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待嫁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來領鈴蘭去西院的廚房,說今日有個重要的宴會在花園裏辦。聖上倚重崔氏,把三年孝期奪情成三月,這是開春的頭次宴飲。國公夫人派了幾名換上常服的侍女過來伺候,還帶着一套嶄新的衣裙頭面。

給我這麽大面子,想必不是好事。

午時未到,花園裏已聚了一群閨秀,幾十張小葉紫檀的茶幾圍繞流水擺放得整整齊齊。東邊的水榭裏垂了紗簾,坐着幾位年長的夫人,各色攢花的衣帶從簾下露出半截,煞是風雅。

引路的侍女畢恭畢敬地将我延入亭中,一眼就看見崔夫人閉目養神,讓人捶着腿,略無見客的意思。另有兩位夫人,一位面容溫柔和善,穿着樸素的秋香色綢裙;一位妙目橫波,眉心的海棠花钿襯得瓜子臉十分靈秀。

簡單見過禮,才知看起來面善的正是那位崔五郎的母親李氏,旁邊的則是他已經嫁給禮部侍郎的姐姐。所以這半個時辰內,我就要等主角崔五姍姍來遲了。

李夫人與女兒打趣幾句,忽地握住我的手道:“先前還在擔心郡主在這裏過不慣,現在看來是妾身多慮了。記得幼時,你阿娘崔璃與我玩得很好,你出生時,我還抱過你三四次呢。只是造化弄人……”她眼圈微紅,笑道:“你和她長得這麽像,真好。我喚你阿照可以嗎?”

我并未多思索便點了點頭。

侍郎夫人用團扇遮住唇角,飛了個眼波,“哎呀,小郡主是個美人,我就不喜歡她。”

說着,塞了個包好的手帕過來,我拆開,是幾個蜜漬的梅子。

“阿瑩,都當娘的人了,怎麽還淘氣。”

侍郎夫人玉手輕指小徑的方向,“人來啦,今日可不是我淘氣的時候。”

她招手讓我坐過去,悄悄掀開一角簾子,一個個地介紹來賓:“這是大房的堂兄,在吏部當差,性子頂好但樣子差了些,所以到現在都沒娶親;這個是三房的小堂弟,表妹們最愛他那一張甜嘴,長得也不賴……這一個阿照見過,人品不行,長得比我也差遠了,是也不是?”

被她評頭論足的親弟弟正好看過來,苦笑了一下,向前微微傾身。我及時閃到了崔瑩身後,下意識瞟向崔氏,只見她仍阖着眼,輕蔑地勾起紅唇。

我淡笑道:“五郎自是很好的,不過人品肯定不及表姐。”

崔瑩頗有興致地望着我,“崔慕那小子有什麽好,連打架都不會,小丫頭們一個個都為他說話。”

她整理好羅裙上的褶皺,從席上站起來,“好啦,我下去說幾句,這就開始了。阿照是留在這裏,還是跟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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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會說話的人都會讓你順着她的意思行動,我默默地離開席位,挑開簾子走下臺階。

看清前方的二十多個人頭,思維瞬間停滞住——西邊最末的位置上,坐的可不是半月不見的穆昀?

我僵在原地,他來是什麽意思?

既然崔氏是和聖上請的婚,今日的宴會就只是做個樣子,誰也不能改變固定的結局。

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現在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情,任何一種可能都讓我尴尬的要命,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朝那邊看。

他左手坐着崔五,兩人吸引了所有姑娘的目光。

一個清雅雍容,氣度高潔若雲,一個峻挺疏朗,身姿如雪中松柏。

可惜皆非良人。

崔瑩命人在女席上加了個位置,左右坐的都是李氏的小姐,不時拿眼睛好奇地瞧我。

一位桃紅衫子的姑娘突然出聲:

“五哥,你不是天天在翰林院裏當值嗎,今日怎麽也有空過來?”

崔五遙遙地斜睨這邊,開口道:“母親向少對我有要求,今次定是有重要的事吩咐吧。況且郡主是客,我也着實不該怠慢,就算閑着也可以看顧場子,免得讓弟弟們在人前鬧了笑話。”

他語意不明,摸不清到底知不知道崔氏請婚一事。平心而論,我嫁給他就是高攀,誰都明白一個前途無量的世家子不能浪費在空有名號、落魄到連嫁妝也出不了的宗室女身上。崔氏對我有成見,理應反對這門婚事,但聖上一旦首肯就不得更改。崔家從我這裏不能得到好處,可若伊燭把我作為拴住崔氏的鐵鏈,這位姨母的舉動就能想得通了。

我拿着茶勺撇去浮沫,不經意地問崔瑩:“寧王殿下長在京城,和崔家表妹們都很熟吧,今日少了他,真是遺憾。”

崔瑩的團扇停在嘴角,水眸含笑:“也就是和五郎他們說得上話,近年和妹妹們沒有往來的。”

