。
才出三月服喪,這裏第一次有別人踏足,按年齡穿戴,應該是崔氏本家的女眷。那婦人顯然看見了我,雙眸倏然睜大,像是極為愕然。她往前走了一步,牢牢盯住我,卻又快速轉身,步伐匆忙地領着侍女離開。
頃刻間我渾身都不舒服起來,那目光裏濃重的敵意是個人都能察覺到。
我對鈴蘭道:“你現在就去打聽那位夫人是誰,一定小心些。”
鈴蘭得令,一溜煙跑出了水榭。
縱然園子裏桃樹含苞,翠柳依依,我再無心閑逛。在石凳上坐了約莫半個時辰,鈴蘭仍未回來,風大了些,我便裹着袍子回玉響閣。
不料剛踏進門檻,竟有兩個陌生婢女擋在眼前,沖我屈膝行禮。
我心下一沉,驀地出聲道:“裏頭的夫人,本郡可是要尊稱您一聲姨母或舅母?這是我母妃的屋子。”
有人嘲諷地笑了一聲。
安神香彌漫在堂上,我記得走時并未點燃香爐。
“坐吧。郡主,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我從婢女當中走過去,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銀釵婦人,“托您的福。”
她紅唇一撇,威嚴的風神與不久前的驚詫大相徑庭,懶懶地道:“早聽聞阿燭将你安排在這兒住了。郡主可不要覺得突兀,我這個做長姐的來看看妹妹,可不是天大的理?”
她丹蔻未消的指甲朝側方的牌位輕輕一點,“阿璃,你女兒來看你了呢。”
寧王的母親,崔氏長女,果真是我姨母。
然而我只想把她趕出去。
“姨母來找我,可是有什麽事?”
她上下審視我許久,喃喃道:“一點也不像你父親………既然你要在我崔氏府裏住上一段時日,我今日得空過來,就将這兒好生打理一番了。”
“不勞動姨母了。”
崔氏仿若未聞,轉頭對婢女淡淡道:“都搬出去吧。”
話音剛落,從我住的暖閣裏又走出三個侍女,手上抱着一堆書籍絹帛,往地上的竹筐裏一丢,擡起框就要出去。我拉住一人奪下滿懷舊物,高聲道:
“姨母何意?非得逼本郡相攔嗎!”
“啧啧……”
她站起身,長長的裙擺拖曳在地毯上,指着我道:“我怎麽敢?當年你母親占了晉西王妃位,讓我屈她一等,如今你一個庶女之女寄人籬下,還沖我擺什麽郡主架子!”
她走近了,貼着我的耳朵說道:“你想知道崔璃是怎麽死的嗎?小丫頭,別跟我作對。”
侍女向我說聲“得罪”,就開始用蠻力搶回東西,我猛地松手,一耳光扇過去,她捂着臉懵然倒地。
我撿起書後退一步,“宣徽郡的名號是天子賜的,姨母要是有異議,讓寧王殿下直接上書給禮部,看能不能改掉兩朝之前就定下的玉牒!”
她氣得渾身發顫,雙目泛紅,“要不是我兒子,你到現在還……”
我大聲道:“把東西都放下,沒看到姨母身體不适嗎,還不快去伺候!”
她憤然推開一個侍女,猶自鎮定了幾刻,森森道:“今日還有一個消息得提前通知郡主,我已向陛下請婚,郡主能得到五郎這樣的儀賓,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崔氏說完,頭也不回地摔門離去。
屋中寂寂,我最終只保護了自己手上的那份書帛。
今日見第二面就撕破了臉皮,我爹說的不錯,小人甚多,別想防住。原先也想過要謹言慎行,能忍則忍,但事到臨頭才承認自己修為不夠,受不得激。
算了,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伊燭是聰明人,與我不過一月交情,他母親做的決定,我就是向他說也沒用。
我伏在桌上,怔怔地凝視着瓷瓶,怎麽到最後,還是要靠最不想用的那張牌呢?
早就想過到京城會有婚約上的安排,難道潛意識裏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竟還比不上那個人嗎?
“郡主!郡主………”
鈴蘭端着碗蓮子羹進來,“我回來的時候被前院的嬷嬷纏上了,因為明天要準備朔州那邊的菜肴,就硬要我看了會兒爐子。您一個人在這裏沒事吧?聽說有幾個下人從您這兒出來………都怪我嘴軟跟她們去了。”
我搖頭道:“不要緊。要你打聽的事呢?”
她說的話我沒心情聽下去,大體都是我知道的,猜也能猜出來。例如崔氏自小在家中說一不二 、性子最烈,當了鎮國将軍夫人後郁郁寡歡,直到寧王受封才逐漸開顏。我對上一輩的恩怨一無所知,父親從未提及他的弟弟,以致于接觸到這些時,我拿不準怎麽面對陌生的親戚們。
鈴蘭悄悄道:“她們曉得我是郡主的人,都藏着掖着呢,只能尋幾個不谙事的小丫頭套話。那崔夫人之所以對郡主不好,是因為與王妃自小不和。老國公疼愛王妃,将她記在老夫人名下,與其他姐妹并無差異。郡王聘妻時選中了王妃,而把作為嫡長女的崔夫人配給鎮國将軍,自然讓崔氏不豫。只是都是家裏的姑娘,姑爺都是皇族,這點怨言也就不再提了。”
我嘆道:“偏有這等無聊的人抓住不放。她嫁給我爹有什麽好,等着做寡婦麽……雖然她現在也是寡婦。不過,她這麽心高氣傲,當年看得上我爹嗎?”
鈴蘭不敢接話,讪讪笑了笑,“郡主,該給貍兒喂食了。”
狐貍被我反鎖在側間裏,餓的奄奄一息,兩只黑葡萄般的眼珠跟着我手上的食物滴溜溜轉。它跳上櫃臺叼住果子,沒留神爪子一滑跌在地上,尖利的牙洩憤似的啃咬着木頭。
我拎着它頸後的卷毛,用手撫了撫凹凸不平的櫃面,威脅道:“再亂動就把你鎖進去。”
小狐貍在手裏鬧騰得更厲害,還發出哭泣一樣的凄慘叫聲,我一把拉開抽屜,“……”
鈴蘭收拾好我的房間過來,抱過狐貍,我得以翻出抽屜裏的畫卷。
畫中人的簪子暴露在空氣中,那是我頭上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幅沒有收緊的畫,一頭烏發冉冉地露了出來,遠山眉,秋水眼,再是微笑的唇,端莊的頸,八幅玉色月華裙,羅衫清淺繡流螢。
落款只有兩個字:伊栴。
畫上的人跨越了十幾年的歲月,溫柔地望着我。
然而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也見不到為她作畫的人。
我真想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