如果聖上沒有給伊燭指一個崔氏女,這條鏈子将來就有一半得靠我。在京城,他是我血緣最近親屬。

席間姑娘們的話題轉變成年輕有為的寧王,崔家的青年有些不樂意被搶了風頭,三房小堂弟不服氣地道:

“寧王表哥雖然好,但穆君難不成不能與他媲美?說出去別人還笑話咱們疏遠了貴客。”

穆昀恬然地跪坐在竹席上,舉杯敬他,“今日我是陪客,五郎才是正主。”

他靜靜地凝視着我,“穆某出門前求了一卦,乃是上上大吉。風清日暖,萬事順遂,想必諸位公子都能得償所願。”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頭,是崔夫人滿面笑容地走來,高聲道:“說得不錯。按例上巳節小輩們聚在一塊兒,每年都能成就不少好事呢!今年雖有推遲,但妾身要和諸位宣布一件極大的喜事——陛下恩準了宣徽郡主與五郎的姻緣,定于下月廿六在新賜的府邸成婚。

底下有人低低驚呼,李家的幾個小姐鎖緊眉頭,我支頤看向崔五,只見他從容不迫地将杯中茶湯一飲而盡。

“郡主母親在時,曾與五郎父母定下這門親事,又互贈了信物,只等孩子們大了就擇日應諾。眼下這兩個孩子可謂天作之合,郡主心儀五郎已久,心願得償,真是再好不過了。”

大庭廣衆之下,未出閣的女孩被說得這般輕浮,換成旁人指不定要在屋裏玩上吊。我只當沒聽見,手裏的紫砂壺轉了好幾圈,磨得指腹發麻。

花園裏鴉雀無聲,等了一會兒,迫于周遭利箭似的目光,清清嗓子準備開口,卻聽對面席位上有人說道:

“姑母記錯了,這十幾年,是小侄想念郡主更多些。”

我怔然擡眼,崔五站了起來,桃枝碰到他的發冠,幾片緋紅飄落在衣襟上,悠悠蕩蕩。

這場景似曾相識。

那一瞬我以為嫁給他也算是不差的選擇。

我慢慢站起來,以團扇遮住面容,屈膝行了一禮。極薄的蠶絲扇面後,那個正坐的身影始終沒有動。

算了。

日已當午,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小幾,有不少是朔州和西北風味,鈴蘭想必比我忙得多。崔瑩來到我身邊,小聲道:

“你臉色不太好,要先回去休息嗎?我和阿娘在這兒,不會有問題。”

我看了她幾息的工夫,點點頭,“下月前我想約崔慕喝杯茶,勞煩你轉告他,請他一定撥冗答應。”

崔瑩欲言又止:“其實……好吧。”

我捏緊茶托想要道謝,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回玉響閣後,在榻邊枯坐了大半日,直到太陽落山才感到腹中空空。

鈴蘭卻很高興:“郡主,我看那五公子是京城裏拔尖的了,最重要的是他會替郡主着想,津雲姐說這樣的男人才最難得。您有了依靠,就不會受人欺負,多好呀!”

我嘆道:“往後受欺負的機會還多的是,今天只是個開始罷了。”

阿娘以前說過,女孩兒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但我畢竟沒有看破紅塵在某個山旮旯裏當女冠的決心。這世道你要是沒幾個可依賴的人,下場會很慘,尤其是像我這種打着小算盤、周遭利益往來又頻繁的人。

我望着窗外墜在檐角的夕陽,彤紅的顏色染上了西天的雲彩,濃烈而熾熱。

“其實嫁人挺好的,安定下來,不用為生計操心,也不用被人斜着眼看,活的像個正常人。”

他們一定希望我平平凡凡地過一輩子。

“……郡主,您別這樣。”

我擡起頭看她,發現侍女的神情變了,眼眶泛紅,便笑道:“我說的都是心裏想的。”

鈴蘭道:“您要是不喜歡他,穆君……”

我搖了搖頭,“以後不許提了。”

翌日我便搬進了寧王府待嫁,甫一下轎,崔氏打扮莊重的身影就出現在影壁前。王府在京城北面,靠近禁中,一磚一瓦皆蒙聖恩新造,草木茂盛,莺啼燕啭。

“從今日起,郡主便要在房內學習各種禮儀,以免成婚之後讓人笑話我這個做姨母的疏于管教。”

她身後走出兩個侍女,對我行禮,正是那日在母親舊居搬東西的,其中一名我一看就有點發毛,因為我當時給了她一巴掌。

“采桑,采薇,好生服侍郡主。你身邊的婢子從朔州那偏僻地方過來,難免手腳不知輕重,就安排在廚房看看柴火吧。”

我拉過鈴蘭:“姨母說她?當初在曲黎,寧王哥哥讓她伺候我,一路上都很舒心。”

我淡淡看着她,她就是去問伊燭也無妨,伊燭比這位姨母目光長遠,是不願意在這時候得罪我的。

她語聲微揚:“好。帶郡主去惜泉齋。從後日起,會有京中的名門女眷來拜訪你,望你不要丢了我們家的臉面。”

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姨母說哪裏的話,本郡和寧王府還分什麽你我,做任何事自然都是代表您和殿下的。”

她臉色不大好看,我帶着侍女轉身就走。

“你們帶路吧。”

惜泉齋一共三四間屋子,臨水而建,據說和皇宮一樣引的是北山上的冰川融水。溪道狹長,兩旁花影綽約,春日裏空氣依舊清寒。

這一處與前院隔的很遠,十分适合養老,大體上很合意。我收拾好從崔府故居帶來的東西,太陽還沒落山就爬上了床,為明後天的艱辛養足精神。鈴蘭從曲黎帶來一副牌,和兩個侍女在暖閣外熱火連天地開局,估計我之後都不用管她們了,省了好些心神。

崔氏沒有在衣食住行上虧待我,但言語之間總少不了刁難,派來的禮儀嬷嬷也極盡嚴苛,讓我時常懷疑阿娘除搶了她的王妃位子之外還做了別的什麽。然而阿娘和她的性格完全相反,這一代大概沒有那樣溫順的人了。

我學的不慢,因為之前有聽我爹喝酒時談起過。人年紀大了,就喜歡說過去值得稱道的事,金堂玉馬,陽春白雪。

一大早,宮裏來的陳嬷嬷讓我坐在珠簾後,引着衆位夫人小姐來拜訪,對面席子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

“郡主,下一位是禮部王尚書家的千金,閨名喚做沅芷,已和大理寺江少卿定了親,婚期在今年五月。”

我在繁複的衣裙下揉了揉酸脹的小腿,繼續挺直身子跪坐,集中精神想看看江從時的未婚妻。雪狐百無聊賴地從身後蹿到懷裏,我怕吓到客人,無視陳嬷嬷不滿的目光,把它塞進了廣袖裏。

豔陽高照的天,穿着好幾層衣物,不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當那位小姐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渾身的汗又被她陰森森的眼神吓了回去。

袖子裏動了動,我小心地按住,先發制人:“聽聞姑娘也是待嫁之人,本郡備了份薄禮,想要送給姑娘。嬷嬷,就在我桌子附近,一個系紅綢帶的木盒子,煩請你拿來。”

等人都走了,王沅芷咳嗽一聲,開口道:“你父親就是晉西郡王啊,看來聖上雖然公事公辦,還是念着一家人的情份,留你一個郡主當。我侍女在從時家裏發現了你的畫像,問他他竟說不出個所以然。從時是我未婚夫婿,你下月就要嫁進崔府了,我想你不介意跟我解釋解釋吧。”

她嫣然一笑,芙蓉似的頰上露出甜甜的梨渦,語氣傲然:“郡主別說我不把您放在眼裏,我們王家無論在京城還是在外頭,都不懼崔氏名號。”

我回想起課上背過的戶籍,當今太後出自王家,崔氏只有一個貴妃,确實不用對半路封王的伊燭和崔氏低頭。

我前思後想,還是找不出合适的詞語,便颔首道:“祝令尊步步高升。”

她愣了一下,滿臉漲紅:“你什麽意思……”

“我和江從時在葉裏做過五年同窗,僅此而已,別的我就不清楚了,姑娘得自己去問他。”

王沅芷冷笑道:“那城南那家當鋪的事怎麽算?他叫你過去,通過老板和他接上頭?”

她不提我都忘了這茬,江從時這小子起什麽心眼我姑且就不追究了,現在連他未婚妻都知曉了我們的密謀,那裏果真再去不得。在曲黎的感動剎那間飛的一幹二淨,僅存的希望也一下子熄滅,我沒好氣地站起來,活動着手腕腳踝:

“本郡又不做走私鹽鐵的生意,接什麽頭?姑娘出言不遜,也不是尋常閨秀的脾性,本郡受不起。您這廂拿了禮物就走吧,本郡想早點歇息。”

“你……咳咳,我不要你的東西!”

這時陳嬷嬷已将煞費苦心藏在一堆書畫裏的小盒子找到,走進來遞到王沅芷面前,“請收下。”

我道:“開過光的菩提钏子,算不得貴重的禮,純粹算個心意。”

她哼了聲,讓陳嬷嬷喚來自己的侍女,随手收在袖袋裏。

“給你這個。”

她抛過來一封開過的信箋,當着屋裏人的面道:“既然是我誤會郡主了,那麽您去不去與我無關,我也不敢限制您的行動。”

我接過,放在手心裏展開一角。仿了那麽多名畫,辨認筆跡還是得心應手的,這上面正是江從時的字。

她款款提裙起身,狀似親密地在我耳邊輕輕道:“好好看看吧,真是情深意切,不枉我命人從他書房拿出來。”

我握緊信封,“如今的世家大族,都這般有閑心嗎?”

王沅芷掩嘴笑了幾聲,轉頭扶着侍女的手走出去,案上的新茶猶冒着熱氣。

咳嗽聲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我才松了口氣,準備面見下一個客人。

禮儀嬷嬷臉色怪異,估計晚上又得被她教訓到三更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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